船身猛地一震,卻是觸到了碼頭。李允費力地站起來走上船頭,一眼便看見清越披了一件白色的羽裘站在肮髒的碼頭上,仿佛汙穢的沼澤上停留的一隻雪顏鳥。“清越……”李允心裏呼喚了一聲,忽然覺得之前的分別和痛苦都是輕描淡寫的幻夢,隻有此刻才是天長地久的真實,他嘴角牽起一個微笑,快步便朝清越走了過去。
清越也看見了李允,但她站著沒有動。直到李允走到她麵前,顫抖著朝她伸出手來,清越才將藏在袖子中的一張紙取了出來,遞給李允:“你先看看這個。”
李允一怔,茫然地接過那張紙,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徐澗城”三個字。他心頭如被重錘一擊,眼前頓時一陣模糊,掙紮著看下去,感覺自己如同掉入一個漩渦之中,越陷越深,再不見天日。
清越給李允看的正是槿華殿中徐澗城、方秦等人的證詞,此時她見李允嘴唇不住顫抖,忍不住追問道:“他們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允的視線落在清越臉上,分明看得出那上麵從未有過的慌張和期盼。他忽然想自己的任何一點都應該對她坦白,讓她知道自己承受過的和正在承受的,便點了點頭:“是真的,可我是迫不得已……”
他每說出一個字來,便清清楚楚地看見麵前的表情漸漸變成失望和憤怒,尚不待他將那些混亂的複雜的頭緒整理出口,一個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他的臉上,伴隨著兩個飽含輕蔑的字眼:“小人!”
不知是清越的力氣不大,還是李允對這種細微的疼痛早已麻木,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痛,隻有一陣火辣辣的感覺迅速從臉頰上蔓延到耳際,極燙的臉和極冷的手,讓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迫不得已?”昔日明快的嗓音此刻如同利刃一般犀利,“就算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也能把他自己推脫成迫不得已!那好,你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迫不得已’,才做下這些陷害無辜的事情?”
這樣尖刻的疑問讓李允一時猝不及防。眼前白茫茫地似乎隻看得見那件白色的羽裘,腦子裏隻反複回響著那滿含輕蔑的兩個字——“小人”。昔日越京府尹大堂上徐澗城的慘叫如同冬眠蘇醒的毒蛇一般從心底竄上來,輕輕一口,便將羞愧自責的毒素流遍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為自己辯護的唇舌。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他李允向來畏首畏尾、如履薄冰,何曾坦坦蕩蕩地言語行動過?這個“小人”的評語,竟讓他一時無法反駁。何況,那些錯綜複雜的事件與情感,又豈是一席話可以說得清楚?天上的雪顏鳥,如何能體會陷落在泥沼中的自己不能動不能說的束縛與絕望?
然而,等不到任何解釋的雪顏鳥已然失望地飛走了,隻留下李允兀自杵在肮髒的萬井碼頭上,如同凍死在深秋的枯樹樁。
“別看了,走吧。”李充在旁邊等了一會,見李允仍舊失魂落魄地盯著平城郡主遠去的方向,不言不動,便走上來催促,“皇上讓你直接去兵部候審。”
“走吧。”李允馴順地重複了一句,邁步跟著李充等人往前走。然而才走得兩步,臉頰上的灼熱已漸漸擴散到胸口,梗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勉力再走一步,一口血便毫無預兆地噴了一地,腳下一軟跪倒下去。
就是在這個萬井碼頭,他救了她的性命,卻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救贖。
——秋之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