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相思流年(3 / 3)

“沒錯,可那個人並非是李雲徹身邊的侍衛,那個侍衛有個孿生哥哥,好賭成性,我答應給他一筆錢,他替我演一場戲,就這麼簡單。”麗姝說完聳了聳肩,說得無比輕鬆。

雲瞬僵硬著身體走到她的麵前,漆黑的眸子看住她:“你說的……當真?”

“是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為什麼要騙你?”麗姝朝她甜甜一笑,“看你像傻子似的信了那家夥的鬼話差點丟了命,我真開心。”

“還有令牌呢?我給蘇墨遠的那枚王府令牌也是你搗的鬼是不是?”雲瞬的神情很平靜,盯著自己的鞋尖,她甚至沒有抬頭去看對麵的麗姝。

“原來這個你也知道了?我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哎,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許多。”

雲瞬毫無征兆地揚起手在她的臉上留下清脆的一巴掌:“你不是人。謝麗姝,你不是人!蘇墨遠和你有何仇恨,你竟然……”

“咚。”書房裏,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雲瞬未說完的話頓在口中,她和謝麗姝一起變了臉色,謝麗姝方才所有的精神勁兒都在這“咚”的一聲裏被砸得消散。

雲瞬僵硬的脊背宛如一把繃到極致的弓,稍稍一用力都會讓她折斷。

她回轉過身,推開兩個試圖阻攔她的官兵,房間裏,長孫舒豫倒在書案旁邊,口角流出黑紅色的血跡,他那雙蜜色的眸永久地閉合,再不會濃情地看著她,毒酒喝下去該是痛徹肺腑的吧?可偏偏他的臉上還掛著釋然的笑意。

雲瞬跪在他的身前,第一次主動去觸碰他,她把手指放到他的鼻息之下,靜靜地,沒有動靜,她把頭靠在他的胸口,靜靜地,沒有起伏……

老夫人呼天搶地地從外頭衝了進來,麗姝癱坐在院子裏,眼睛空洞洞的,自慎被嚇得哇哇大哭,仆婦下人們跪了一個院子……

雲瞬的目光落在地上滾翻的酒杯上。

他們之間的一切,以這樣無情的方式結束了。

落了個通敵叛國罪名的長孫舒豫死後全然沒了生時的氣勢和威風,他的靈堂布置得很是簡單,幾乎沒有人來吊唁他。

他一生冷傲,除了和他向來投脾氣的兄弟盛駿之外,竟再無一個好友。

雲瞬和麗姝跪在靈堂裏,默默為他往銅盆裏添上紙錢。

“王妃,王爺的遺物收拾好了,您看看,都在這兒。”馮媽含淚上前,將收拾好的箱籠一一打開給她們過目。

雲瞬的目光從箱籠上一一掠過,忽而,她的視線停在最後一個小的箱子上。在重疊的紙張裏,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封封信被取出,信封上的筆跡從掌控不好的粗大線條到俊秀飄逸,再到力透紙筆。整整一個箱籠竟然都是他寫給自己的信!

雲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拆開一封泛黃的信,幼稚的筆體屬於幼年時候的舒豫,他在信上寫。

“今天我聽下人們說你娘獲了罪,被送到一個很遠很冷的地方去了,你也要隨她一起去嗎?那麼冷那麼遠的地方,你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想我?”

她拿起一封信來再看。

“時光倥傯如駒逝,白日,酒席上見到了康平王,他還是原先那副懦弱的模樣,我每次見他都會想到我們在承天街上的第一次相遇,雲瞬,雲瞬,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今生今世我可否再見你一麵?我向月神起誓,如果老天能夠將你送回到我的身邊,我一定要修建一座閣樓給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閣樓的地方我也想好了,就在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雲瞬,在中秋月下,你會不會想起京中的中秋,想起……我?”

她的眼睛裏湧起淚花,原來,他們早在她還未獲罪遠行之前就已相識。可她為什麼一點都不記得?雲瞬顫抖著手去拿信,拆開,再看。

“母親大人一直逼我娶親,我甚至想先納一房小妾應付過去算了,可轉念一想,沒有哪個女子願意與別人共侍一夫,安慶王妃的位置,隻能有你。盛駿笑我癡傻,說你恐怕已經忘記了我,李雲瞬,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我?還是也同我想念你一樣在想念著我?”

淚水糊了視線,她使勁揉了揉眼,再看。

“我想不到竟然會在上元這一天見到你,你變得更美,更讓人移不開眼睛,卻比十年前更加冷淡,我假裝不認路向你詢問,從你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你已經不認得我……可我還是想你。”

“嘉延嶺的仗打得很不順利,不過你放心,昨日夜裏我親自帶最精銳的部隊將雲徹救出來,他若不能活著出來,我同他一起命葬邊關便是。他若有三長兩短,我也無有顏麵見你了。”

雲瞬心裏一震,果然,麗姝沒有騙她,雲徹果然沒死。

翻出靠上的一封信,信上墨跡尚新。

“我昨夜進宮麵聖,向他懇求赦免你母親的罪過,陛下已經同意,等我死後,陛下的旨意就會送來,這是你回京的最大心願我會替你完成。蘇墨遠的去世我很抱歉,看到你的痛苦我隻會比你更痛苦百倍千倍,因為這一切的苦痛都是我的執念造成。相逢何必曾相識,既然無緣,當初又為何會被造化愚弄,輕信了鴛鴦簽上的箴言?雲瞬,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盼望你以後好好活下去,偶爾也能想起曾經有個人,對你朝思暮想,十餘年不曾改變,就夠了。”

鴛鴦簽!

雲瞬的心猛地一揪,猛烈地收縮讓她痛徹心扉,她一手捂住心口,大口地喘息著,一手在箱籠裏瘋狂地翻找。

在箱籠的底層她找到一隻匣子,顫抖的雙手幾乎拿不住匣子,匣子在她手上一滑跌在地上,摔成兩半。

裏麵的東西如同兩根銀針刺痛了雲瞬的眼睛。

黑發與白發纏繞在一起的同心結底下是一對斑駁的竹簽。

這個同心結是他什麼時候做的?她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對竹簽,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捧起,仔細辨認上麵的字跡。這是困擾了她十餘年的鴛鴦簽啊!原來她一直以來都錯了,她自以為的良人蘇墨遠,卻是從始至終都欺騙了她的人!她忽然覺得羞愧無地,雲瞬手捧著竹簽淚染滿襟。

一些本來被遺忘的畫麵忽而躥到腦海。

相國寺的大佛前,有一對金童玉女似的小娃娃抽到了讓人稀奇的鴛鴦簽。

曾有個小小孩童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曾有個人總是拿著狗尾草逗她開心。

曾有個人在結滿柿子的大樹底下小大人似的告訴她,他會保護她,因為一個好男人是不會讓自己的女人流淚的。

曾有個人對她日夜守候,思念如山,而她不自知。

她為什麼會忘記他?她怎麼能忘記他?

她走到舒豫的棺槨旁邊,輕輕握住他冰冷得怕人的手。這個人曾經用一顆火熱的心試圖焐暖她心內的堅冰,而她終於了悟的時候,他卻冷了下去。閉著眼睛的舒豫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安靜,她的手細細拂過他的眉眼,成婚至今,她還從未好好看過他。

十幾年的信他都保留得好好的,卻沒有一封寄出。如同他對自己的感情,他一直都保存得妥妥當當,不讓它有半分減少和變質。

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我?

你是不是也在像我想你那樣地想著我?

每一個問話他都沒有聽過她的回答。雲瞬捂著那雙遲到了十餘年的竹簽,淚流滿麵。他如今去了一個同樣很遠、很冷的地方。

長孫舒豫,你會不會在某處停下來,等著我?

雲瞬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看著同樣淚流滿麵的麗姝,一笑:“你早就知道舒豫和我的事,是不是?”麗姝點了點頭,她在笑,有種報複的快感:“他苦等你十年的事,你錯認了蘇墨遠的事,我都知道。”

“你怪我嗎?是你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十餘年的癡心!”麗姝大聲地斥責她,引來仆婦們圍在靈堂外,不敢上前。

雲瞬的眼睛裏有決絕和釋然的光,她仰天大笑兩聲:“你說得對,我對不起他。”

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他們的臥房而去,在這間充滿愛意的臥房裏,到處都能找到他的影子,雲瞬走到床頭坐下,摸了摸他枕過的雲枕:“這一次,換我去追著你,咱們算是扯平了吧?”她伸手解下床幃,拋過臥室的橫梁,站上凳子的一刹那她有些恍惚,幾年之前,她也曾這樣懸梁自盡,是他救了自己……

果然,失去之後,她才懂得珍惜,原來,在她自以為痛苦磨難的這幾年間,一直有個人默默地守護在她的身前身後,不曾將她拋卻。

她才是那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傻人!

好了,她今天也傻到頭兒了。她虧欠他實在太多,除了去陪他,她想不出什麼好的法子。賢兒和慎兒還有伴清自會有人好好將他們帶大,她也不需要操心。

“舒豫,你等等我。”她含淚而笑,踢倒承重的矮凳。

太極宮裏,高宗與武媚娘對弈後花園內。

武媚娘落下一子,抬眼笑看苦思冥想的高宗:“陛下,臣妾想給您變個戲法。”

“愛妃還會戲法?”高宗頓時來了精神,武媚娘也燦然一笑,把手裏的棋子一丟,喜盈盈地拉著高宗的手:“那就請陛下隨臣妾去瞧瞧,不過,如果臣妾這戲法要是變得好,陛下可得答允臣妾的一個心願。”

“好,好,依你,都依你。”

“怎麼是安慶王府?”等到了目的地,高宗眉頭一皺,王府到處都是白黑兩色,看得讓人沉悶。武媚娘不以為意,伸手拉了他一把:“陛下隨我來。”

麗姝等人跪地迎駕,武媚娘不看他們,取過供桌上的一碗涼水潑在舒豫的臉上,麗姝大驚:“娘娘!您不能……”

她的話還未說完,棺槨裏忽而傳來人悠長的歎息聲,好像是沉睡了幾百年醒來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音一般,接著,舒豫的胳膊僵硬著伸到了棺槨外,將所有人嚇得魂不附體,驚叫著四散奔走。高宗也看得目瞪口呆,隻有武媚娘喜笑顏開地拍了拍胸口:“可嚇著我了,我還以為秦老頭子騙我呢,想不到這種藥還真管用。”

“愛妃,這是怎麼一回事?”高宗已經看傻了眼,看著武媚娘詢問根由。

“是秦大夫,就是京城裏的那個神醫,他送了臣妾一種可以讓人假死的藥,臣妾將它放到您賞給安慶王爺的酒水裏,這藥會讓人假死三日,可第三日上必須拿捏對了時辰用涼水澆頭才能醒過來,不然,可就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

高宗聽完武媚娘的解釋又急又氣,武媚娘已經先他一步開口:“陛下可是說過答允臣妾一個心願的。”

“好,你說。”

“臣妾希望陛下能夠不再追究安慶王的事。”高宗方一皺眉,武媚娘趕緊又說,“所謂通敵叛國隻是一場誤會,那個玉玨的主人另有其人,其中的因緣巧合臣妾也說不來,還是讓東突厥的王子殿下說給您聽吧。”

她話音未落,有人從府外走進來,朗聲道:“呼衍部廷王駕下二王子呼卓迦漠葉拜見大唐皇帝,呼衍部願奉上美麗的草原上所有的牛羊與大唐世代交好。”迦漠葉從外而入,對著高宗單膝跪倒。高宗喜從天降,連連點頭:“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武媚娘掩麵一笑,在高宗耳旁低聲道:“就是他送了安慶王妃玉玨,以報救命之恩,說起來,李雲瞬還是個功臣呢。”

高宗此時算是明白了來龍去脈,哈哈笑了起來:“迦漠葉啊迦漠葉,朕看,安慶王妃密呈給朕的那份虎師二十四陣圖也是你的功勞吧?”

迦漠葉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草原人最講信義,安慶王妃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拿來送給她也是應當,何況,安慶王妃拿到陣圖是一定會呈給您的,迦漠葉不過是借機會賣給安慶王一個人情嘛。”他向來不苟言笑,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唯有長孫舒豫沒有笑,他躺在棺槨裏聽他們說完來龍去脈,心裏也跟著一陣緊張,等大家都說完了,聽武媚娘問道:“咦?怎麼不見李雲瞬?這地上怎麼這麼多信……”

信?她看到了自己的那些信?

舒豫腦袋嗡一聲炸開,他顧不得自己渾身的僵硬和疼痛,拚盡全力從棺槨裏爬出來,也顧不上給高宗行禮,跌跌撞撞地往內宅跑去,下人們乍看見他都嚇了一跳,湛櫨第一個反應過來,幫他過去撞開了臥房的門。

門一打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還是晚了麼。

高高的屋梁上懸掛著一個消瘦的身體,微微前後飄蕩著。

舒豫的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嗚咽悲鳴,他踏了一腳桌沿飛身將雲瞬的身體抱住,扯斷了床幃帶子將她抱了下來。

他才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回來,剛剛慶幸自己撿了條命,卻萬萬沒有想到,命運竟然會如此折磨於他!

舒豫抱著雲瞬跪在地上,連連搖晃著她的身體,好像這樣不停地呼喚就能將她喚醒一般。

在場的人無不落淚,當真是天意造化弄人麼?這一對鴛鴦佳人,終歸是緣盡於此。

“雲瞬。”舒豫的眼中已經沒有淚水,他抱起雲瞬迷迷茫茫地朝外走去,沒有人阻攔他,甚至下人們主動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來。

武媚娘在高宗身旁濕了眼眶,她費盡心思,終究還是晚了。

不管這條路要通往哪裏,這一次,她都陪在他身邊了。

他十幾年的癡心等待,總算等來這一刻的永久相守。

謝麗姝目送著舒豫的背影,這個挺拔俊朗的安慶王,仿佛一夕之間已然老去。他用了十幾年的時間讓李雲瞬愛上了自己,而她呢?她的十幾年又換來了什麼?她忍不住將手捂住唇,將嗚咽之聲留給自己。

從來都是他們兩個的生死與共,愛恨糾葛。在這場愛情的遊戲當中,她出現得可笑,收場得可悲。麗姝默默起身,回房裏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永遠離開了這塊讓她癡纏半生的地方。她這輩子的癡傻,這輩子的罪業,她要在日後的歲月裏青燈黃卷,常伴佛前,以祈求救贖。

邁過門檻的時候,舒豫的腳被凸起的石磚絆了一腳,他虛弱的身子支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雙手一晃竟將雲瞬拋了出去,他一驚,慌忙從地上爬起來去接她,可已然來不及,雲瞬在地上滾了兩圈後停住。舒豫站起後奔過去把她翻過來,卻意外地停住所有動作。

她的眼睛……在看著自己!

舒豫驚呆呆地望著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那裏麵正醞釀出兩汪清澈而滾熱的淚水。

“舒豫,你回來了。”她啞著嗓子開口,喉嚨裏火辣辣地疼,可她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燦爛,眼淚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兩個人忽然一起大笑起來,笑得感動了天地。

永徽六年初,西北邊界傳來捷報,大將軍蘇定方大破西突厥,擒住突厥王,西突厥從此滅亡。先鋒李雲徹勇猛有加,晉封護國將軍。

昭武大將軍深入腹地殺賊無數,與敵軍將領同歸於盡於蒼茫草原一角。高宗按照他生前所願,破祖宗先例,準許其女承襲乃父郡王之位。棺槨被送回京城,舒豫帶著雲瞬,親手將他送到西芒山的陵寢,將他安葬在清菡的身邊,一世長隨。

年中,高宗廢除王皇後,改立武昭儀為後,李弘為太子。高宗祭告於祖宗家廟,八月十五在相國寺為百姓祈福。在相國寺大雄寶殿裏,王爺貴人家的孩子們圍在一起,有小沙彌侍奉他們挨個兒從竹筒裏抽簽,玩著親貴家們最鍾愛的娃娃親遊戲。

忽而有孩子歡快地喊了一聲:“嘿!快來看呀!有人抽到鴛鴦簽了!”

孩子們在寺廟裏炸開了鍋,笑鬧成一團。

正在院子裏散步的舒豫和雲瞬忽而一愣,兩人在菩提樹下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斑駁的竹簽上寫著如十餘年前一般模樣的簽文。

憐卿一片相思意,猶恐流年拆鴛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