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相思流年(2 / 3)

她忍不住把臉貼在伴清的額頭上,大聲號哭起來。為心底湧動的悲傷,為那份莫名的不安,也為了懷中的幼子不知究竟的將來。盛駿眼中的光是讓她那麼心疼,以至於她無法說出請求他帶著雲徹屍骨回京的話。

舒豫在門外等盛駿出來,他聽見了屋子裏雲瞬歇斯底裏般的哭聲,他的眼底湧起濃濃的心痛,她的悲傷總讓他無能為力。

盛駿從他身邊走過:“舒豫哥,我走了,保重。”他在向他道別,舒豫皺了皺眉:“你大戰在即,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盛駿挑唇輕笑,看來他的舒豫哥真的是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弄怕了,半晌,他低聲問道:“你怎麼不告訴雲瞬姐真相?你瞞著她,隻能讓她恨你。”

舒豫吐出一口氣,回頭看背後雲瞬房裏透出的那一盞並不明亮的光:“說與不說,她都不會原諒我。”

因為蘇墨遠死了,他永遠也勝不過一個死人。

次日清晨,盛駿再一次帶兵出京,這一次皇帝陛下仍舊親自出城相送。雲瞬大病未愈沒有隨同舒豫同去送行。

然而高宗回到大明宮門前時,卻意外地看見了正在等待他的雲瞬。

她纖細得好似一葉枯蝶,身上卻透出比鋼絲還要堅韌的氣息。她對著他的鑾駕大禮參拜:“臣女李雲瞬求見陛下。”

高宗看她一眼,心裏喟歎,果然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竟將一個心性堅強的女子折磨到如此這般。

“平身。”高宗揮了揮手,雲瞬並未起身,她甚至沒有看高宗此時麵上的表情,繼續又道,“臣女請求單獨求見陛下。”

高宗不悅地一挑眉梢,他鑾駕旁跟隨的儀仗裏有女子輕笑的聲音:“安慶王妃是要擋禦駕為安慶王鳴冤?”

“淑妃娘娘所言不假,臣女的確是要擋禦駕,卻並非為了安慶王的事,而是另有要事想要麵呈陛下。”雲瞬跪在地上,臉上的神情絲毫未變。

高宗點頭,吩咐人去扶她起來:“隨朕進宮吧。”

屏退了所有人的宮殿越發顯得空落,雲瞬走到大殿中央跪倒,雙手呈上早就準備好的羊皮卷:“臣女有一物獻給陛下。請陛下答允臣女的一個小小請求。”高宗就在她的身前,接過羊皮卷來一看,麵色頓時冰冷起來:“你要用它來同朕做交易?大膽李氏!你可知道你私藏機密不報朝廷本身就已經犯了死罪?”

雲瞬仰起頭直視著麵前的九五之尊,高宗被她這樣毫不遮掩的凜冽目光看得心裏一抖。聽她低聲說道:“陛下說的臣女都懂,這件東西臣女也是剛剛得到,本想將它贈給昭武將軍,怎奈將軍正直不肯私下接受。”

“盛駿不肯收?”高宗有些疑惑。

“是的,昭武將軍剛正不阿,不肯接受。”雲瞬歎口氣繼續道,“是以,臣女鬥膽用它來向陛下請願。”

“說。”高宗本想要發作,可怎奈那個跪在自己麵前的女子那麼不卑不亢,那麼哀婉請求,讓他無從拒絕。

“臣女想請陛下赦免長孫家的兩個孩子,無論長孫舒豫犯下如何大錯,都請為長孫家留下血脈。”

“哦?你竟不是為你夫君求情?”

“若是長孫舒豫做下對國對君對民不忠之事,該受何等懲處都是他罪有應得。”雲瞬勾了勾唇角,“況且臣女認為長孫舒豫不會通敵賣國。”

“你倒是對自己男人很有把握。哼,你可知道男人的權欲之心永無止境?”高宗斜睇她一眼,“朕以為你今日不是為了舒豫求情,就是為你母親請求寬恕來的。沒想到……你是為了孩子……”

“李雲瞬,你是皇後的侄女,朕最後再問你一次,若是這張圖隻能滿足你一個願望,你想好到底要用在誰的身上了嗎?”

雲瞬莞爾一笑,那樣枯黃的麵容上卻有別樣風采。

“來之前,我想過很多,我想用這張圖換母親的平冤昭雪,想用這張圖換李雲徹的功勳追諡,還想用它來換害我好友之人的嚴懲……可是,想來想去,臣女忽然想明白一個道理,或許我已經是一個失敗的女兒,一個不細心的朋友,可我絕不能做一個不稱職的母親。況且我已經做過對不起孩子的事,我隻是想讓他將來知道,他的母親是愛他的,她曾經做過的那件可怕的事,隻是……她的一時衝動,她在悔改,她在補償。”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滾落,她吸了口氣向上叩頭,“請陛下準許一個母親卑微的請求。”

高宗定定地看著她,良久,雲瞬一直跪伏在冰冷的玉石地麵上,動也不動。

“你方才說追諡李雲徹?朕未接到前線李雲徹戰死的消息。”高宗還是說了出來,雲瞬豁然抬頭看著他,眼睛裏淚花湧動:“陛下的意思是雲徹還活著?”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喜訊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雲瞬幾乎是飛跑著出了宮門,她要趕快回去,找人問個清楚。

高宗看著她踉蹌的腳步,微微搖頭,對著龍椅後麵的人輕聲說道:“你說得對啊,媚娘,她果然看不到別人對她的好。”

武媚娘從龍椅後麵轉出來,掩著嘴巴笑道:“幸虧她遇到了陛下這樣的明君。”

高宗寵溺地看她:“拍朕的馬屁也沒有用,若是長孫舒豫真的通敵,照樣國法處置。”

雲瞬回到王府的時候,府門外已經聚攏許多官兵,雲瞬擠進去,看見巧眉、晚雨她們都被轟出來站在大門外頭,原來是大理寺丞來人搜查安慶王通敵罪證。

她隔著人群看見舒豫抱著賢兒,麗姝也領著慎兒站在他的身後,緊緊地挨著他,一張臉已經嚇成白色。她看著舒豫焦急地朝巷道的方向張望,不時叫來湛櫨問話。她隔著人群依稀聽見他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她的心,似乎抖了一下。這時,府裏出來了一個官爺,神色裏有些得意,他站在門前台階上高聲對人群中的舒豫說道:“安慶王,這東西可算得上是物證?你藏著突厥王室信物,難道還不是同突厥有勾連?”

雲瞬順著那人的聲音看過去,她臉上的表情不由凝固,她清楚地看見那個官員手裏拿著的東西,正是迦漠葉送給自己的那枚玉玨!

她一瞬間幾乎忘了所有動作,所有的思緒都停滯不動。

她茫然地看著麗姝尖叫著撲上去解釋,聽她嘶聲力竭地喊著那東西是她的,不是舒豫的。官員身邊的侍衛一次一次把她從台階上推下去,可她還不肯放棄。最後舒豫隻得讓下人們過去把她抓了回來。

那官員抖了抖袖子,蔑視地看了眼蓬頭亂發的麗姝。從袖子裏抽出聖旨:“陛下有旨,安慶王通敵叛國,罪不容誅,即日起削去王位,禁足於內宅,不得與任何人接觸交談,聽候發落。”

舒豫顯得有些疲倦的麵容上露出一絲笑意,他隔著人群看見了麵色僵硬的雲瞬,他找了她一個早上,以為她選擇永遠離開自己,再也不肯回來。幸好,她回來了。

“長孫舒豫,你可聽清了?”

舒豫跪倒接旨,沒有一絲一毫的異議。對於這種結果他似乎早有預料。

“待本官回去麵呈陛下,稍後便會有旨意送來,來人,將此門封鎖,嚴禁任何人外出。”

雲瞬目送他被人押著進了內宅。

也有官兵押著女眷下人們進了府,府門外牢牢靠靠地上了鏈鎖。她站在庭院裏,看府裏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不少還被扔到了院子裏,精致華貴的花瓶、古董,紛紛跌碎在地,放眼看去,竟是滿眼狼狽。

老王妃站在院子裏捶胸頓足禁不住打擊幾次暈倒,雲瞬吩咐人將她安置好,仔細盯著避免閃失,又吩咐下人打掃收拾庭院。麗姝死死地摟著慎兒盯著她。雲瞬安排妥當,巧眉給她搬來椅子讓她坐下喘口氣。麗姝似乎有話要對她說,卻遲遲沒有上前。所有人,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有膽小的家丁園奴在低聲哭泣。

大約半個時辰,有人打開了府門外的鐵鎖鏈,那個官員又回來了。

“長孫舒豫聽旨。”舒豫從房間裏走出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官兵負責看押他。頭上的銀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意氣風發的安慶王,呼風喚雨的長孫王爺,似乎在這一刻跌落神壇。

“長孫舒豫通敵叛國,罪不容誅,本應罪連九族,念長孫家世代勞苦功高,有功於社稷黎民,故賜死長孫嫡親一族,其餘八族,死罪得免,凡入朝為官者,降二等官職,停三年俸祿……”聖旨寫得很詳細,而到後來雲瞬卻已經什麼都聽不見,她的腦子裏來來回回想著的隻有方才那一句,“賜死長孫一族”。

高宗果然還是反悔了,她早該知道帝王的承諾根本算不得數!

麗姝尖叫一聲,仰麵栽倒,半晌才抓著雲瞬的衣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還當著眾官兵的麵,她揚起手就抓住雲瞬的發髻:“你早上入宮去做了什麼?你個賤人!你是不是去求陛下處死舒豫?你說呀,你說呀!”

雲瞬被她的大力拽著隻得側過頭,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來送信的官員眉毛擰得老高,不耐煩地揮手,讓人去拉開謝麗姝,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陛下另外有旨,因李氏雲瞬獻寶有功,故免去長孫自慎、長孫自賢兩子死罪。”

麗姝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是李雲瞬向陛下獻寶才換來兩個孩子的活命?“這怎麼可能?李雲瞬,你不是恨我入骨的嗎?你不是想要我和慎兒的命嗎?”她抓著雲瞬的衣領將她使勁搖晃,雲瞬被她晃得有些頭暈,她淡淡地看著她:“你和我之間的恩怨何必扯上孩子,我這麼做隻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高興什麼。”

“來人,將陛下賜的禦酒端來。”那官員一揮手,立刻有人端來一隻盤子,盤子上有白玉瓷瓶和精致酒杯,雲瞬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看了一眼那酒壺,又看了看舒豫。今天的舒豫很奇怪,他從房間裏出來後,就沒再看過自己一眼。

大概,他也對自己徹底死心了吧?

這樣……也挺好。

她扯起嘴角,一笑。

“武昭儀特意為你們一家子求情,在行刑之前,讓你們最後說說話,不過,您隻能選二位夫人的一個。”官員說完揣著手,看好戲似的瞧著長孫舒豫。舒豫抬手一指,手指落在麗姝的身上:“進來。”說完,自己轉身回了內宅。

麗姝張著嘴半天也沒明白,舒豫他在最後的時刻,竟然……選擇了自己。她踉蹌著往前跑了幾步,追上舒豫的步子,隨他進了裏屋。

舒豫的書房也已經被人翻得很亂,舒豫撿起地上的幾本書,愛惜地彈了彈上麵的灰塵,對身後跟進來的麗姝低聲道:“坐。”

麗姝聽話地坐在了他的對麵。她萬分期待舒豫要對自己說些什麼。

“麗姝,”他生平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卻沒有任何不適,這個形容憔悴的女人與他相識於少年,多少年,她對自己的心意不曾改變,這一點讓舒豫心生憐憫,他蜜色的眸子凝視著她,“我很抱歉,讓你卷進這場是是非非之中來。”

“我相信你,沒有勾結西突厥。那枚玉玨……我似乎在別的什麼地方見過……可我想不起來了,等我想起來,你就能洗刷冤屈了。”麗姝急急表白被舒豫揮手打斷,“這不是玉玨的事情,該來的事,總是該來,沒有誰能抵擋得了。長孫家曆代功高,已近蓋主,引來陛下猜疑已是定局,何況蕭淑妃和武昭儀二人一直視我如釘,趁這個機會將長孫家鏟除也無不可。隻可惜你,被人當作了棋子。”舒豫似乎想喝水,拿起茶壺來才發現茶壺裏空蕩蕩的,自己笑了下,將茶壺放下,“從我那日酒醉被蕭淑妃強留在宮中的時候開始,你就已經成了別人握在手心的棋子。”

麗姝的臉色頓時蒼白到近乎透明,她緩緩站起身,還未開口,眼中落下淚串,她一眨也不眨地看著神情淡定的長孫舒豫,哀怨開口:“從我八歲那年遇見你,我就喜歡上了你,這些年間上門提親的人踢破了門檻,我等你等到一十八歲,整整十年,到後來我被人背地裏嘲笑、譏諷,把自己留成了老姑娘我也毫無怨言,還是等啊等,我縱然有千般的不是,萬般的錯,難道我十幾年的癡心也是一種罪過嗎?”

舒豫抬頭看著她,堅毅的唇角抿出一條弧度。

他們之間太需要一場開誠布公的交談。

“我自己也想過,我就這麼鬧啊,爭啊,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李雲瞬沒回來之前,我還懷著希望,希望你有一天會被我打動,會主動地看一看我,可是呢,李雲瞬她回來了。十年前你就對她一見鍾情,十年後,你還是對她……那我呢,我看不透啊,舒豫,你今天要給我一句實話。”

麗姝哽咽著看他:“舒豫,你告訴我,我到底哪裏不如她?”

“問得好,之前盛駿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曾經認為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在康平王府外的承天街上,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喜歡上她,到相國寺裏一對鴛鴦簽訂了我和她這輩子割不斷的情纏糾葛,再到今天,你自己……還不知道到底哪裏不如她嗎?”舒豫抬起眼眸來望進麗姝的眼睛裏,眼中似有冷酷的光,“她永遠不會像你一樣為了自己的私念就對他人痛下殺手,即便老天再怎麼待她不公,她也從來不會遷怒於他人,甚至在今日這樣的生死之前,她仍然盡力挽救了你的孩子。”

麗姝臉色更白,向後倒退幾步。

“我沒有害人……我沒有害過人。”

“那這些又是什麼呢?”舒豫從書案上拿出裝有蘆薈的盒子和藥方,“你害死了清菡,還想要害死雲瞬和賢兒,還要我說得更明白嗎?”

麗姝一張臉上徹底沒有人色,她望著舒豫手上托著的東西似乎要把它們看穿,除了無聲地流淚,她甚至找不到第二件事情可以去做。

“麗姝,你從前並不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女子啊。”舒豫把那些東西丟在她的麵前,輕而又輕地歎了口氣。

“是啊,我到底是怎麼變成這副模樣的呢。”麗姝近乎囈語般低喃,她走到舒豫麵前,緩緩伸手抱住他,“這十幾年我心裏一直空蕩蕩的,就這麼迷迷糊糊的一個人走了過來。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都沒有後悔過,雖然我沒有得到過你的愛,可這樣熾烈純真的愛情我自己已經付出過,這輩子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舒豫的眉心擰了又擰,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他對這個癡心自己十幾年的女人,何嚐沒有半分的虧欠?

“我現在心裏很難受。”半晌,舒豫緩緩開口。

“你此刻的難受是因為我嗎?”麗姝鬆開手,詫異地看著舒豫,這個男人近在她的眼前,可她卻覺得自己從未看透過他的心思。

“是的。”

麗姝的眼淚流了滿麵,她的眼裏有從未有過的亮光,仿佛是來自點亮她人生的燭光,她把手放到還要說話的舒豫的唇上:“夠了,舒豫,這就夠了。”

舒豫不再開口,他拿開麗姝的手掌:“我最後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不用說,我知道。”麗姝慘然笑起來,她的臉上還有未幹的淚水,卻笑得那麼明媚,“我知道你不想讓李雲瞬看見你喝下毒酒之後的樣子,我會讓她待在院子裏,不讓她進來。”

“多謝。”

“雖然你一生中唯一一次要我幫忙還是因為她,可我……很高興。你終於信任了我一次。”麗姝泣不成聲,她背對著舒豫說完打開了房門。傳旨的官員早就等得不耐煩,她一出來,立刻揮手讓人端著酒進去,雲瞬的腳不受控製地抬了起來,他的最後一程……她想去送送他。

“李雲瞬。”麗姝忽然冷聲開口,雲瞬的腳步一緩,沒停,繼續往前走。麗姝轉過身,對著她大聲說道,“你不想知道文清菡是怎麼死的嗎?還有你弟弟,他根本沒死。”

雲瞬的身子猛地一顫,轉過身來看著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染上未知的怒意和喜悅,麗姝望著她微笑道:“文清菡的死因我想你已經知道了,至於李雲徹……你總該記得那個晚上是誰來給你通報的消息吧?”

雲瞬不假思考地回答:“是雲徹身邊的貼身侍衛,我曾經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