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相思流年(1 / 3)

臥房裏藥香縈繞,巧眉在臥房外端著藥碗暗暗垂淚。即便是那樣的一場大吵大鬧之後,王爺還是會親手為她煮藥,可即便雲瞬醒著,她也不配合。幸好有秦大夫的紅參粉頂著,想到這兒巧眉忍不住長歎一口氣。

“她還是不肯吃藥嗎?”不知什麼時候,舒豫出現在她背後,嚇了巧眉一跳,巧眉擦了擦眼角,賠笑道:“王妃剛剛睡了,奴婢沒敢進去打擾她。”

“王爺……恕奴婢多嘴,雲徹少爺的屍骨……還能拉回京城嗎?”巧眉說這話的時候心裏酸得難受,雖然王妃沒有和王爺說過這件事,可是……王妃應該是很想再見一見雲徹少爺的吧?

舒豫的身子不可抑製地一抖,望著紗簾後朦朧的床榻,目光裏有些哀痛。

“王爺,這是在西跨院裏找到的。”湛櫨捧著樣東西從外頭快步走進來,舒豫回頭看他一眼,示意他出來細說。

接過他手裏的東西,舒豫一看便一皺眉:“我留給雲瞬的令牌怎麼會在西跨院?”

“這個令牌被藏得很隱蔽,馮媽找了許久才找到,令牌底下還發現了一張藥方,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拿來我看。當歸、熟地、川芎、白芍、甘草、沙參……”

原本閉著眼睛的雲瞬忽而張開了眼睛。門簾外是舒豫和湛櫨低聲交談的聲音,當聽舒豫念出甘草的時候,雲瞬混沌的神思裏像是被澆進了一盆冰水,瞬間開朗。

這張方子聽起來像是尋常婦人們都會用的四物湯,可裏麵為什麼還要摻雜許多其他的藥材?最重要的是,這張方子為什麼和清菡曾經用過的那張求子藥方一模一樣?

“把這張方子和令牌都放回原處。”

“是,您放心,我和馮媽進去找東西的時候西跨院裏一個人都沒有,都被賀叔支走幹活去了,沒人看見。”

二人又低低地說了些什麼,雲瞬聽不清楚。

她的腦子裏嗡嗡亂響。

令牌,藥方。

蘇墨遠,清菡。

舒豫說的令牌應該就是自己借給蘇墨遠的那塊令牌,它為什麼會落在謝麗姝的手中?若是有它,槿華就能請來太醫院的大夫,蘇墨遠或許就不會死。

藥方顯然是清菡用過的那張求子方,它又為什麼會在謝麗姝的房間被找到?甘草與甘遂藥性相抗,能生劇毒,若是沒它,清菡就不會送命。

謝麗姝……果然,謝麗姝……

原來清菡最後想要告訴自己的,非是讓她小心些什麼東西,而是讓她小心謝麗姝……隻是她的話未能說完罷了。

雲瞬一時怒氣攻心,猛地咳出一口血來,舒豫聽見裏麵的動靜,匆忙跑進來,把她抱在懷裏,招呼湛櫨去叫大夫。

“雲瞬,雲瞬,你感覺怎麼樣?”

雲瞬的唇邊留有嫣紅的顏色,她看著他的眼神裏有如刀般凜冽的光,她幹啞的聲音從嗓子裏擠出來:“謝麗姝害死了清菡,我要她償命,你肯不肯幫我?”

舒豫一頓,沒想到她睜開眼後第一句話說的就是這個。

“你怎麼知道是她害死了清菡?”舒豫眉頭一擰,將她放平躺好,“先別想那麼多,好好養身體,你已經好多天沒見自賢,我讓人抱來給你看。”

她要摔死自賢那件事,舒豫刻意地去忽略。

“我不想看到他。”雲瞬冷冷開口,她嘔出那口堵在心頭的血後似乎精神好了一些,聽了舒豫給自己的回答後,她眼睛裏的光暗了一暗。

“蘇府那邊……我已派人去幫忙安頓了。”他低聲說。

雲瞬沒什麼表情地聽著,他覺得這樣就夠了嗎?這樣能夠嗎?

“你出去吧。我也不想看到你。”雲瞬說罷偏過臉,果然不再看舒豫。

“王爺,王妃,武昭儀來了。”

武媚娘跟在巧眉的身後,一挑簾櫳走進來見舒豫坐在床沿,雲瞬朝裏躺著,瞧這架勢,似笑非笑地開了口:“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舒豫起身給她行禮,武媚娘對他點了點頭:“我來看看雲瞬,看過就走,不多耽擱你們兩口子的工夫。”

舒豫苦笑了下,說了幾句客氣話轉身出去。

武媚娘看他臨走時望著雲瞬背影的眼神,心裏不由一動。她走過去,挨著雲瞬坐下,看著她躺在錦被裏瘦削的身形,歎了口氣:“我聽人說你病得厲害,藥也不肯吃,難道你真打算就這麼死了嗎?”

“除了蘇墨遠,這世上當真再沒有讓你眷戀的人嗎?”雲瞬並不回答她的話,武媚娘也不著急,她輕輕握住雲瞬露在被子外麵的手,歎道,“多好看的一雙手,怎麼能和我一樣,想用它來殺死自己的骨肉呢?”

雲瞬的身子一震,翻身坐起來看著她:“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能和我一樣,想殺死自己的孩子呢?”武媚娘朝她淒然一笑,撫了撫自己鬢發,雲瞬才看見她的黑發之中簪著一朵晶瑩雪白的小花。“你是躺在這裏太久了。”武媚娘鬆開她的手,看著她房間裏的小搖籃,笑了下,“安定夭折了。外麵的人都在傳是我親手扼死了自己的女兒。”

雲瞬隱約記得武媚娘與自己同一天誕下的女兒就是被封為“安定公主”的。她更加不敢置信,錯愕地看著這張明豔動人的臉孔,饒是武媚娘在笑,可雲瞬卻看見她的眼底有濃濃的化不開的憂傷和悲痛。

“真的是你嗎?”雲瞬的心神有一陣恍惚。

“王皇後來看過女兒後,安定忽然難以呼吸,在睡夢中沒了氣。說到底,她走的時候確實是在我的懷裏。咳……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是安定福薄,擔待不起陛下給她的榮寵。倒也算……死得其所。”

“陛下自然不會相信外麵的謠言,最大的嫌疑隻能落在皇後的身上。的確……安定公主她的確死得其所。”雲瞬垂下眼,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武媚娘側頭看她,這些天的病痛和傷心折磨得她已然沒有了當初見到時的那種靈動恬靜,蠟黃的臉龐上隻有那一雙眼睛還是黑得怕人,似乎洞悉了一切。

“我最近拿到了指證謝彥最有力的罪證,他掌管著鹽庫和戶部,一直中飽私囊,必要的時候拿出些錢立個名目給陛下支援前線使用。陛下知道以後很是震怒,已經擬旨將謝彥判了秋後處決,這種人……也該活到頭兒了。沒承想,謝彥老狐狸怕受株連和自己的女兒斷絕關係,反倒是救了謝麗姝一命。”武媚娘輕笑一聲,“不過謝彥倒了,蕭淑妃也沒了得力助手。”

“是啊,長孫家也倒了,王皇後也沒了臂膀。”雲瞬抬眼看麵前眉目婉約的武媚娘,“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你榮登後位的那一天,先提前恭喜你了。”

武媚娘怔了一怔,微微搖頭笑了。

“聽你說話的口氣,長孫家倒了,你一點都不傷心難過?蘇墨遠是你的戀人不假,我以為過了這麼多年,你也該看開了。”武媚娘悠悠歎氣,“你總是這樣,看不到別人的真心。”

“別人的真心都藏得太深,我看不見,更不敢相信。”雲瞬輕聲一笑,抿著唇角看她,“蘇墨遠在我的心裏早已成為一個支撐我的支柱,我可以和他相忘於天涯,卻不能看著他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真正讓我感到心寒的不是他的離去,而是在我們身邊的這些人,有著那樣惡毒心腸的他們……到底能不能算作是人?”

“我曾經想要依靠於皇後,她也的確在最初的時候幫過我,可是……她之所以要幫我隻是以為陛下對我有幾分與眾不同,她想要借助我來幫她與蕭淑妃抗衡,以至於在我的婚事上,她完全讚同了長孫舒豫的做法,隻不過是因為拉攏長孫家可以更加鞏固她的後位而已。直到後來……她漸漸把我劃歸在了敵對的那一部分裏,也就更不會再來看我一眼,如同現在這般。我的死活她完全不放在心上,隻是因為我對她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雲瞬低聲訴說著,這些都是她的心裏話,這些話似乎在她的心裏就一直存在著,隻是她自己從未好好地麵對過。

武媚娘眸光沉沉地看著她,半晌,她涼涼地說道:“你說得對極了,隻是你也別忘了,你也曾經想要親手毀掉一條性命,而那個小生命是與你有血肉之連的親生兒子。”雲瞬聞言一怔。

武媚娘已經站起來,發間的小小白花隨她的動作而輕輕抖動著,她回頭看她:“我不會因為已逝去的東西而一蹶不振,而是要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有價值,有所得。李雲瞬,這就是你不如我之處。”

“長孫舒豫通敵賣國,陛下已經信了,怎麼?你都不為他擔心嗎?”武媚娘看著輕輕搖頭的雲瞬失聲笑道,“你呀,真是個冥頑不靈的丫頭!早晚,我會讓你看到真心。”她說完,挑起簾櫳走了。

“王妃……那個……”武媚娘才走一會兒,晚雨就進來,看了看虛弱的閉目休息的雲瞬,第一次在她的麵前結巴起來,神情也有些慌亂。雲瞬看她一眼:“說吧。”她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怕了。

“有一個長得很奇怪的人在府門外,說是從很遠的地方來,還說一定要見您,王爺讓奴婢來請示您,見還是不見。”晚雨小心翼翼地措辭,生怕哪一個字說得不合雲瞬的心思。

雲瞬點點頭,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會有什麼人來看望她呢?

“奴婢服侍您梳洗下吧。您這樣子……”晚雨見她要起來,上前扶住她。

“不必。”雲瞬剛一動便覺得天旋地轉,扶著晚雨的胳膊喘了幾口氣緩了緩,吩咐道,“讓他來吧。”

工夫不大,巧眉帶著一人走了進來,那人一進房間便皺了皺眉,房間裏布置得雖然華美卻沒有一絲生氣,滿鼻子都是刺鼻的藥味。

雲瞬靠在床幃看清來人的相貌,心裏一動,看了看身邊的晚雨和巧眉:“你們去泡茶來。”二人互視一眼,立刻退下。

“我母妃以前總是羨慕你們漢人的皇後王妃們,說你們過得如何奢華,我今天親眼所見,漢人的王妃過得可不怎麼樣。”來的人說話有些帶著異域口音,目光朗朗,麵容上棱角分明。是那個呼衍部的二王子。

“你為什麼來?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雲瞬淡淡掃了他一眼。

那人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靠,隨手從懷裏掏出個羊皮卷在手掌上掂了掂,似乎很是愛惜地反複撫摸著:“聽說你男人和西突厥的人打仗輸得很難看,我特意把這個送給你,讓你男人拿去報仇。也算是我對你兩次救命之恩的酬謝。”

雲瞬看了那東西一眼:“你之前已經給過我一枚玉玨,不需要再來送什麼謝禮。”能讓他親自送來的,必然是極其貴重之物,這份情,她不想受。

“是啊,可我總覺得那枚玉玨你無論怎樣都不會去用。可這個東西就不同了,聽說你男人得罪了大唐的皇帝,說不準就要被砍腦袋了,有了這個東西,你們的皇帝就不會想砍他的腦袋了。”那人說得很是得意,眼睛裏卻露著一絲狠戾的光,看向打算再次拒絕的雲瞬,“我這麼做也是有私心的,大唐的皇帝有了它,唐軍就可以打敗西突厥那些雜碎!也算替我們呼衍部報了仇!”

雲瞬看他忽而收斂起的笑意,下意識反問:“這是什麼?”

“西突厥的製勝法寶,虎師二十四陣圖。”這個年輕的異族男子把圖紙拋到雲瞬的手邊,他站起來,逆著滿屋的陽光,沉聲道,“我迦漠葉不能看著自己的恩人半死不活的模樣不管,也不能放任西突厥那些家夥在我的土地上肆意妄為,真神會保佑我們,讓這張圖完成我們兩個的心願。”

雲瞬愣愣地靠在床榻上,目光有些呆滯。

武媚娘說要讓犧牲變得有價值,迦漠葉說這張圖可以完成她的心願。

心願……嗎?

五年前,她帶著一個女兒最質樸的心願而來,卻在五年後的今天,忘記了自己的初衷……

心願,她的心願。

手中握著圖紙的手,漸漸收攏再攥緊。

從前想要去依靠他人的想法多麼幼稚可笑,她已然明白隻有牢牢攥在手裏的,才能完全屬於自己的道理。這樣想著的時候,心頭原本已經疲倦得無力支撐下去的地方重新被什麼東西填滿,堅硬似鐵。

隻希望這個想法來得不算太遲。

她要讓造成這局麵的罪人們付出應有的代價。比起老天爺拿走的那些,她的這個心願該不算什麼吧。

入夜的時候,安慶王府門前停下幾匹快馬。

盛駿帶一身夜風走進府門。前線再次傳來退敗的消息,高宗震怒,一紙禦令將正在為亡妻守靈的盛駿調往前線。盛駿今日來是同舒豫和雲瞬告辭的。

盛駿在來的路上已經聽說了安慶王府最近的變故,他抱著伴清坐在舒豫的對麵,這個性烈如火的青年已經蛻變成一個沉穩如鋼的男人,他頜下的胡碴更增添了他的滄桑,再不複當年的豐神俊朗。

“我想去見見雲瞬姐,和她告別。”盛駿抱著伴清站起來,舒豫沉沉看他一眼,點了點頭,猶豫著說道:“她最近精神不是很好,要是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你別往心裏去。”

盛駿嗯了一聲,走在舒豫身側道:“蘇墨遠沒了,她怎麼可能不難過?你們倆這樣互相避著,什麼時候算個頭兒呢?”

舒豫抬頭看了看天空高掛的冷月,笑了下,這樣的笑容並不適合出現在這個冷傲的安慶王的臉上:“也快到頭兒了。”

盛駿看著他的笑容,想要再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內室之中,雲瞬聽說盛駿來了,立刻吩咐丫頭給自己梳洗換衣,硬是自己走了出來。饒是如此,盛駿看見她的第一眼,還是震住了。他忍不住嗓子一堵,啞著聲音說道:“雲瞬姐,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她哪裏還是記憶裏的那個神情淡然、端莊持重的李雲瞬?這個瘦如秋葉、麵色焦黃的女子還在苦苦地和她的人生抗爭著嗎?盛駿忽然有點不敢再想下去……蘇墨遠沒了,清菡沒了,皇後姑姑也將她閑棄,她還能再抗爭下去嗎?

雲瞬看見他眼中的痛色,微微搖了搖頭,唇邊掛上了獨屬於她的那種淡然笑意:“盛駿,你要去打仗了嗎?”

“是。”盛駿移開自己的目光,懷中的伴清已經睡熟,他許久沒有見她,她比之前長大了,漸漸分明起來的眉眼越發長得像娘親。

雲瞬看著這對父女,聲音裏也染上悲傷:“你要好好保重,姐姐祝你旗開得勝,早日回來。”

伴清的小被子上落上幾滴眼淚,盛駿一直半垂著頭沒有再看雲瞬一眼,他的聲音有些發悶:“伴清是個苦命的孩子,雲瞬姐,我把她托付給你了。”他說著將孩子慢慢放到雲瞬的手上,雲瞬含淚點頭,看著尚不知情形的孩子,心裏湧起一絲莫名的悲痛。

她怎麼能放縱自己的任性想要撒手而去呢?她答應過清菡要好好照顧這孩子的呀。

“盛駿,我有樣東西要給你。”雲瞬從錦盒的暗格裏取出一卷東西遞給他,盛駿臉色一變,看她:“這是什麼?”

“這是突厥虎師的二十四陣圖,聽說雲徹就是敗在這些陣法上。你拿著它,可以穩操勝券。”

盛駿垂頭看了看她手中的圖紙,先是一驚,而後低聲道:“我不能要。”

“為什麼?”雲瞬不解。

“因為你比我更需要它。”盛駿直視著雲瞬的眼睛,“我始終懷疑清菡的死另有蹊蹺,你拿著陣圖或許以後會有用處。你拿著它,比我拿著它更有用處。突厥韃子的那點陣法,我還沒放在眼裏。”

雲瞬看著他,依稀看到了那個曾經驕傲張揚的少年將軍。

“陵寢裏的荷花池已經修好,我也可以走了。”盛駿撕下自己征袍上的一條衣角放到伴清半張著的小手裏,接著對著雲瞬拜了拜,“姐姐,保重。”說完大步流星地朝外頭走去,雲瞬一直在眼中打轉的眼淚終於落下來,滴在伴清的額頭,孩子不滿地動了動,而手中父親的征袍卻攥得死死的。

難道這幼小的孩童也感受到了父親的遠行和悲傷?她那麼用力地抓緊,也不過是父親征袍的一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