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力太好並不是一件好事,雲瞬就是這樣的人,她對著方才那個人影定定的出了會兒神兒,自言自語地說道:“那個人是……”
“哪個人呀,王妃?”
“剛才賀叔帶進來的那個小廝,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雲瞬垂著頭仔細想,末了她的眼中爆出駭光,“他是墨遠身邊的小廝,他為什麼穿一身孝服?蘇家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巧眉被她接連提問嚇得連連後退,晚雨趕過來扶著搖搖欲墜的雲瞬:“王妃您冷靜點,我們都告訴您。”
雲瞬被她們按著坐在椅子上,兩個丫頭緩緩地說出實情。
原來在她分娩那日,蘇墨遠冒雨為自己求醫,又在雨夜中待了一個晚上,牽動舊疾複發,回去之後便一病不起,直到七日前……蘇墨遠病情加重,連秦大夫也回天乏術,年紀輕輕便嗚呼哀哉,最終撒手人寰。
原來蘇家竟然出了這樣的大事!難怪槿華這些日子一直沒有來。可她為什麼直到今天才知道消息?為什麼沒有人來告訴她?讓她去見見他最後一麵?
雲瞬腦袋嗡的一聲炸開,兩個丫頭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楚明白,可偏偏這一串話連起來的時候,她又似乎不懂了。
腦袋裏來來回回地仿佛有許多大車互相衝撞,讓她的神誌有了片刻清醒。
蘇墨遠沒有了。
那個和她有著青梅竹馬緣分卻錯過的人;
那個因為她而被摧毀了大好前程的翩翩才子;
那個如水溫潤的少年;
那個與自己月下笛塤相和的儒雅公子;
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今天,是他的頭七。
“我得去。”雲瞬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睛裏閃動著他人從未見過的冷光,她以為這輩子的自己已經夠苦,誰想到這些都還遠遠不夠。
還在失去,還有折磨。
晚雨和巧眉知道阻攔不了她,隻好立刻去吩咐人備車套馬,將馬車裏墊了許多軟墊,簾子也換成厚實的棉布車簾,盡最大的努力將她和外麵的風阻隔開。
馬車因為速度太快而劇烈地顛簸,雲瞬在車廂裏扶著巧眉的手彎著腰,這樣劇烈的顛簸讓她的胃很難受,沒有吩咐馬車放慢速度,她隻想快些趕到墨妙苑,也想借助這種身體的不適來分散注意。
馬車很快到了,因為蘇墨遠的病逝,墨妙苑裏的其他人都換上了素色的衣服,蘇墨遠平日待人謙和恭順,在墨妙苑裏頗有些好人緣,大家幫老夫人和槿華一起收拾了一處小廳堂作為靈堂和這幾日的待客場所。
老蘇大人獲罪之後,蘇家就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少有人往來,這次家中告喪,除了蘇墨遠念書時的幾個同窗前來吊唁之外,其餘竟是再無一人。
真是活時委屈,身後淒涼。
雲瞬被人從馬車上扶下來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墨妙苑裏走,路過一處繁盛的籬笆圍牆,她曾經在這裏和蘇墨遠,和自己的年少愛戀進行道別。而今時今日,她卻又在這裏,做的卻是和他的永別。
自今之後,天人永隔,再無可能彼此牽掛,彼此祝福,彼此遺忘。
“您是……安慶王妃?”有個穿白衣的小官兒從裏頭走出來,他是墨妙苑裏的掌司,見了雲瞬身後的馬車,頓時精神一震,趕忙上前來請安。
雲瞬看也沒有看他,亦步亦趨地走向靈堂,狹窄的一方天地便是他身後暫居的場所,簡單樸素的擺設和倉促寫就的挽聯都同悲傷一起刺進她的心尖。
蘇夫人在伏墊上跪坐,雙眼空洞地看著紙錢在銅盆裏點燃,又燒盡。
雲瞬甩開巧眉,不再讓她扶著自己。自己一步一步朝蘇墨遠的牌位走近,在最近的一個伏墊上,她雙膝跪倒,以頭觸地。
“咦?你是誰?你為什麼哭了?”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雲瞬忽而一抖,不敢置信地回頭看,槿華不知什麼時候站到自己的身後,一身縞素,形容憔悴,懷中抱著一塊黑乎乎的牌子。而兩隻眼睛卻亮晶晶的,黑得怕人。
雲瞬愣愣地看著她,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站在她麵前說話的人是那個沉穩有主見的梁槿華。此時的槿華雙鬢蓬鬆,發髻淩亂,濃黑的發垂在她的額前,她也不覺得礙事,自己還噘著嘴吹氣,把頭發吹得一跳一跳的似乎很有趣,她這麼玩著玩著自己就歡快地笑了起來。
如果說方才的雲瞬是帶著無限的哀痛和愧疚來祭拜蘇墨遠的話,那麼此刻的她已經完全呆住,她根本無法想象到底要經曆過怎樣的絕望才會讓一個人的意誌完全崩潰,再不能去麵對現實?
她看著槿華,哭得更凶了。她甚至說不出話來,隻能看著槿華孩子般地笑著,眼睛裏閃閃亮亮的,是曆盡滄桑後的純冷和極黑,如同斬不斷的黑夜和化不開的濃墨。
在這樣的一雙眼中,是否整個世界都隻有純黑和純白兩色存在?她的眼中是否再也看不見晦暗的灰色?
這樣的眼睛,這樣的她,是否又是一個最好的收稍?
槿華玩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轉過頭去看蘇墨遠的靈牌,神情似乎有些變化,她不再傻笑,走過去把自己手中黑乎乎的木牌放到靈牌的旁邊比較,半晌呆呆地說:“要是你有它就好了。”
“墨遠病重的時候,槿華去闖太醫院的門,被人打了出來。她回來後瘋了似的翻遍了墨遠所有的東西,想要找到你給她的那塊令牌,可惜,她怎麼也找不到。”老夫人愛惜地拉著槿華的手,細細地給她擦掉上麵沾染的黑漬,“蘇家上輩子積了德,修來了這麼好的媳婦。”
“那……令牌呢?”她給槿華令牌就是為了能夠在必要的時候幫上他們,可為什麼還是……
“你生產的那天,遠兒全憑令牌才能自由出入宮中門禁,打那天他回來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那塊令牌。”老夫人隔著火盆上縈繞著的青煙縷縷,她臉上蒼老的褶皺似乎都在嘲諷著她,“為什麼總要給我們希望?你給他的感情是,給他的結局也是。”
雲瞬委頓在伏墊上,頻頻點頭。老夫人說得對極了,她當初為什麼要對蘇墨遠動心,她給了他感情,卻讓他承受這份感情的後果,她給了他萬能的令牌到頭來卻是保全了她自己,仍舊沒能幫上他!
百般的心緒被堵在喉嚨,她隻能飲淚望著沉寂的靈堂和偶爾傻笑的槿華。
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你起來。”老夫人仿佛一夕之間容顏盡老,蒼蒼兩鬢間再添許多銀發,她說話的時候似乎沒用什麼力氣,也好似她的人已經沒有半分力氣可以用來支撐。
雲瞬跪在地上,默默流淚。
“墨遠臨走的時候把一切都告訴我了。”老夫人往銅盆裏添了一把紙錢,“他說你們注定是有緣無分,這些年來是他一直癡心妄想,居然對你戀戀不忘,可他自己又覺得這樣實在對不起槿華,日日夜夜痛苦煎熬,如今好了,他再也不必困惑於自己的內心,也不會再對你,對槿華,心存愧疚。”
“他走得很好,槿華媳婦還想去太醫院找禦醫來試一試,可惜我兒子沒有那個福氣,請不動那些禦醫的尊駕。”老夫人絮絮地說著,她抬眼看了一眼雲瞬,“你能來,墨遠會高興。”
雲瞬癡癡望著那方靈牌,似乎在聽,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
有風聲從空蕩得可怕的靈堂裏穿梭,帶起燃盡的香灰。
銅盆裏的火舌因風而舞,蘇夫人垂頭看著盆裏亂躥的火苗,半晌開口:“李雲瞬。”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稱呼她,“我希望墨遠這輩子從來沒有遇見過你,從來沒有對你動過心。”
“那樣我家老爺就不會被人徹查,墨遠就會有錦繡前程,槿華也不必同他一起在這裏吃苦受罪,那樣就誰都好了。”老夫人忽而冷笑一聲,不屑地看著她,“你現在來給他磕頭有什麼用呢?你害他還嫌不夠嗎?”
雲瞬隻靜靜地聽著老夫人對她的指責,一聲不吭。她沒什麼可反駁的,老夫人說得對極了,這輩子要是他們誰都不曾見過誰,就好了。
如果可以挽回今天的局麵,她甚至願意用一輩子都被困在烏裏雅蘇台不被赦免為代價。即便是那樣的冰天雪地也比現在的冷來得更好些。
巧眉哭著上來扶她:“王妃,您才好一點兒,起來吧,起來吧。”
“你雨夜早產,墨遠為了你奔忙一夜,引發舊疾,這孩子的命到底是送在了你的手上。李雲瞬,蘇家兩條人命都因為你,你說我該不該恨你?”
雲瞬臉色又白了幾分,咬著下唇讓自己繼續聽下去。
巧眉扶著她的胳膊:“老夫人您嘴下留情吧,小蘇大人的命勉強能算在王妃的頭上,可是老大人的命您怎麼也能算在王妃身上呢?老蘇大人是真的貪汙了國庫的銀兩才引來殺身之禍的呀。”
“住嘴,讓老夫人罵吧,這都是我該受的。”雲瞬泣不成聲,喝退了巧眉。
老夫人從伏墊上站起來,身子搖晃著走到她麵前,手戳到她的額頭上:“你知道什麼!你們知道什麼!墨遠走的時候槿華媳婦剛剛有了身孕,可墨遠沒了,孩子也沒了,老蘇家的香火斷在這一輩,你們滿意了,你們高興了?李雲瞬,虧墨遠一直對你那麼好,你竟然……你竟然……李雲瞬,你沒有良心!”
李雲瞬,你沒有良心。
這句話似乎麗姝也這樣說過。
雲瞬驚愕地看著氣急的老夫人,哽咽數次才勉強開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槿華已經……有了身孕。她沒跟我說,沒有人和我說呀。”
“難怪你弟弟會死在戰場上,難怪你身邊的人都要離你而去,你就是個克死別人的硬命!是個喪門星!要是沒有你,這些人都能活得好好兒的!”老夫人最後幾句嗬斥如同驚雷滾滾炸開在雲瞬的頭頂,雲瞬僵硬著挺直的脊背猛地顫了顫。
“蘇老夫人,請你嘴下留德,我的兒媳婦我自會管教,不需您來指手畫腳,萬般指責。”有人拄著拐杖從外而入,所有人在她麵前躬身行禮,恭謹有加。來的人是舒豫的娘,她刻意加重了“您”這個字的語氣,聽來分外刻薄。
老王妃走到雲瞬身旁,拉了她一把,雲瞬被她推得從伏墊上跌到地上,硬邦邦的石磚地撞得她生疼。
老王妃也不看她:“還不走?等著被別人訓斥嗎?”
雲瞬站起來,布滿淚水的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蘇老夫人看著倨傲的老王妃冷笑了下:“您現在還端著架子哪?安慶王投敵賣國的事兒已經路人皆知了!老身倒要看看您這身架子能端到什麼時候?”
“您還真說對了,長孫家的人什麼時候都沒不了的就是這身傲氣和架子。”老王妃也不甘示弱,她這輩子的確如她所說那樣,不管是什麼時候,倒不了的是她的一身尊貴和安慶王妃的尊榮,“我兒子若真做了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大唐百姓的事的話……老身和兒媳們陪他一起送命就是。”
老蘇夫人呆愣半晌,竟被她幾句話說得啞口無言。
“老身享了一輩子長孫家的厚祿,若有生之年能為長孫家分擔罪過也未嚐不是一份尊榮。若老身連這點勇氣和擔當都沒有,真是枉為人母了。”老王妃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對著背後無言的蘇老夫人說。
老王妃幾乎是拽著李雲瞬出的靈堂,腳步靈便得讓人看不出她是一個需要拄拐的老人。僅是到了墨妙苑的門檻處老王妃就立刻鬆了手,雲瞬忽然沒了支撐,猛地晃了一下。老王妃不等她站穩,一個巴掌打了過去,脆生生落在雲瞬的左臉上,幾根手指的痕跡迅速在她蒼白的臉上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