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雨夜奔忙(1 / 3)

黑沉沉的天空一個明閃,瞬間撕裂青色濃雲,雲間膨脹開大卷的風,狂掠而下,地麵頓時飛沙走石,雨點和石子落在地上同時啪啪有聲,一時竟然分不出哪個更響。雨呼嘯連綿,天地間一片蒙蒙灰色,像一座橫亙於眼前不可穿越的鐵牆。

“雲徹少爺……殉國了!”

短短幾個字恍若那些厚重的雨點,聲聲砸進雲瞬的心頭。

天地都似在此刻動了動,雲瞬傻傻地愣在原地,呆呆地仰著頭看那一道閃電犁過天海,層雲劃破如傷痕。

“王爺呢?”晚雨一手扶著雲瞬,一手去抓巧眉的領子,大聲喝問,“咱們王爺呢?”

“王爺現在下落不明。”

“這消息你是聽誰說的?”晚雨再問。

“那些宮女都在說……”巧眉顫巍巍回頭指了指。

“糊塗東西。”晚雨立時急了,推了她一把,轉身擋在她和雲瞬之間,“王妃您別亂想,宮裏丫頭們胡亂嚼舌根的話不能算數。”

巧眉也從地上爬起來,胡亂擦著臉上的淚:“就是,就是,是奴婢嚇傻了,居然就信了。”

雲瞬白著臉點點頭,喃喃道:“是啊,怎麼就能殉國呢……月初時還收到他的信……等等!”雲瞬忽然轉身,驚恐地看著晚雨,“這個月雲徹的信是不是沒有?”

她這句話問得顛三倒四,可晚雨卻明白她的意思,她臉色一白:“奴婢記……不清了,咱們月初時忙著小王妃的事兒可能疏忽了……少爺的信……興許是有的。”

“您就是安慶王妃?”她們正在安慰雲瞬,忽而有幾個人穿過甬道在她們麵前停下,個個表情哀痛,其中一人穿著一身護衛輕甲,看容貌十分眼熟,雲瞬看著點點頭:“是。”

護衛模樣的人似乎難以啟齒,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麵前勉強鎮靜的女子,默默撩起衣袍單膝跪地,身後有人遞過紅漆托盤,盤內一襲破敗染血的銀甲征袍赫然在目,雲瞬眼前一黑,她一眼認出這件銀甲是雲徹出征時穿的那一件!

“究竟是怎麼了?”雲瞬呆呆地問出一句整話,“不是打了勝仗快要班師回朝了嗎?他究竟是怎麼了。”

“李先鋒官身先士卒,我們本來接連打了幾場勝仗,突厥人被我們打出邊界,誰也沒想到這竟然是他們的誘敵之計。半月前,我們打算一舉殲滅突厥殘部時中了埋伏,李先鋒被困在嘉延嶺,長孫王爺帶我們幾次設法營救,怎奈嘉延嶺地勢太過凶險,我們……”

護衛說到此處聲音哽咽:“李先鋒率部眾幾次突圍也沒能成功,我們隻帶回來先鋒的這身鎧甲……而前去營救他的長孫王爺也……生死不明。連向朝廷求救的加急信也被突厥人悉數攔下!若非屬下們冒死殺出一條血路將消息帶回京中,恐怕到現在朝廷也不知道前線的真實戰況。王妃,您……您節哀保重!”護衛說完再也不敢多看雲瞬一眼,匆匆磕了個頭和其他人一起退下。

濕透的衣袍緊緊貼在身上,出生在蒼穹雨幕的閃電像一條條金燦的蛇蜿蜒恐怖,或者是一個連綿不休的噩夢,似要窒住人呼吸,頭頂有閃電盤旋,盤旋,雷聲低沉滾滾。讓人希冀著是否能立刻降落,劈進此刻混沌蒼茫的心裏,劈裂這人生苦痛,在無所希望中點燃星火,來拯救這一刻無盡的悲涼。

雲瞬仿佛沒有看到越來越急的雨勢,也沒有聽見耳畔越來越近的雷聲。

李雲徹殉國了,長孫舒豫生死不明。

她的心頭來來回回隻在重複這一句話。

晚雨在哭,巧眉在哭,剛剛走的侍衛們也在哭。

她聽見周圍的宮女都在惶恐大喊,因為下雨本就黑沉的天色越來越暗,天旋地轉,熱熱的液體從她的身體裏湧出來,順著腿濕熱地流淌……她悄無聲息地倒下去的時候,隻來得及看見方才站著的地方,血水交融。

因為疼痛,她很快從悲傷的昏厥中醒來,這吝嗇的老天竟連多一分的逃避都不給她。漫長的煎熬讓她的意識十分混亂,她甚至出現了幻覺,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在冰天雪地的烏裏雅蘇台,在破舊的氈房前她和當地的姑娘們一樣穿著粗布棉袍,腰上紮著一條寬寬的腰帶,生著篝火,圍成一圈載歌載舞。

眼前畫麵忽然一轉,她置身在刀槍漫天揮舞的戰場上,血肉橫飛的殘酷壓迫著她纖細的神經,一群人衝上去,倒下,又衝上去,再倒下,無數的人在她的麵前堆成屍山,血雨染紅她的眼睛。她一個一個地翻開他們的屍體仔細辨認,她的親人,她的兄弟被永遠留在了遼遠的嘉延嶺,那片她從未到過的殘忍之地!

從失去母親的痛苦中她來到長安,這座天子皇城給了她如水的吹笛少年、嬌憨的小辣椒、爽朗豪邁的年輕將軍、冷漠卻給她溫暖的丈夫……然而在她自認為生活變得美好起來的時候,這座城又和她開了個巨大的玩笑。

給予後再奪回。

如果連他們都不在了……她要怎麼辦?在無愛的世界裏她要如何生存?她要如何去麵對皇後,麵對蕭淑妃,還有近在身側的謝麗姝……她太累了,太累了。

“王妃,您挺住,一定要挺住,巧眉已經去找太醫了,很快就回來,很快!”晚雨緊握著她的手,感覺手中傳來的溫度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巧眉頂風冒雨,飛快跑向太醫院咣咣捶門:“開門哪!開門哪!有沒有人!”門裏的守衛如同睡死一般,嘈雜的語聲掩蓋了她的呼喊,巧眉從來沒有感受到這麼強烈的絕望和恐懼,她瘋狂地砸著太醫院的大門,一次又一次,喊了一遍又一遍。

“有沒有人!”血腥味充斥了口腔,她喊得嗓子都破了,終於從門裏出來了一個老頭,巧眉一喜,立刻又失望透頂!這人是太醫院的雜役。

“別砸了姑娘,武昭儀難產,太醫院所有的大夫都去太極宮了。”老者看著巧眉已經濕透,“我給你拿個油衣,你等著。”他的話還未說完,巧眉已經消失在雨幕之中。

她想去兩儀殿求救,可她忘了,皇後此時尚在行宮還未回來。和王妃最要好的人,清菡……已經沒了。武媚娘?她自己還在難產……

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能來救她!

巧眉不知在路上絆了多少次,滑倒多少次,頭頂雷聲滾滾,雨滴夾著風抽在臉上生疼,她都顧不得了。她隻知道自己一定要往前跑,往有人的地方跑。

她在過玉橋的時候再次滑倒,從斜滑的橋麵上一直滾到被青石攔住才停下來。這一次她似乎再也沒有勇氣站起來。巧眉跪在地上,仰頭朝夜幕大聲祈求:“觀世音菩薩,各路神仙,巧眉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救救王妃,誰能救救她!”

沒有神靈顯聖,沒有人能夠回應這個小姑娘此刻近乎絕望的心情。

此時,就在安慶王府,麗姝正將一袋金燦燦的黃金放在一個壯漢的手上,那壯漢已經沒有了方才痛苦的表情和傷心的淚水,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手中多出來的東西:“這都是給我的?”

“是,都是你的。”麗姝笑得燦爛,“要不是你弄來一件和李雲徹的征袍一模一樣的衣服,恐怕不能騙得過那個狡猾的狐狸。”

“你今晚就離開長安城,再也不要回來,這些錢足夠你在外麵安生立命過富足生活了。”麗姝最後看了一眼他。

“謝王妃賞,小的以後再也不回長安。”

雨幕重重,麗姝抱起已經熟睡的兒子,眺望窗外,那裏就是大明宮的所在。

“我千算萬算算不到武媚娘今天難產,李雲瞬,別怪我心狠,隻能怪你平時做惡太多,連老天爺都在幫我。慎兒,等你爹回來,娘就是王府的女主人了,咱們母子便再不受人閑氣看人眼色,你歡不歡喜?”

“這……是巧眉姑娘嗎?”

在瓢潑的大雨之中有人穿一身油衣匆匆走來,巧眉揉了一把臉勉強看清來的人,她看清這個人後一下仆倒在他麵前,給他磕頭:“蘇大人!蘇大人!你救救我們王妃吧!她快死了,她快死了呀!”

來人正是蘇墨遠,他今日送完公文回來得晚了,而巧眉滑倒的地方正是前往墨妙苑的必經之路。

“雲瞬……哦不,安慶王妃她怎麼了?”蘇墨遠聞言大驚,雙手扶起巧眉,“你別急,慢慢說。”

巧眉怎麼能不急,簡單扼要地將事情經過對蘇墨遠說了一遍。蘇墨遠立感事情嚴重,片刻不敢耽擱,轉身往宮門方向走:“太醫院是指望不上了,我同回春堂的老秦還有些交情,你回去等我,一定要讓她堅持住。”

巧眉哽咽著猛點頭,看著蘇墨遠消瘦的背影匆匆忙忙跑去,沒走幾步就同自己一樣在濕滑的地上滑了個跟頭,他很快爬起繼續朝前跑。

巧眉忍不住再一次跪在地上,虔誠祈禱。

宮門處早已上了大鎖,宮中門禁極其嚴格,眼下天色已晚,早已經過了出入宮門的時間,守衛們看了看單薄的蘇墨遠,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他趕緊離去。

蘇墨遠哪裏肯走,他靈機一動,在身上不停地尋找,終於在袖袋裏翻出一樣東西,往上頭一舉,隔著嘈雜雨聲大喊,以便讓守衛們聽到:“我有安慶王的令牌,見令牌如同見安慶王!”

守衛們一愣,下來查驗過令牌之後好奇地打量他幾眼,蘇墨遠急切地叫道:“府上有人突發急症,趕著救命,請各位開門放行。”守衛思忖片刻不敢耽擱,立刻將吊橋放下,讓他通行。蘇墨遠大喜過望,猛往前跑,沒跑幾步被油衣絆倒,引來身後守衛哄堂大笑。他毫不介意,甩手脫下礙事的油衣丟在一旁,蘇墨遠就那麼跑在瓢潑大雨裏,恍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