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有半個時辰的光景,宮門外有人請求開門通行,侍衛們都好奇地從崗亭上張望,不知今晚宮裏到底發生了怎樣不得了的事,竟然如此熱鬧。剛剛有人出去,這會兒就有人進來。
“我是京城回春堂的秦大夫!我受人所托來為安慶王家人診病,各位請快開城門!”喊門的人聲音沙啞,年歲似乎不小。
守衛的頭目也朝他喊話:“可有令牌?”
“令牌在此!”秦大夫趕緊掏出令牌給他們看,那頭目認出令牌,好奇地問道:“這令牌是不是一個年輕的書生給你的?”
“正是。”
“老大夫您是京城名醫,我們聽過您的名號,多嘴說一句,宮裏的事兒不是您平民百姓能擔待得起的。”
秦大夫朝頭目點點頭,抱拳道:“多謝小大人提醒,治病救人乃我醫者本性,何況蘇大人是老夫多年忘年之交,他有事相求,老夫不能坐視不理,請各位大人放行。”
頭目欽佩地點點頭,命人再次打開城門,老大夫縱馬而入。
先前蘇墨遠已經對他詳細說過雲瞬住的位置,加上今天天氣惡劣,下人們又都被臨時調到太極宮去,這條本就偏僻的宮內甬路竟是沒有一人巡視,也就沒人阻攔秦大夫,秦大夫一路飛奔到雲瞬的住所外,巧眉正在屋簷底下等得跳腳,見他來了,慌忙迎上來,喋喋說道:“秦大夫?您是秦大夫?”
“是老夫,王妃此時情況如何?快帶我去看!”秦大夫脫去油衣,顧不上禮數,直接進屋給雲瞬診脈,片刻後吩咐,“王妃失血過多,胎兒又是早產,情況十分凶險,你們快去燒水,多準備些幹淨的布,另外通知她親人過來,以策萬全。”
“去呀,怎麼都愣著?老夫說的沒聽懂嗎?”秦大夫見病人凶險,卻無人聽他的吩咐,立刻心裏惱火。
巧眉扯著秦大夫的袖子,低聲道:“王妃唯一的親人正在她的肚子裏,求您務必盡心盡力……”
秦大夫一愣,眼下情形特殊,不便多問,隻好點頭:“老夫盡人事,聽天命。”
雨越下越大,狂風卷著驟雨撕咬著整片天空。蘇墨遠筋疲力盡地走回城門,手勉力支撐在城門上,嘶啞著嗓子朝上麵喊:“各位大人!回春堂的秦大夫可已到了?”連喊兩遍之後才有人聽見。
侍衛頭目看見是他:“你怎麼又回來了?”
“秦大夫到了沒有?”蘇墨遠關心的隻是這個。
“秦老大夫半個多時辰前就到了。”侍衛見蘇墨遠一身白衣完全濕透,身形瘦削得如同一片枯葉在風雨中備受摧殘,心中也有些不忍,“這位大人,請你出示令牌,我等好放你入城。”
“不必勞煩各位了,我隻有一方令牌,方才已經給了秦大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秦大夫能去……就夠了。”蘇墨遠扶著城門的手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軟軟地垂了下去,靠著朱紅金銅大門委頓在地。
守衛們紛紛收斂了方才嘲諷的笑容,竟覺得似乎此刻站在高處的人是那個單薄書生而不是舒服地坐在崗亭裏的他們。
時近子時,太極宮裏忽然爆出亮燦燦的煙火爆竹,沸騰的人聲遙遙傳來,竟似叫醒了整座皇城。
武昭儀終於誕下一女且母女平安。高宗大喜過望,立時下詔封女兒為安定公主,追封武媚娘父親武士彠為並州都督,連同其他武德功臣如屈突通等十三人皆有追封獎賞。
幾乎是在同時,雲瞬在撕裂般的疼痛中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她此刻已經熬盡了全部的氣力,她此時甚至沒有意識到她的孩子才不過八個月,孕時還被謝麗姝用藥害過,這個孩子能夠安全出世儼然已是老天給她的最大恩賜。
這些她都沒想到,此時的她腦子裏完全空白,晚雨和巧眉拉著她不停地說話,可她們說的是什麼,她一點也聽不見。
對於這個從她身體裏衍生出的血肉她甚至都沒有去看。
“王妃,是個男孩兒,聽,他在哭呢……就是小了點兒,沒關係,不足月的孩子能這樣已經很好,王妃?王妃?”秦大夫把孩子收拾妥當抱進來給她放在床邊,雲瞬仍仰著頭看著頭頂的帳簾,保持著分娩時最後的表情。任憑身邊的人怎麼和她說話,她都沒有反應,甚至眼睛都沒眨一下。
雲瞬的眼前一花,探出一張清菡嬉皮笑臉的麵容來,朝著她一頓壞笑。
“鬼丫頭,你在看什麼?”
“看看是個大侄子還是個大侄女呀。”
“我倒希望是個女兒,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男孩子雖然好,到底是調皮了些。”
“你可一定得是個帶把兒的,要不跨院兒那位指不定得意成什麼樣子。”
“好,是個男孩兒。”
“這就對了嘛。最好呢,這小子再長得英俊些,以後我就把伴清許給他做老婆你看好不好?”
清菡說的每一個字她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雲瞬輕輕一笑,抬手去探半空:“真被你說中,果然是個小子。好,武媚娘家的閨女我都不要,就和清菡做親家……”話還未說完,手便沉沉垂了下去。
秦大夫頓時臉色大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還好,王妃似乎之前受了很大的刺激,身體也很虧空,不像是個孕婦的身子,你們月子裏一定要好好給她調養進補,可千萬不能再受刺激,不然……即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沒辦法。”秦大夫收回手,鬆了口氣,又細細查看了一遍平靜地躺在那兒的雲瞬。
這就是安慶王妃,她的身體很虛弱,她的神情很悲傷。這就是生活在這令人暈眩的宮牆綠瓦中的貴人嗎?秦大夫歎了口氣,他忽然悲涼地想著那些苦心要送兒女進侯府貴門的平頭百姓,做得到底值不值得?
秦大夫開了藥方,昨日是因緣巧合才讓他順利進宮,等會兒天色一亮城門一開,他就得趕緊離宮。把藥方留給晚雨,又叮囑巧眉許多注意事項,他才離去。
到宮門時,守衛們正圍著個人交頭接耳。秦大夫走過去一看,被圍在裏麵的人竟是蘇墨遠,他慌忙擠進人群:“墨遠小弟?你怎麼了?”此時蘇墨遠半斜半靠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頭上的黑發卻還是濕的。見秦大夫來了,蘇墨遠虛弱地笑了笑:“她怎樣?還好嗎?”
秦大夫點頭,低聲道:“一切都好,不要擔心。”
蘇墨遠吐出一口氣,將手裏的水碗遞給守衛頭目:“多謝小大人,我朋友已經出來,我便回去了。”他搖搖晃晃站起,蒼白的雙頰染上不自然的紅暈,秦大夫眉頭一皺上去要給他搭脈,被蘇墨遠避開,“一會兒巡城的官兵就多了,秦老快些離開才是。”他說完,整了整頭上的發簪快速下了崗亭樓梯。
雲瞬的身體好了些,除了常常一個人發呆之外倒也沒什麼再讓人操心的地方,她總是覺得很累,似乎剛剛做過一件重的體力活一樣酸軟無力。武媚娘惦記她,給她送來了兩個健壯的奶媽和幾個有經驗的嬤嬤,要不光是晚雨和巧眉這兩個小丫頭在,根本忙不過來。
半個多月後,皇後回宮,也派人來看她,容安看著她憔悴容顏,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一個勁兒地拿帕子抹眼淚。
前線的突然變故讓高宗十分震驚,更加擔心仍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長孫舒豫。
這一天,雲瞬照例吃過藥後睡了,巧眉給她換了熱手巾細細擦臉和手,確定雲瞬真的睡著之後才低低說道:“我才不相信那些話呢,什麼王爺通敵賣國,想要自己做皇帝,都是放屁!王妃您這會兒睡著真是太好了,這樣的話您聽了也是不信的吧?”
晚雨換來一盆熱水,責怪道:“你別盡在王妃耳邊瞎嘟嘟,說這些有的沒的。容安姑姑是怎麼說的?你忘了?”
巧眉撇撇嘴,聽搖籃裏小嬰兒細細的哭聲,忍不住歎了口氣:“小主人你就別哭了,王妃現在心情很不好,身體也不好,隻好先委屈委屈你了。”
晚雨也看了看那孩子,回憶這半個多月裏雲瞬似乎沒有一次主動要求看看他,多半都是嬤嬤們想逗雲瞬開心才把孩子抱過去給她,而雲瞬也總是看上一眼,眼神就又不知道飄忽到哪裏去了。
王妃似乎不怎麼喜歡這個孩子。
她在府中待的時間不長,在被送到盛王府伺候清菡之前,她隱約記得王爺和王妃的感情並不很好,王妃嫁給王爺這件事本身也是府中禁忌的話題之一。
夏蟬在樹上聲聲叫著熱,甘露殿的花院裏,蕭淑妃正看著宮女們將采摘好的花瓣放到笸籮裏晾曬幹,有的用小槌子將花瓣搗出汁水來放到小罐子裏,她最近迷上了花瓣沐浴,聽說這樣做可以養顏美肌。高宗已經許久沒來她這裏,現下的高宗把一顆心全都掛在了武媚娘的太極宮。
麗姝帶著慎兒進來給她請安,蕭淑妃朝她招手:“本宮正在愁是金盞花的味道好還是芍藥的味道好些,你就來了,正好,幫本宮挑一挑。”
麗姝順從地過去幫她細細分辨花香。
錦安給她們端上香茶,蕭淑妃拿起一杯啜了一口,聽見麗姝說:“原來這世上真有人福大命大,原先這些我都是不信的。”
蕭淑妃了然一笑:“你想說李雲瞬?”
“是她。”麗姝也笑了下卻有些森然,拿起芍藥花瓣來嗅了嗅又放下,“本來是萬無一失的,誰想到半路來了個什麼名醫,居然就把她給救活了。”
“還不止是她沒死這件事讓你生氣吧?本宮聽說她那個早產的兒子長得還不錯,說是像極了舒豫,也不知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