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與子長別(1 / 3)

雲瞬和槿華趕到盛王府的時候,清菡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侍女們默默擦眼淚,初晴和晚雨更是哭紅了眼睛,聽說雲瞬來了都跑到門口去眼巴巴地等著,好像來了個主心骨一般。

老王爺夫婦愁眉不展地坐在客廳裏,初夏時節外頭暖熱的陽光根本曬不進這座充滿了陰鬱氣息的廳堂。

“老王妃,清菡現在怎麼樣了?”雲瞬焦急詢問清菡的狀況,老王妃看著她眼圈一紅,拿手指了指清菡的房間。雲瞬看她不回答自己,心裏更加驚恐,三步並作兩步踉踉蹌蹌往清菡的房間跑,巧眉怕她有什麼閃失和槿華兩個人一左一右跟在她身邊。

房間的門窗都被厚實的布簾擋住,將外麵的陽光完全阻隔,窗台上本來盎然的盆栽因著終日不見日光也變得病怏怏的。雲瞬跨進屋來之後映入眼簾的便是躺在床上的清菡。

個把月不見,她好不容易圓潤起來的臉頰消瘦了許多,甚至凹陷得讓兩個顴骨更加突出,黑壓壓的頭發散在繡枕上,宛如一捧在水中淩亂揮舞的水草。雲瞬隻看了一眼,心頭就酸澀得不能自已,她放輕腳步緩緩走過去,似乎床上的清菡隻是在熟睡,而她也像往常一般,打算用一根細細的狗尾巴草逗弄她,看她迷迷糊糊醒來想要抓人的憨態。

“清菡。”雲瞬挨著她坐在床沿兒上握著她的手,剛喊了一聲,眼淚就在眼眶裏一個勁兒地打轉兒。

床上的清菡好像聽見有人喚自己,那聲音是她期待已久的那個人的聲音,她撐著一口氣到現在原指望能等來盛駿,現在看來這隻能是個奢望。她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微微動了動。

“清菡。”清菡的手指輕輕顫了顫,雲瞬一喜,朝外頭喊,“大夫!趕緊進來看看,清菡好像要醒過來了。快去煮藥來,快去呀。”她喊到後麵聲音裏已近嘶啞。

清菡閉著眼睛想,傻姐姐,現在哪裏還有什麼靈丹能救活我呢?我隻是還有話想對你說呀。

外頭的郎中大夫一窩蜂地跑進來,幾個年長的輪番給她診脈,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對著滿臉期待的雲瞬搖頭。

多好的小盛王妃,可惜生命已然到了盡頭。現在的情形看來隻是最後一口氣勉力支撐著她,眾人紛紛退下,留出空間讓她們姐妹二人再說說話。

“姐……”清菡睜開一條縫,看著眼前的人,“你來了。”

雲瞬隱忍了許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握著她冰涼蒼白的手點頭,“姐姐在這兒,你別害怕,等大夫們給你開了藥病就好了。”

清菡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不用騙我,我知道,我不成了。”

雲瞬淚如泉湧,隔著淚幕看著清菡不舍的神情,她立刻喚來初晴、晚雨,“快去把伴清抱來。”

屋外,老王妃聽著裏頭的動靜低聲對王爺說:“她怕是不好了。”

巧眉從裏麵走出來,垂著頭:“王爺、王妃,小王妃想再看看孩子。”

老王妃皺皺眉:“孩子還小,她身上病氣又重,過在孩子身上可不好。”

初晴聞言一愣,呆呆地看著老王妃。

“孩子……我的寶兒。”清菡迷離著的神思時有時無,握著雲瞬的手漸漸冰冷下去。雲瞬已經聽見屋外老王妃的話,頓時將一腔悲傷柔腸化作萬丈怒火。

做母親的想要再看一看孩子,這麼一個卑微的臨終願望她竟然都不肯成全?

這個女人的心到底是什麼做成?在這一刻,雲瞬忽然很想剖開老王妃的肚腸將她的心掏出來看看顏色。

“清菡,你等著,我去把孩子抱來給你。”雲瞬鬆開手站了起來,她此時已是有六個月的身孕,行動已經不便,可此時的她憑著一股激勁兒卻健步如飛,她挑開簾子出去,根本沒看老王爺和老王妃,對初晴道:“帶我去。”

初晴立刻會意,帶著雲瞬到了伴清的房間,有老媽子正看護著伴清,見雲瞬麵冷如冰直接踢開門闖進來嚇了一跳:“安慶王妃,您……”

雲瞬根本不理睬她,徑直走到床邊抱起伴清轉身就走。等老媽子反應過來的時候,雲瞬已經抱著孩子走遠。

“安慶王妃你這是做什麼?她現在是將死之人,身上晦氣沉沉,這病氣要是過給了孩子可怎麼是好?”老王妃跟在她身後小跑兒,一邊試圖將伴清抱回去,雲瞬停下腳步回頭用一雙極冷的眸子看她:“過給孩子不是正好?這孩子最疼她的人已經沒了,活在世上也是受罪。”

“你……哎呀,王爺,你看看她。”老王妃阻攔無效,開始向老王爺求助,老盛王此時眉梢挑得老高,揮揮手,粗暴地喊道:“你就讓她看,讓她看!”

雲瞬冷冷地笑了,她強迫自己忽略此時心中巨大的悲傷,她命令自己用眼睛去看著他們此時的嘴臉和神情,將這一幕永恒地刻在心上。

“清菡,伴清在這兒,你看看她。”雲瞬走進屋裏,清菡掙紮著伸手想去撫摸孩子的小臉,伴清似乎感受到了至親將要離她而去,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清菡伸過去的手停在半空,慚愧地扯了扯嘴角:“瞧,瞧……我,嚇著她了。”

雲瞬心如刀絞,把孩子湊到她跟前,伴清湊近了娘親就不哭了,小手抓著清菡的衣領放在嘴裏咬。清菡垂目看著她,眼角滾下熱淚,她年幼無辜的孩子啊,以後要怎生得活?

“姐……姐。”仿佛之後再說一個字都是對清菡極大的考驗,她喘息良久對雲瞬說,“替我照顧好孩子……還有盛駿……那個倔驢……他該怎麼辦呢。”

即便是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也在惦記著盛駿,害怕他會難以接受這個結果。

“你放心,伴清我會接到我那兒,盛駿那裏……交給我去說。”萬萬千千的難事之中,沒有什麼能比臨終托孤和撫慰未亡人更難,擔子更重。

“我對不起爹娘,對不起盛駿和孩子,也對不起……你。姐姐,你要小心些。”

雲瞬正要問她要小心些什麼,清菡眼中的光已然渙散,鬆開了雲瞬的手伸向空中去抓著什麼,她一直欲睜不睜的眼睛豁然瞪得滾圓,聲音比方才大上數倍,仿佛用盡了此生全部的力氣想要遠方的人聽到一般:“盛駿,你怎麼還不回來!盛駿!盛駿!”

此時,正在營帳裏同舒豫推演沙盤的盛駿忽然打翻了身旁的油燈,燈油濺在手背上,疼得他打了一個激靈。舒豫遞給他一條手帕:“你怎麼了?心神不寧的?”

盛駿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從早上開始心裏頭亂哄哄的,說不上是怎麼了。”

“回頭讓軍醫給你瞧瞧,可別累病了,等回去你媳婦該找我算賬了。”舒豫知道他惦記清菡,故意說笑來安慰他,盛駿嗬嗬笑起來,望著帝都的方向:“你也很想家吧?等咱們打了大勝仗回去,我就上奏陛下,再也不帶兵出來打仗,要在家裏日日守著婆娘和孩子。”

舒豫疲倦的麵容上露出光彩:“那就好好打,打跑了突厥人,咱們回家。”

“對!咱們就趁現在士氣高漲,一鼓作氣進攻嘉延嶺,把突厥人徹底攔在嶺那頭!”盛駿揮起一拳砸在沙盤上。

最後一個“駿”字隻喊出半個音便戛然而止,仿佛一抹遊絲飄到了最高的頂空又瞬間頹然落地。

她奮力去抓的手跌落在錦榻上,雲瞬半張著嘴愣在那兒,初晴、晚雨在她的身後一起跪下,痛哭失聲。

半晌,雲瞬去推清菡的肩膀:“你睡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喊也喊了,鬧也鬧了,別任性,快起來。”

槿華從外麵跑進來,一看這場麵便已明了。再看雲瞬眼神渙散空洞洞地對著清菡自言自語,心裏一驚,過去扶著她的肩膀:“你別這樣,人死不能複生,清菡已經走了。”

“對,對。”雲瞬忽而拉過槿華的一隻手給清菡看,“我還沒有告訴你,槿華做的糯米糕特別好吃,你還沒來吃過。

“我院子裏的花兒今年開得特別好,你還沒有去過。

“盛駿會凱旋,他頂盔摜甲在城門外接受封賞的神氣勁兒你還沒看過。

“伴清會長大,會親口叫你娘,會孝順你,給你帶來稱心的女婿。”

“雲瞬,別這樣。”槿華跟著落下眼淚,她自認為自己是個硬心腸的女人,可心腸再硬的人麵對這一幕時,她的心也沒有辦法再堅硬如鐵。

她還有這麼多的未來,這麼多的美好沒來得及看,她怎麼能舍得離去?

“文清菡!你活過來看看我啊!”

嘶啞的嗓音喊出平生第一個摯友的名字,然而再嘶聲力竭的呼喚也無法喚得一個漸行漸遠的亡魂歸來。

雲瞬抱著伴清在盛王府整整枯坐三日,誰也沒辦法將孩子從她的手中拿走。她呆呆地看人們裏裏外外將王府布置成靈堂。此時正是紅花柳綠之際,滿院子的花兒被白色的布單蓋住,擋去一切色彩,眼前隻剩下黑白。

第四日,雲瞬找來初晴、晚雨在房中細細盤問一夜。

第五日,巧眉悄悄離開盛王府前往太醫院。

第九日,盛駿帶一身悲愴,奔喪歸來。

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幾乎是從馬背上滾下來,他不在意自己滿身的破損和泥塵,也不在意渾身骨縫裏躥出的疲倦和疼痛,他進了院門,看見的便是滿眼刺目的黑絹黃綢,白綾挽聯。

上好的棺槨裏有他日夜思念的人,此刻仍在安靜地等他歸來。

即使在生命走到終結的時候,她也在惦念自己的吧?她走前是否對自己懷著怨恨?是不是怨恨他為什麼一去一年多卻沒有回來再見她一次?

從院子到靈堂幾十步遠的路被盛駿磕磕絆絆走了許久,他沒有辦法讓自己相信,那麼一個快樂活潑的女子怎麼會老老實實躺在一方小小的棺槨當中,不言不動?

“清菡,我的笨丫頭。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盛駿喃喃自語地在棺身旁坐下,粗糲的手掌摩挲著棺槨,仿佛在和自己的愛妻交談。

雲瞬抱著伴清在庭院深處默默坐著,懷中的伴清啃著手指沒有意識到父親已經回來,雲瞬望著盛駿仿佛一夜老去的背影,是什麼讓他挺拔的脊背變得彎曲?是什麼讓他鮮亮的征衣破敗不堪?是什麼讓這個少年將軍如此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