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忍去想那個答案。
“什麼樣的病能奪走你?你怎麼就不肯等我回來?”盛駿以頭碰棺,鏗鏘有聲,“你平時不是很厲害的嗎?你的潑辣勁呢?你怎麼能……怎麼能……”
“王爺。”初晴哭得如同淚人,奔到盛駿身邊跪下,“您終於回來了!王妃她……她死得冤枉啊!”
初晴的話如同炸雷響在盛駿的耳邊,他回過身來看著她,目如浴血,幹裂的唇角因為開口說話而沁出絲絲斑駁血跡。
“說什麼?”他一把抓住初晴的衣襟,此時的盛駿已經顧不得什麼禮節身份。
初晴沒有在盛駿淩厲似鬼的目光中退縮,她直視著這個從沙場上匆忙趕來的將軍:“王妃本先是受驚後來又感染了風寒,再後來便發熱不退,後來郎中們開了藥方,王妃喝過之後開始狂吐不止,從那兒之後便再也水米不進,一直到……到九天以前……”
盛駿眼下的肌肉不可抑製地抽搐了幾下,細長入鬢的眉梢抖得更厲害:“你再說一遍。”
“這是最後郎中們開出的藥方,奴婢偷偷留了下來。”初晴咬了咬牙,她索性也豁出去了。晚雨忽而從院門處探出身來,朝裏麵輕聲咳了一聲。初晴一驚,慌忙站起來低聲對盛駿說道:“王妃死得蹊蹺,請王爺明察。”
盛駿抬眼認真看了她半晌,聽院外腳步聲匆匆而近,將藥方折好揣進懷中。
老盛王爺和老王妃步入靈堂的時候,盛駿重新坐回到棺槨旁,仍舊低語喃喃。老王妃看見兒子心裏一熱,往前快走幾步:“兒啊你回來了。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
“婦道人家,盡說些沒用的。駿兒,前線戰事可還進展得順利?敵軍是否已經退出邊界?”
“兒子,你說話呀。”
任憑老王爺和老王妃如何詢問,盛駿隻伏在棺槨旁充耳不聞。
“清菡她已經死了,你這麼待著她也不可能活過來的。”老王妃見兒子失神落魄的樣子心裏焦急,又道,“你年輕有為想要什麼樣的女人要不得?等過了今年娘再替你尋一房好人家的姑娘。”
“娘!”盛駿忍無可忍站起身,盔甲間碰撞發出脆響,“您能不能別在清菡麵前說這些!”
“娘不說這也是事實!文清菡本來就配不上你,咱們給她風風光光地下葬出殯,難道還能說對不起她?”
“說得真好。”李雲瞬不知何時站在靈堂外,巧眉扶著她走進來。
“王爺王妃,雖說你們是長輩,可自從清菡去世之後,你們二位今天是第一次踏足她的靈堂,這是不是也是事實?”
“安慶王妃?”
“如今清菡她屍骨未寒,你就在盛駿麵前要他再娶一個?我李雲瞬自負此生見過許許多多無良心的人,卻未見過你這樣心腸冷硬的婆婆。”
“安慶王妃你不要在這裏血口噴人,清菡病了之後我們府中上上下下誰人不盡心盡力伺候?看病的大夫請了不下十幾位,是她自己福薄,怨得了誰?”老王妃立刻反唇相譏。
“盛駿,你看看這個。”雲瞬扶著腰走到盛駿麵前,她近日來憔悴許多,眼窩都凹陷下去,盛駿看著她遞過來的東西:“這是什麼?”
“這是清菡最近一直在喝的藥茶方子,我起初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以為隻是強健身體的補藥,沒承想,就是這藥方子才最終要了清菡的命!”
“什麼?”盛駿渾身一顫,手中險些拿不住單薄的藥方。
“這張單子上有一味甘草,這是味好藥不假,可當甘草遇到甘遂就變成了能要人命的劇毒之物!而在清菡病重之前,開方的郎中正是在藥中加了這一味藥!”雲瞬的聲音低低地卻透出一股透人的寒涼,她目光一轉,落在老王妃身上,“盛駿,你知道這張藥茶是做什麼用的嗎?”
盛駿詫異地看著她:“是做什麼的?”
“這是清菡找來的生子良方!盛駿你為什麼不找找自己的女兒,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進府到現在並沒有看到伴清。他抓住老王妃的胳膊:“我女兒呢?她在哪兒?”
“她在哪兒你得問安慶王妃,是她把伴清帶走了。”老王妃斜看了雲瞬一眼,“安慶王妃,你打算管著伴清到什麼時候?”
雲瞬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清菡臨終時為什麼將伴清交給我?你如果是個合格的祖母疼愛伴清的話,清菡又為什麼會如此放心不下?”
“娘,雲瞬姐說的是真的嗎?”盛駿有些不信。
“這話我說了不算,你聽聽旁人都怎麼說吧。”雲瞬連著說了許多話有些氣虛。
巧眉往前邁了一步,冷笑說道:“小王妃有身孕的時候害口,喜歡吃辣,您呢?偏偏逼著她吃酸吃酸,小王妃每每吃過了飯回屋就要吐,她想吃頓飽飯都得躲著您!後來小王妃生了女孩,您遷怒於碧盞姐姐,將她活活打死。打那兒起,您更不待見小王妃,把她們母女丟在後院連月子都不管不顧,隻讓老媽子去伺候。王府裏的下人誰不都是攀高踩低?您那樣做,小王妃不知暗地裏受了別人多少眼色!小王妃臨終的時候請求您要再看一看孩子,您又是怎麼說的?”
“老王妃嫌小王妃是將死之人晦氣,不讓我們把小主人抱給小王妃看。”初晴是時候接了一句。
盛駿此時已經完全聽呆了,他從前覺得母親隻是不喜歡清菡,卻沒想到他不在府上的時候,清菡竟然受了這麼多委屈,更因為母親求子心切鋌而走險用了什麼求子的偏方,最後將自己的小命搭了進去!
“她們說的都是真的?”盛駿此時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看著自己母親的時候,他的眼中都是不敢置信地心痛和怨憤。
老王妃眼見事情敗露,索性豁出去,她嗤笑,對眾人坦然道:“對,她們說的都是真的!我就是不喜歡文清菡,她自己養不出兒子來還有理了?我們盛家才不稀罕這樣的兒媳婦……哎喲。”
“啪。”高高揚起的手掌背後是盛駿怒不可遏的臉。
盛駿是何等的手勁兒!老王妃捂著臉頰倒退幾步,顫抖著說:“盛駿……你敢打我?我是你娘!”
“我沒有你這樣惡毒的娘!爹,您這個一家之主當得好啊!您平時不是最深明大義、最剛正不阿的嗎?為什麼對清菡就不能也這樣呢?這個王府裏的人到底都還是不是人!”盛駿怒吼著揮手橫打一拳,拳頭落在廊柱上,震落些許塵埃。
“在這個王府之中,人命或許還沒有這些塵埃更重!”
“盛駿,你要為了這個死去的女人和我們反目成仇嗎?”老王爺幾時受過這樣的責問,他立刻端出老子的架子來反對盛駿發難。
“死去的女人?我之前對你們說過,這輩子我盛駿隻有文清菡一個妻子!爹之娘親,我之清菡。”盛駿心寒透頂,冷笑著連連後退,“可笑我當初竟以為你們聽進去這話!我竟癡心妄想你們會善待清菡!可憐我,可笑我,可悲我!”
盛駿抿緊唇角,看向自己最親的父母雙親,冷然而笑,笑聲悲愴,這樣的神情誰都沒想過會出現在他這個最不苟言笑的將軍身上,他如一位行遍天涯海角歸來的傷心客,舉著冰冷刀刃,企圖和這布滿黑暗陰影的紅塵來個了結。
盛駿回身從腰間抽出防身短刃,老王妃慌忙後退:“盛駿瘋了,這孩子他瘋了!”此時的盛駿已經分辨不清是在哭還是在笑,他麵上明明沒有淚,卻有一種心碎悲傷。
盛駿向著老王爺和老王妃跪倒:“我盛駿今日在亡妻文清菡麵前發誓……”
反手將短刀猛紮進自己的上臂,鮮血頃刻如注。
刀刃向下一寸。
“一還父母生養之恩。”
再一寸。
“再還父母培育之恩。”
又一寸。
“從現在起與此二人斷絕父母關係,從此再無瓜葛!”
他說罷手腕一抖,生生割下一塊血肉丟在老王爺麵前,拔出短刃,上臂處血肉模糊,染紅征衣。
這個十幾歲就隨軍出征的少年英雄沒有在敵軍麵前流血受傷,今日卻在自己府中血流成河,傷心欲絕。
老王妃尖叫一聲昏厥在地。
話說完,盛駿立刻站起,根本不管臂上傷勢,大步流星到棺槨旁輕輕抱出清菡的屍首。手一揮,扯下掛在梁上的白綢將她負在自己背上,在胸前打了個結,把自己和清菡牢牢拴在一起。
清菡的手剛好垂到盛駿胸前,手指僵硬地指向某個方向。
盛駿見狀悲慟長嘯,回頭對背後的妻子柔聲道:“清菡,我們走。”
她生時,他將她置於如斯冰冷之地而不顧,她亡後,他再不能讓她有半分不快和憋悶,她不喜歡這座府宅,他知道。
“慢著,盛駿。”雲瞬忽然開口,盛駿回轉過身看著她,浴血似的眼中晶瑩閃動:“姐姐,你要攔我?”
雲瞬沒有答話,走到靈桌前取下清菡的靈牌,輕輕拂去上麵的香灰,左手捏起一炷安魂香,對著虛無的半空含淚而笑,揚聲道:“清菡,盛駿來接你,姐姐給你引路,你跟好了。”
她回身一步一步緩緩邁出,經過暈倒在地無人敢扶的老王妃身邊,看也未看一眼。盛王爺麵色如土看著兒子,看著李雲瞬,這些人瘋了,他們都瘋了!
“走,我們回家。”雲瞬走到盛駿前麵,親手為清菡執著引路長香。
為清菡母女修築的荷花池還未竣工,而伊人已逝。天底下最讓人難過的,莫過於擁有時未珍惜,抓住後卻失去。
盡管和盛王府斷絕關係,盛駿仍然是昭武大將軍,享郡王封號,清菡的喪事辦得很隆重,整整三十日,法師作法,和尚超度,盛駿默默站在人群前麵,望著黑幽幽的棺槨,一語不發。
長安城的最西麵是西芒山,那裏有早在盛駿成年時就已修築好的陵寢,陵寢的主墓室內有兩處棺位,是屬於盛王和王妃的,清菡就被安葬在那裏。
西芒山陰氣重,盛駿說什麼也不讓雲瞬同去。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已經完全清楚了當初的情形,也從巧眉那裏得知雲瞬因為清菡的死深受打擊,曾經一度胡言亂語,精神頹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