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與子長別(3 / 3)

他最愛的人已經失去,他不能再自私地讓舒豫哥也失去,何況,雲瞬肚子裏還有一個已經飽受折磨的孩子。

盛駿留在西芒山為清菡守陵,雲瞬命人在陵寢旁擇一處好地重新修築荷花池,等到明年夏日,這裏就會有碧波萬頃,荷花映日,但願這些與她同名的花兒能夠讓這個沉默抑鬱的男人重新緩過神來。

盛駿走了,留下女兒伴清在雲瞬這裏照料。他現在,的確不適合照顧孩子。隻是雲瞬的身體也在日日對清菡的思念和對自己的懊惱中漸漸消弱下去,槿華來看過她幾次,見她情形越發不好,親自到宮裏去對武媚娘說明一切。第二日,雲瞬便接到了宮裏的旨意,請她進宮陪伴武昭儀。

雲瞬對於這道聖旨沒什麼異議,她現在每日在府中都是躲在房中不敢出去,隻要出去,眼前就會浮現出清菡的影子,遍及整座王府。她知道,自己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不瘋也得病倒。與其這樣不如到武媚娘那裏去小住一段日子,也好排解下心情。

說是請雲瞬進宮陪伴武昭儀,實際上,宮裏為雲瞬安排的住所並不在太極宮,甚至和太極宮還隔著大半個皇宮,不過此處少有宮女內侍往來,倒是清靜宜人。武媚娘已經快要臨盆,她清楚按照高宗對武媚娘的寵愛是絕對不會允許有生人靠近太極宮四周,王府裏為了承襲王位,女人們還少不得一番爭鬥,何況這泱泱的大明宮的後宮之內?高宗如此安排也無不妥。

新的環境倒是很合雲瞬的心意,她身邊有巧眉終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又能常常和武媚娘傳信分享心事,大半個月下來她整個人的氣色已不似之前那般憔悴焦黃。

一日,午後。

禦花園內一處陰涼內,蕭淑妃正與麗姝對飲品茶說些閑話。忽而蕭淑妃的目光在遠處花叢裏停頓,眼角漫漫浮起笑意,麗姝把一顆鮮果細細剝碎喂給慎兒吃,見她神情變化忍不住也朝那邊看去。

蕭淑妃低聲一笑:“文清菡死了,她倒也挺過來了。麗姝啊,看來你那味甘草的心思是白費了。”

麗姝的臉上神色淡淡:“文清菡對於李雲瞬來說是很重要,可是她再怎麼重要也重要不過那個人。”

二人又說了會兒閑話,麗姝起身告辭,她臨走時問道:“算起日子,武昭儀也快要臨盆了吧?”

淑妃細細用杯蓋挑去浮在水麵的茶沫,隔著如煙水幕看著麗姝,一笑:“不急,聽太醫們說還要有十日半月。”

錦安送了麗姝回來,給蕭淑妃撤掉冷茶,換上新鮮果子放在她手邊:“娘娘,剛才謝王妃說的那個重要的人是誰啊?”

長長的指甲滑過果子碧綠的表皮留下一條淺痕,輕笑道:“有一種人的地位是別人永遠無法超越的。”

“那是什麼人呢?”

“親人。”

蕭淑妃抬眼看剛好飛過的一群鳥兒,大紅色的唇瓣裏吐出兩個字來。

此時已是盛夏,而太極宮的偏殿內卻清涼宜人,入夜時候,武媚娘橫臥在貴妃榻上眯著眼看高宗伏案閱奏章,神情有些迷離專注。高宗看完幾本往旁邊一放,頭一回,正好和武媚娘的視線對上,高宗一笑,放下卷宗走過來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靜靜等了片刻,輕聲對武媚娘笑道,“這孩子可要比弘兒調皮得多,你瞧瞧他這不老實的勁兒。”

武媚娘拿手指輕輕戳在他的額角:“哪有當爹的嫌棄自己孩子的?叫他聽見該傷心了。”

“不會,朕的兒子心胸寬闊,自不會同朕慪這種小孩家的氣。”

“陛下怎麼知道就是兒子?要是個女兒呢?”武媚娘嗔怪似的瞧了挨著她身旁坐下的高宗。高宗的目光已經別處,他心疼地揉著武媚娘橫在榻上浮腫起來的腳踝:“女兒更好,若生女兒,朕便將她當作掌上明珠,日日托在手心裏。隻求她早些出來別再讓朕的媚娘這般辛苦。”

武媚娘柔柔笑著,望著高宗臉上的倦色問道:“陛下最近還在為戰事煩惱?”

“戰事已經不需朕再操心,舒豫和盛駿聯手從來沒讓朕失望過,這次李家的那個少年郎也表現不俗,是舒豫的先鋒官。隻是自太宗起邊線戰事不斷,國庫存銀已經吃緊,再要不結束戰事……”

“國庫裏的錢也不是一天就能多起來,陛下為此煩惱也無甚用處,不如讓大臣們多多提議,廣納雅言。”武媚娘安慰著說道,“不過此番戰事打得極順,陛下也該放寬心才是。”

高宗點點頭,忽而歎息道:“可惜了盛駿。”

“是啊,好好兒的人說沒就沒了,臣妾聽著心裏也難受了許久。陛下就準許他多休養些時日吧。

武媚娘偎在高宗懷裏軟語低聲,醉得高宗連連點頭:“好,好,依你,依你。”

“不過……陛下,前線的將士們什麼時候才能班師還朝呢?臣妾也想陪陛下在城外迎接他們哪。”

“西征大軍最多再有二三十日便可歸京。不過……朕竟不知媚娘還是這樣的熱血女子?”

“當然,陛下是能將突厥蠻子驅除的英武皇帝,臣妾怎麼能學籠中金絲雀隻會玩耍嬉鬧?”武媚娘捏了捏他的手掌,“這次安慶王回來陛下想要賞賜他些什麼呢?”

高宗挑起她的長發放到鼻下輕嗅:“舒豫是朕的左膀右臂,賞賜他什麼好呢,他如今……還需要朕賜些什麼呢?”

武媚娘見他犯難掩口笑道:“依臣妾看呀,陛下不如就賞安慶王在家裏好好陪陪媳婦兒,他可也是個快要當爹的人了。”

月上中梢,房中人聲減低,房外有個侍女輕輕挑開珠簾出去對著等候已久的宮裝麗人說道:“奴婢方才聽得真真兒的,陛下親口說大軍下月即回。到時候陛下要同武昭儀一起出城迎接將士呢。”

宮裝麗人對侍女點點頭,將一個錢袋塞給她,沒有多說一句話轉身走了。等走到太極宮門之外時,這人一直藏在暗影裏的臉孔暴露在月華之下。

細細長眉,清瘦臉頰,左眼下一點淚痣盈盈欲墜,此人正是謝麗姝。

幾日後。

“王妃,您瞧是誰來了?”巧眉領著香螺從外頭跑進來,雲瞬放下手中的戲文,看清來人也笑了起來,“是小香螺來了,巧眉,把咱的好吃的都拿出來給香螺姑娘嚐嚐。”

“知道她要過來,早就備好了,您看,蜜餞、果脯、杏仁幹。”巧眉把東西往香螺手裏一放,“都是你愛吃的。”

香螺把東西接過來喜滋滋地抱在懷裏就不鬆手,也不忘給雲瞬行禮:“安慶王妃,奴婢這次可是來給您道喜的。”

“什麼喜?什麼喜?”巧眉頓時眼前一亮,她的王妃可太需要點好消息來開心開心了。

“今兒邊線又來了捷報,陛下龍顏大悅,等大軍一回朝就犒賞三軍,尤其是雲徹少爺,陛下已經命人擬旨拔擢雲徹少爺做個副將軍呢。”

巧眉拍著手在一旁跳起來:“這可太好了,少爺也能做將軍了!”

雲瞬愣了一瞬,隨即笑著搖搖頭:“做不做將軍倒無所謂,他隻要能平平安安從戰場上回來我就放心了。”

香螺臨走時對雲瞬說:“昭儀臨盆的日子估計就在這兩天,奴婢不能經常過來看您,昭儀囑咐您好好養著,昭儀說算日子也就比您早生個把月,要是一起生了兒子就做兄弟,要是女兒就像您二位一樣做姐妹,若是一男一女那就更好,將來做一對兒女親家。”

雲瞬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露出不易察覺的一絲倦意:“昭儀這個主意不錯,等我們都清閑了,我就過去看她。”

“對了,王妃,皇後娘娘也快要回來了,等今年夏天一過,咱們宮裏可該熱鬧了呢!”

雲瞬也笑著點頭,看向窗外漸漸陰沉起來的天色:“是啊,宮裏……也該熱鬧些了。”

巧眉送香螺往外走著,忽而聽見外頭傳來一陣陣嘈雜的腳步聲,依稀聽見有人說話卻聽不真切,二人不知情由跑到門外,見許多宮女內侍個個腳步匆匆,分成兩隊,一隊朝他們這邊走來,另一隊在十字甬道就拐了彎,朝正殿方向。

香螺比巧眉性子還急,隨手拉住一個宮女就問,巧眉一見她拉住一個,不甘示弱地甩下一句:“我去問那邊的。”

“哎,哎,這麼多人急匆匆的是要做什麼呀?”

“姐姐還不知道哪,武昭儀生了。”宮女雖被香螺一攔,腳步略略一停之後繼續朝太極宮方向快走。

香螺欣喜地握緊那宮女的手,一邊腳底加緊跟著那宮女跑:“真的?這麼多人都去服侍昭儀嗎?”

那宮女百忙中回頭,怪異地看了看笑逐顏開的香螺:“姐姐你待會兒可別這麼笑。”

“為什麼不能笑?”

“昭儀難產,太醫們都跑過去了,這時候你還敢笑?真是不要命了。”

屋裏的雲瞬也聽見外頭響動讓晚雨扶著自己走出來,隻來得及看見香螺慌慌張張跑遠的背影,晚雨撇了撇嘴:“您看,香螺姑娘是不是和初晴那丫頭一樣毛躁?”

雲瞬淺笑不語,若非是初晴快人快語,性情活潑,她也不會安排她留在陵園服侍盛駿。

吹在臉上的風中夾著濃濃的雨腥氣,晚雨看了看天,天空烏雲密布,眼見是一場疾風驟雨即將到來。

“王妃,咱們進屋去吧,看天兒快下雨了呢。”

正這時,巧眉一步三晃地從甬道那頭走過來,不想雲瞬正在門口,她一愣,臉上沒來得及收斂起來的悲痛神色被雲瞬看得正著。

雲瞬心裏一翻:“出什麼事了?是武昭儀不好了嗎?”

“到底是怎麼了?”任憑雲瞬怎麼發問,巧眉就是愣愣地看著她不回話。

她越不說話,雲瞬的臉色就越難看,晚雨瞧著發急,推了一把還在發傻的巧眉:“主子問你話呢,你怎麼回事兒?”

伴著一道厲閃劃破沉沉蒼穹,刺目的明亮間,巧眉忽然撲通一聲跪在雲瞬身前,憋了許久的眼淚一下都湧了出來:“雲徹少爺他……殉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