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眉驚得往前邁了一步,想過去阻攔,又不敢。
雲瞬這一次徹底站不住,倒在地上,神情仍舊是木呆呆的,她甚至沒有去管自己的臉。
“舒豫到現在還生死不明,你是他的媳婦,就在這時候來吊唁自己的情郎了?你就那麼等不及了?”老王妃怒極,用拐杖敲在雲瞬的身上,“舒豫的臉都讓你丟盡了!長孫家的顏麵都丟盡了!”
“老王妃您別打了,王妃她……她沒有錯呀。”巧眉再也不能旁觀,撲在雲瞬身上,替她擋去老王妃的杖責。
“她沒有錯,難道是我兒子錯了?還是我錯了?”老王妃氣得發髻亂抖,釵環碰撞發出脆響。
雲瞬一言不發推開身上的巧眉,跪在老王妃麵前:“您打吧,您最好打死我,蘇墨遠死了,我活著也再無生趣。”
“好,好!你果然心裏還在惦記著那個男人!舒豫怎麼就娶了你這麼不知廉恥的女人!我就打死你,成全你!”老王妃再度揮起手杖,拐杖如雨點落下,雲瞬躲也不躲眼睜睜地等著那些雨點落在自己的身上、頭上,巧眉護不住她,尖叫著大喊救命。
“住手!娘您……怎麼能打她!”低沉的怒吼因為聲音的沙啞已經很難分辨出是誰,而那稱呼又明顯地告訴圍觀的所有人,他是長孫舒豫。
舒豫帶著一身征塵匆匆上前,他身上還穿著軟甲,顯然是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趕來墨妙苑。舒豫心痛不已地快步走過去,抱起伏在地上的雲瞬,隻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她的額頭上便見了血跡,鮮血沿著她蒼白的臉頰流到眉梢處,倔強地不肯滴落。
“你流血了。起來,我帶你回去。”舒豫不知道要說什麼才能表達自己此時對雲瞬的歉意,他疾馳千裏,日夜不休地趕來,看到的卻是她的委屈和悲痛。
雲瞬幹裂的唇似乎揚起,帶出一點微笑的含義,清冷的眸子看著麵前風塵仆仆倦容滿麵的舒豫,微微一笑。舒豫被這蒼白而空洞的笑容驚住,下意識地鬆開握住她肩膀的手:“雲瞬……”
“你還護著她!”老王妃怒不可遏。
“娘,雲瞬剛剛出了月子。”舒豫是孝子,從沒有忤逆過自己的母親,可此時他也再難容忍,忍不住出口頂撞。
“孩子?孩子還不知道是誰的!你和她成婚多久了?她一直在避子,你當我什麼都不知道?怎麼你走了,她就懷上了,到底是誰的種?八成是躺在棺材裏的那個死鬼的!”老王妃怒極,以杖捶地,這才是最讓她生氣的地方!可憐他的傻兒子還在維護這個不賢的兒媳婦!
一直沉默的雲瞬聽見這句話渾身一震,抬起黑沉沉的眼眸看向氣急敗壞的老王妃,她忽然笑了,那麼冷傲的笑容仿佛是雪山上盛開的第一朵雪蓮般純淨,又如同是來自三河岸邊開到荼蘼的曼陀羅花般豔麗奪目。
她走到老王妃麵前,高高揚起手,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臉上也留下五指的痕跡。
老王妃倒吸一口冷氣,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已經忘了言語。
“你打我,罵我,羞辱我,擠兌我,樣樣都可以,因為你是我的婆母,可你不能、不該,也沒有資格在墨遠的靈堂前這樣羞辱他!蘇墨遠是真正的君子,他從來都是有禮有節,從不逾越!他也不會做讓別人瞧不起他的事情,讓別人有機會這樣羞辱他!”她纖細單薄的身軀擋在老王妃和靈堂的門檻之間,蒼白憔悴的雲瞬仿佛是一隻隨時可以被風吹走的枯葉。
在靈堂裏跪坐的老蘇夫人忽然雙手掩麵,嗚咽著哭出來。
她萬萬想不到,天底下除了她這個做娘的之外,竟然是這個女人,最了解他的兒子!
老王妃臉上的驚愕神情仿佛是在反問她,她怎麼有膽量打她?
雲瞬再也不想看見她,眼前是爬滿夕顏花的籬笆牆,這道牆內曾有人朗聲念誦自己的華彩文章。
在盛王府的後花園內的繁蔭之下,曾有人手作推窗之姿,反複吟哦詩句。
曾有個人在她最無助、最悲涼的時候,用靜逸的笛聲緩和她滿腔的激憤和不平。
如今,斯人已去,這世上隻有如此偏執冷傲自以為是的人圍繞在她的身邊。沒有人相信她,沒有人理解她,她險些丟掉性命才生下來的孩子也在被他的親人質疑!
好得很,好極了!
顫抖的手摸出隨身戴著的陶塤。輕柔地撫摸著上麵綴著的同心結。雲瞬忽然輕笑,笑得雙肩都跟著抖起來,繼而變作哭似的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滿麵,陶塤從她的手中跌落在地,破碎成片。
再無子期,何須留琴;再無知音,塤音可斷。
在陶塤破碎的聲音裏,雲瞬淚落如雨,流進已經冰涼的胸膛。她仰著頭想要向老天問個究竟,卻什麼都沒有答案。胸口一悶,憋在心裏的重重情緒瞬間湧出,她低頭一嘔,一口鮮血吐在被大雨衝刷過的青石板上,那麼紅豔,如早春的杏樹,如臘月的錚梅。
“雲瞬!”舒豫大驚,托住她軟下去的身體。
舒豫肝膽俱裂地抱著她上了自己的馬,他所有的疲倦和無力統統被驚恐嚇退。他倉皇地看著忽然間沒了生氣的雲瞬,他不能沒有她!
雲瞬虛軟地被他抱在懷中,她絕望地開始自暴自棄,她的人生究竟要如何才能平靜下來,她的身體再堅強也難以抵擋接踵而至的打擊。年幼時的蒙冤離京、烏裏雅蘇台的寒冷淒苦、失去摯友夥伴的傷心,以及對浩浩未來的恐慌無望終於壓垮了她。蘇墨遠是一直支撐著她精神意誌的最後一根頂梁柱,如今連這根柱子也轟然倒塌,她再也找不到一點力氣來讓自己站起來。
她想這樣自私任性地撒手而去!
“雲瞬,你不能死,不能死。”舒豫在她的耳邊低聲呼喚,呼風喚雨的安慶王終於體會到透頂的絕望和恐慌,蘇墨遠死了,他再也沒有能夠要挾她的籌碼!
那口血,仿佛不是從她的身體裏噴出來的,而是來自他自己的心口。原來,他對她的感情已經遠遠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得多。
他從萬人的屍山血海中帶人殺出重圍,最困頓無助的時候腦子裏想的都是她的影子,她的一顰一笑,那些模糊的影子都是他最大的動力和支撐。
藥碗被端上來一次又一次,雲瞬緊閉雙眼躺在床上,再華貴的錦被也難以給她增添一分生氣,臥房裏死氣沉沉,沒有人敢高聲說話,甚至侍女們都放輕了步子,誰也不敢打破這房中詭異沉靜的平衡。
雲瞬患上了古怪的嘔血症,從蘇府第一次發病到現在不時會發作,禦醫們開了許多藥方仍是未見成效,眼見得雲瞬的身體一日一日地衰退下去,舒豫親手為她煮藥,日夜伺候在旁。
嘉延嶺被困,唐軍元氣大傷,殘餘部隊退回嶺南休養,而他,卻在回營的第一天收到雲瞬早產的消息,他被困在嘉延嶺,等到他看見這封信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七八日。
嘉延嶺剛剛大敗,他身為將帥怎麼能向皇上陳情回京看妻兒?
舒豫左右為難之時,京城再來消息,陛下急召他火速回京,將大軍全權交給大將蘇定方。舒豫知道高宗急召他回京並非是京城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而是高宗對他已經不再信任。果然,他剛剛回京就聽到街頭巷尾到處都在談論“主帥賣國”。
他回來之後的幾天,陛下一直沒有宣召他入宮,這其中已經表明許多利害關係。善會察言觀色的群臣體會聖意,安慶王府高高的門樓如綠樹一夜凋零,門前空落無人再來。
聖意如何,前途如何,舒豫根本不會去計較,他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雲瞬和他未足月便出生的兒子。舒豫找人把鄉下的馮媽叫回來,他要照顧雲瞬已經夠忙碌,再加上個兒子,他一個人難以周全。
馮媽把孩子輕輕放到舒豫的手中:“王爺,太醫們說世子已經過了最危險的階段,您也不用擔心了。”舒豫那雙能握萬人生命的手在這一刻卻顫抖了起來,他接過孩子,他那麼小,那麼輕,那麼軟,褪去黃疸的孩子露出白生生的顏色,馮媽把他照顧得很好,小胳膊粗壯得像蓮藕一樣,胖乎乎的惹人愛。
這就是他和雲瞬的孩子啊。
舒豫的心一陣溫熱,孩子身上的奶香氣一個勁兒往他鼻子裏鑽。
“雲瞬,你醒一醒,看看我們的孩子。”他把孩子抱到床榻旁,對著沉沉昏迷的雲瞬柔聲說,邊看著繈褓裏的孩子,下人們都說這孩子長得像他,可他覺得兒子還是更像雲瞬一些,長長的睫毛,烏黑的頭發,好奇地看著他的那雙靈動又濃黑的眸子……哪一樣都像極了幼年時的雲瞬。
“我為咱們的孩子取名叫自賢。陛下已經賞賜賢兒做了世子,我本以為陛下會因我戰敗之事而反悔,總算陛下沒有食言。”舒豫輕聲笑了下,把臉貼在自賢的小臉上親了親,“隻是不知道陛下的這個承諾能持續多久。”
“王爺,秦大夫到了。”賀叔領著秦大夫走進來,舒豫把孩子交給馮媽,親自迎了出去,秦大夫簡單詢問了雲瞬的病情,過去為雲瞬診脈。
“王妃憂傷過度導致心力交瘁,嘔血是氣血逆行的結果。太醫們開的藥方很是對症,隻是王妃她自己……似乎並不想醒過來。”秦大夫仔細查看了雲瞬的脈象,對舒豫解釋。他每說一句,舒豫的心就跟著抖一次,直到他說到最後一句,舒豫一雙手心裏滿滿都是冷汗。
“你說她……不想醒過來。”舒豫喃喃重複了一遍秦大夫的話。
秦大夫痛心地點頭,看向麵如金紙的雲瞬:“王妃近兩月來活得……太痛苦了。”
舒豫也看著雲瞬,沒有說話。她何止是近兩個月來活得痛苦?她似乎從未走出過“痛苦”這兩個字的陰影。他大費周章地把她娶回來就是想要她擺脫這樣那樣的痛苦,讓她安心快樂地做他的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
可偏偏事與願違。
秦大夫將一瓶藥放到桌上:“這裏麵是紅參研磨的粉末,王妃這個樣子,過不了幾天湯藥怕是也難下咽,每日給她取一勺粉末含服可保住元氣精神不散,剩下的……就且看王妃自己和天意了。”秦大夫收拾起藥箱,向舒豫告辭。
蜜色的眼眸沉了沉,舒豫攔住秦大夫:“內子因何早產?”他已聽賀叔說過雨夜裏奔赴宮中救了雲瞬母子的人就是眼前這個秦大夫。
秦大夫略微沉思,繼而道:“老夫從不過問貴人府中家務,王爺見諒。”大戶人家之中,姬妾們互相爭寵無所不用其極,他行醫數十年所見不少,家醜不可外揚,他若每件都對主人家說破,也活不到這把歲數。舒豫眼中神色一暗,沒再追問,隻是長揖到地:“長孫舒豫謝過秦大夫救命之恩。秦大夫不願多說,舒豫也不勉強,這就送您回府。”
秦大夫連連推說不敢。他看了看舒豫,點頭讚道:“王爺果然人中龍鳳,真正君子也。老夫隻提醒您一句,蘆薈這種草本在長安城並不多見,需得極其熟悉草藥生長的人才能培育出。王爺日後若遇到持有蘆薈之人,大概就有答案了。”
熟悉草藥之人……舒豫微微眯起眼眸。
跨院裏,夜深時仍有燈火搖曳。
麗姝殷勤地為老王妃煮了安神靜氣的藥茶。老王妃已經平複了白天裏的怒氣,看她挽著袖子親手煮茶,端到自己跟前:“藥有些燙,您慢點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