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妃推開了她的茶。
麗姝一愣,又笑著問道:“這味藥茶是我特意為您準備的,難道您不相信我的醫術嗎?”
老王妃冷笑了下,沒有開口。
麗姝垂下眼簾,將茶放到桌上,也不再說話。她知道老王妃在氣被她利用,她聽說李雲瞬去祭拜蘇墨遠之後立刻派人去請來老王妃,順便將李雲瞬早產的孩子也算計在內。因為她明白,隻有舒豫的骨血不純這件事才能徹底激怒老王妃,才會讓她失控,才能讓她去羞辱李雲瞬。
可她千算萬算竟沒算到舒豫會在那天的那個時候回府!若不是舒豫親自阻撓,按照老王妃的剛正性子,李雲瞬很有可能被她打死。
“舒豫打了敗仗,京城裏的傳聞你也聽說了,連你爹都和你斷了關係,你也是時候該想想怎麼保命了。”老王妃看她低頭沉思,冷笑一聲。
麗姝聞言抬頭看她,又是一笑:“沒什麼可想的,他獲罪我也不能獨活。”
老王妃眉心一皺:“你隻是個側室……”
“老王妃。”麗姝笑得有些慘然,“我隻是舒豫女人中的一個,可是我謝麗姝心裏卻隻有他一個人,從前是,現在也是。”
老王妃重新審視她良久,默然長歎。
“你雨夜早產,墨遠為了你奔忙一夜,引發舊疾,這孩子的命到底是送在了你的手上。李雲瞬,蘇家兩條人命都因為你,你說我該不該恨你?”
夢境的混沌之中,有人痛聲嗬責。
“你知道什麼!你們知道什麼!墨遠走的時候槿華媳婦剛剛有了身孕,可墨遠沒了,孩子也沒了,老蘇家的香火斷在這一輩,你們滿意了,你們高興了?李雲瞬,虧墨遠一直對你那麼好,你竟然……你竟然……李雲瞬,你沒有良心!”
“難怪你弟弟會死在戰場上,難怪你身邊的人都要離你而去,你就是個克死別人的硬命!是個喪門星!要是沒有你,這些人都能活得好好兒的!”
雲瞬試圖從這詛咒般的夢境之中醒過來,卻無論她怎麼努力,她都無法睜開眼睛。身體裏一直有個聲音在勸她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隻有灰蒙蒙的夢境裏才是最安全的。
“你們沒聽說嗎?蘇府昨晚上著了一場大火,燒得在長樂街外頭都能看見火光哪。”
“怎麼好好的就著了火?”
“據說是那位瘋了的小蘇夫人自己放的,也有人說是燒紙錢時候不小心引燃了帳幔才燒起來的。”
“你們小點聲兒,別讓屋裏的那位聽見,又該傷心了。可憐這兩位蘇夫人誰都沒能跑出來……”
氤氳迷蒙的霧氣似乎一夕退散,雲瞬緊閉的眼角抽動幾下,連眼淚都沒有了。
“王妃?您醒了嗎?”巧眉驚喜連連大叫,雲瞬緩緩睜開眼,卻沒有看她,隻是淡淡地盯著床頭上的雕花柱子,“把孩子抱來。”
巧眉以為她想看孩子,歡快地答應一聲,又犯了難:“您剛醒,還是先吃了藥歇一會兒再……”
“抱來!”她忽然大聲一喝,完全不像一個虛弱的病人。巧眉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是。我去抱。”
巧眉撒腳如飛往外跑,一邊低聲囑咐晚雨說:“你去抱小世子來,我去請王爺,可千萬別出事兒啊。”不知怎麼的,巧眉總覺得方才雲瞬的神情特別怕人,像是要發生什麼大事一樣。
“王爺!”此時巧眉也顧不上什麼禮數,沒經人通稟就闖進了小廚房,舒豫正在給雲瞬煎藥,聽巧眉一說,立刻丟下藥鍋朝臥室趕來。
“王妃,小世子抱來了,您看看吧。”晚雨小心翼翼地將尚在繈褓中沉睡的小世子遞到雲瞬的手邊。雲瞬僵硬地扭過脖子來看那個睡得很好的孩子,眼神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她的神思回到了那個大雨瓢潑的夜晚,她似乎看見一個單薄瘦削的男子在雨夜中奔波匆忙,高舉著令牌央求著別人,也似乎看到在另一個夜晚,槿華跪求太醫院門外奮力砸著朱紅的大門,卻沒有人聽見……
一道沒能開啟的門,也割斷了一條人命。
哦不,不止是一條,還有蘇墨遠未出世的孩子,他救了她的命還有孩子,卻是用他的命和孩子為代價……
“就是他。”雲瞬將孩子接過,她才剛做母親,抱著孩子的力道也掌控不好,小世子一到她手上立刻哇哇大哭起來。晚雨慌得雙手托著小世子的腰:“王妃,小世子還太小,還不能……”
“哎呀!王妃您這樣是要做什麼!您快鬆手,快鬆手啊!”
剛才還安靜如水的雲瞬忽而將孩子緊緊地箍住,聲音卻仍是淡淡,像在說著家常:“如果不是你急急忙忙要和公主同天落生,蘇墨遠何至於會冒雨奔出宮?又怎麼會舊疾複發,一命嗚呼!你和你爹都一樣,是我的魔魘!是我的克星!冤家,要不是因為你,蘇墨遠他怎麼會死!他怎麼舍得丟下我先死?”雲瞬說到最後已經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幾乎變作嘶吼。
“你害了一條人命,為什麼還要活著?”她忽然又沉靜下去,朝著哭鬧不止的孩子微微一笑,一直緊抓著孩子的手忽然揚高。
丫鬟們個個都湊不上前,想要救下那命懸一線的無辜孩子已經不能,所有人的心都跟著繃成一條線,可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雙鉗製著孩子的手將在頃刻間鬆開,即便是床榻離地麵並不太高,可那樣小的孩子,又怎麼可能禁得住這一摔?
“你要做什麼!把孩子放下!”她還沒來得及鬆手,手上一空,孩子被一臉蒼白的長孫舒豫搶了下來,跟著跑進來的巧眉嚇得癱軟在地,手捂著嘴,哆哆嗦嗦的不敢置信:“小姐,您怎麼能……您怎麼能……”
“李雲瞬!你剛剛要做什麼!”舒豫緩過一口氣,一個箭步衝上去揪住她的衣領,怒氣流躥到空氣裏,仿佛能點燃一切,他太難想象,如果他晚來一步,會有什麼樣慘烈的情況發生。
“我要做什麼?如你所見,我要摔死他,給蘇墨遠抵命。”雲瞬被他的大力摜倒在地上,舒豫細細看了半天懷中的自賢,確定他沒有受傷才略略放心:“你居然為了他想要殺死我們的孩子!他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啊!虎毒不食子,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蘇家沒了,一家人的命都因為他沒了!我為什麼不能狠心!”雲瞬的唇角染上殘酷的笑意,她從地上勉強站起來,蒼白的臉看得讓人心驚,“你娘不是說他是蘇墨遠的種嗎?他給自己的爹陪葬,我又憑什麼珍惜?”
舒豫心痛已極地看著她,他明白那天在蘇府門外老夫人對雲瞬的所作所為已經觸到了雲瞬的底線,可是他自己心裏清楚,這個孩子千真萬確是他的。
低啞著嗓子艱難地說道:“你冷靜一點,我們之間的事,不要扯上孩子……”
“我們之間?”雲瞬看著他大笑起來,又是那種不顧一切的絕望的笑聲,她倒退著,拿手指他,“我和蘇墨遠是鴛鴦簽上注定的姻緣,我們本來可以過得簡單幸福,是你,是你莫名其妙地出現,用他的性命逼迫我嫁給你!”舒豫側過頭,低聲道:“別說了。”
“宮裏的人因為你的緣故對墨遠遠而避之,他病危時竟沒有人敢去為他診病救命!可笑那個癡人居然為了救活你的孩子而在雨中奔走一夜,白白送了性命!到頭來反倒落了別人把柄,被人誣陷清白!”
“別說了。”舒豫的聲音近乎乞求,他原本已經做好麵對她的準備,可真當她這樣嘶聲裂肺地責問他的時候,舒豫發現自己的心遠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強大。
“蘇墨遠死了,槿華的孩子沒了,蘇府被一把火燒光,老夫人也命葬火海,長孫舒豫,你拿什麼來補償蘇家!你拿什麼去補償!”
“別說了。”舒豫近乎低吼。他以為這些年的夫妻可以漸漸軟化她的心,打理康平王府,修建執手居,為她找來八角宮燈,扶持李雲徹,她去替清菡出頭,他不管,她私底下和武媚娘交好,他也從不過問,縱容她的一切,默許她的一切,愛著她的一切,到如今,究竟換回了什麼?
“還有李雲徹!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能讓他死在那麼遠的嘉延嶺?長孫舒豫,我們之間除了一命抵一命,還有什麼?一命抵一命!難道不公平嗎?難道不公平嗎?”雲瞬根本沒察覺長孫舒豫身上漸漸濃厚起來的怒氣和怨氣。
她以為他就是個石頭人石頭心,無論她怎麼打擊他,他永遠不會痛,不會寒心嗎?
“左右孩子隻是個野種,我摔死他不是也合了你長孫家的意?”
“我讓你別說了。”他伸出手鉗住她的衣領,被他的大手緊緊攥著,雲瞬很快憋得麵紅耳赤,她的眼角淌下眼淚,倔強地瞪著麵色灰白的長孫舒豫忽然長笑,“原來你也怕流言蜚語,你也怕被人恥笑!下手吧,長孫舒豫,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蜜色的眸子同樣染上嗜殺的血紅,此刻的夫妻二人四目相對,迸發的卻是失望和絕望的光。手上力道加緊,雲瞬的笑聲恍如夜梟似的變了聲。
她的一生終於走到了盡頭,她方才甚至惡毒地想著,等她摔死了孩子,她再告訴他,這千真萬確是他的孩子。
“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他幾乎咬著唇吐出幾個字來。
手,還是鬆了,對她的容忍似乎已經潛伏進了骨血,變成一種本能,她的脈搏在他的手指下變得微弱,生命流逝帶來的痛苦隨著手指傳入他的心肺,瞬間,再大的怒氣,再大的失望都被這痛,清醒了,消散了。
被甩在床腳的雲瞬已口不能言,一雙眸子冷冷地盯著他,唇邊那抹笑中,嘲諷的意味太濃太濃。舒豫知道她想說什麼,他再一次在她的麵前,優柔寡斷。
“你仰仗的,不過是我愛你。”舒豫收回自己的手放在額頭,冰冷的手讓他的神智清明,可從指縫裏淌下的淚,卻那麼滾燙。
他,下不了這個手。
舒豫轉過身,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安慶王恢複了平時的冷傲聲調:“將世子抱走,沒有我的吩咐,不許抱他進別院。所有人輪班站崗,如果王妃有什麼意外,你們……統統殉主陪葬。”
一顆心能有多堅強的壁壘護衛才能讓他此時不感覺到疼痛?失望到了極點原來竟是這樣的一片空蕩和蒼涼。
舒豫的腳步停住,再挺拔的身軀此時看起來隻剩下無盡的蕭索和孤寂。
從幼年時相遇,到十年後的重逢,再到如今的生死相見……他究竟是親手毀了這一切。舒豫忍不住仰天長歎,聲音冷靜如常,可誰都聽得出來,這位沉穩持重的安慶王爺,他的聲音……在卑微地發抖。
“李雲瞬,這輩子……我到底為什麼會遇上你。”
這個問題,困惑了他半輩子,他找不到答案,也不想再找。如果之前的舒豫還抱著一絲僥幸的話,那麼現在的舒豫,則是被雲瞬的無情傷得體無完膚,她不愛他,甚至她恨他,他都可以接受,是因為長孫舒豫相信隻要自己不停地用火去烘,就算是一塊冰冷生硬的石頭也會被他焐熱,而眼下的實情卻無情地告訴他,他的雲瞬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塊堅冰,在沒有被焐暖之前,早已自化成水。
她是他永遠握不住,焐不暖的存在,不管他怎麼說,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