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琴(2 / 3)

捉完蚊子,再看幾頁小說,困意就上來了,這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他本打算吹滅燈,嘬起嘴巴,又變了主意,從蚊帳裏伸出一隻手,將煤油燈擰小了。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手臂涼絲絲的。他想父母這時一定還在乘涼,大山杪子上就隻有一宗好處,再熱的天也熱不著。

雖然困,心裏總像有事擱著睡不穩。迷迷糊糊中,聽到窗口有動靜,一睜眼睛,看到一隻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晃動著要抓什麼。張英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豎起幾寸高,枕邊什麼東西也沒有,隻有一本小說集,他抓起來隔著蚊帳朝那隻手砸去,同時大叫一聲:“抓鬼呀!”那隻手哆嗦了一下,跟著就有人說話:“張老師別怕,是我,老餘呀。見你燈沒熄,想幫你吹熄。睡著了點燈,浪費油,又怕引起火災。”末了補一句,“學生們交點學雜費不容易呀!”一聽是餘校長,張英才就沒好氣了:“這大年紀了,做事還這麼鬼鬼祟祟的,叫我一聲不就行了!”餘校長理拙地應道:“我怕耽誤了你的瞌睡。”

這事過去不一會兒,張英才剛尋到舊夢,餘校長又在窗前鬧起來,叫得有些急:“張老師,趕快起來幫我一把。”張英才躁了:“你家水井起火了還是怎麼的?”餘校長說:“不是的,誌兒他媽不行了,我一個人動不了手。”張英才趕忙一骨碌地爬起來,跟著餘校長進了他老婆的房。前腳還沒往裏邁,後腳就在往後撤。明愛芬光著半個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滿屋一股惡心的糞臭。餘校長在裏麵說:“張老師,實在無法,就委屈你一回!”張英才看看無可奈何了,隻有進去。

一看明愛芬隻有出氣沒有進氣,臉上憋得像隻紫茄子。餘校長分析一定是吞了什麼東西憋在喉嚨裏,並簡要地數了她以前吞過瓦片、石子和小磚頭等東西,張英才心裏一動,臉上發愣,想這女人命真大,自殺幾次仍還活著。餘校長和他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決定由一個人扶著明愛芬,另一個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讓她吐出什麼東西來。明愛芬大小便失禁身上髒得很,餘校長自己習慣了,就上去扶,露出背心讓張英才拍。張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幾下沒效果,餘校長就叫他在床沿上練練,連連拍幾下餘校長不滿意,要他再用力些。他心一橫,想著這是下誰的黑手,一掌下去,打得床一晃。餘校長說:“就這樣。非得這樣才出得來。”張英才看準那地方猛地一巴掌下去,隻見明愛芬頸一梗,哇地吐出一隻小瓶子來。正是剛天黑時,誌兒去借藥,張英才給他的那一隻。餘校長將明愛芬安頓好,看著她睡過去。明愛芬喉嚨一咕噥,說了一句夢話:“死了我也要轉正。”

出得屋來,餘校長將誌兒從學生們睡的那間屋裏一把提到堂屋,朝屁股上打了幾巴掌,罵他多大了還不開竅,又將不該給的東西給他媽。誌兒不哭,全身縮成一團。張英才上去討保,餘校長才將他送回床上,並對那些嚇醒了的學生說:“沒事,明老師又鬧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升國旗呢!”

送他回屋的路上,兩人站在月亮地裏說了一會兒話。餘校長解釋,他家過去發生這類事,從不請別人幫忙,現在一身的風濕,使不上勁才求他。張英才很奇怪,怎麼過去不叫孫四海幫一幫。餘校長說自己天黑以後從不去孫四海屋裏,怕碰見不方便的事。說了之後又聲明,孫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張英才請他放心,孫四海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任誰也不告訴。張英才又追問鄧育梅為人怎麼樣,餘校長表態說這個人其實也是不錯的一個。張英才於是說:“你果真是和事佬一個。”餘校長問:“誰告訴你的?”張英才供出是鄧育梅,餘校長聽了反而高興起來道:“我怕他會對我有很大意見呢!”

張英才抓住機會問:“那鳳凰琴是誰送你愛人明老師的?”餘校長反問:“你問這個幹什麼?”張英才道:“問問就問問唄!”餘校長歎口氣:“我也想查出來呢,可明老師她死不說明。”張英才不信:“你倆一個學校裏住這久,還不知道?”餘校長說:“我比她來得晚,最早是她和你舅舅萬站長兩個。之前,我在部隊當兵。”

張英才有些信這話,分手後,他順便將鳳凰琴撿進屋。到燈下一看,鳳凰琴琴弦被誰齊齊地剪斷了。

天剛現亮,就有人來敲門。張英才以為是餘校長叫他起來升國旗,開開門,門口站的是怯生生的葉碧秋。葉碧秋說:“張老師,我父來了。”這才看見旁邊站著一個模樣很滄桑的男人。葉碧秋的父親很恭敬地道:“張老師,我來打擾了。”張英才忙說:“剝削你的勞動力,真不好意思。”葉碧秋的父親趕忙答道:“張老師你莫這樣說,爛泥巴搭個灶最多隻能用個十年八載,你教伢兒一個字,可是能受用世世代代的。”張英才不解:“能用一輩子就不錯了,哪能用世世代代的?”葉碧秋的父親說:“過幾年,她找了婆家,結婚生孩子後,就可以傳到下一代,認的字不像公家發的這票那證,不會過期的。”張英才聽了心裏一動:“你這孩子聰明,婚姻的事別處理早了,讓她多發展幾年。”葉碧秋的父親說:“我是準備響應號召,讓她搞好計劃生育的。”

聽出這話是言不由衷的。葉碧秋的父親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就開始搭起灶來。他本來在別處做屋,將人家的事擱一天,先趕到這兒來,到外麵兩支笛子吹奏國歌時,灶已搭到齊腰高。張英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備著鍋。他問孫四海哪裏有鍋賣,鄧育梅一旁聽著接腔應了,說自己家裏有口鍋閑著沒用,給他拿來就是。到上課時,鄧育梅果然頂著一口黑鍋來了。張英才隻有謝過並收下。

大約是在上午十點鍾左右,張英才從窗戶裏看到山路上走來了父親。父親給他帶來了一封信和一罐頭瓶豬油,還有一瓷缸醃菜。他對父親說:“正愁沒有油炒菜,你就送來了及時雨。”父親說:“我還以為學校有食堂,帶點油來打算讓你拌菜吃。”他問:“媽的身體好嗎?”父親說:“她呀,三五年之內沒有生命危險。”張英才見父親說了一句很文氣的話,就說:“父,沒想到你的水平也提高了。”父親說:“兒子為人師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臉上抹糞。”張英才嫌父親後一句話說得太沒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信是一個叫姚燕的女同學寫來的,三頁信紙讀了半天才讀完。前麵都是些廢話,如同窗三載,手足情長等等,關鍵是後麵一句話,姚燕在信上說,畢業以後,除了這一次給他以外,她沒有給任何男同學寫過信。雖然這話的後麵就是此致敬禮,張英才仍讀出許多別的意思來。姚燕的歌唱得特別好,年年元旦、元宵、三八、五一、五四、五二三、七一、八一、十一等時節,隻要縣文化館舉辦歌手比賽或晚會,她就報名參加,為此影響了學習,但她總說自己不後悔。姚燕長得不漂亮,但模樣很甜很可愛。所以,張英才想也不想就趴到桌子上趕緊寫回信,說自己也是第一次給女同學寫信等等。

想到姚燕唱歌,就想到自己將來可以用鳳凰琴為她伴奏。他去動一動鳳凰琴,才記起琴弦已被人剪斷了。不知是誰這樣缺德。張英才將琴打開後,擱在窗台外麵,讓斷弦垂垂吊吊的樣子,去刺激那做賊心虛的人。

因是第一次來校,餘校長非要張英才的父親上他家吃飯。灶還沒有搭好,沒理由不去。吃了飯出來,父親直歎息餘校長人好,自己的家庭負擔這麼重,還養著十幾二十個學生,還說:“你舅舅的站長要是讓我當,我就將他全家的戶口都轉了。”張英才說:“你莫瞎表態,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轉戶口得縣公安局局長點頭才行。”

說著話,忽然山坡上有人喊餘校長派人到下麵垸裏去領工資。餘校長便拉上張英才做伴。到了垸裏才搞清,鄉文教站的會計給這一帶學校的老師送工資和民辦教師補助金時,在路上差一點被搶了,幸虧跑得快,隻是頭上被砸破了一個窟窿,流了很多血,走到垸裏後就再也走不動了。餘校長簽字代領了幾個人的補助金,走時安慰那會計說:“這案子好破,你隻要叫公安局的人到那些家裏沒人讀書的戶裏去查就是。”張英才拿了錢後,隨口問:“補助金分不分級別?”餘校長說:“大家一樣多。”張英才一默算竟多出一個人的錢來,心想再問,又怕不便。回校後他就給舅舅寫了一封信,要舅舅查查為什麼這裏隻有四個民辦教師,餘校長卻領走五個人的補助金。

張英才把兩封信都交給了父親,還囑咐父親將姚燕的信寄掛號,怕父親弄錯,他說郵費漲了價,現在掛號得五角。父親要他給錢。他有點氣,說:“父子之間,你把賬算得這麼清幹什麼?日後有我給你錢用的時候!”父親聽出這話的味兒:“好好,誰叫水往上漲,恩往下流呢!”

父親走時,他正在上課。聽見父親在外麵叫一聲:“我走了哇!”他走到教室門口揮揮手就轉回來。剛過一會,葉碧秋的父親搭好了灶也要走。張英才放下粉筆去送他,他對張英才說:“你父讓我轉告你,他將那一瓶豬油送給餘校長了,他怕你生氣,不敢直接和你說。他說他中午在餘校長家吃飯,那菜裏找半天才能找到幾個油星子。”

這天特別熱鬧,放學後,國旗剛降下,呼呼啦啦地來了一大群家長。總有十幾個,也不喝茶,分了兩撥,一撥去挖孫四海茯苓地的排水溝,一撥去幫餘校長挖紅芋。大家都很忙乎,沒人注意到張英才,更沒人注意到斷了弦的鳳凰琴。張英才到孫四海的茯苓地裏轉了轉,大家都在議論。孫四海這塊地的茯苓豐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寬的縫,這是底下的茯苓特大,脹的。孫四海頭一回笑眯眯地說,自己頭幾年種的茯苓都跑了香。張英才問什麼叫跑了香?孫四海說,茯苓這東西怪得很,你在這兒下的香木菌種,隔了年挖開一看,香不倒是爛得很好,就是一個茯苓也找不到,而離得很遠的地方,會無緣無故地長出一窖茯苓來,這是因為香跑到那兒去了,有時候,香會翻過山頭,跑到山背後去的。張英才不信,認為這是迷信。大家立即對他有些不滿,隻顧埋頭挖溝不再說話。張英才覺得沒趣,便走到餘校長的紅芋地裏。幾個大人在前麵揮鋤猛挖,十幾個小學生跟在身後,見到鋤頭翻出紅芋來,就圍上去搶,然後送到地頭的籮筐裏。紅芋的確沒種好,又挖早了,最大的隻有拳頭那麼大。餘校長說,反正長不大了,早點挖還可以多種一季白菜。張英才看見小學生翹屁股趴在地上折騰,初始,他心裏直發笑,後來見到他們臉上沾著鼻涕沾著泥土,頭發上盡是枯死的紅芋葉,想到餘校長將要像洗紅芋一樣把他們一個個洗幹淨,他喊道:“同學們別鬧,要注意衛生,注意安全。”餘校長不依他,反說:“讓他們鬧去,難得這麼快活,泥巴伢兒更可愛。”餘校長用手將紅芋一擰,上麵沾的大部分泥土就掉了,送到嘴邊一口咬掉半截,直說鮮甜嫩膩,叫張英才也來一個。張英才拿了一個要去溪邊洗,餘校長說:“莫洗,洗了不鮮,有白水氣味。”他裝作沒聽見,依然去溪邊洗了個幹淨,他不好再回去,隻有回屋燒火做飯。

走到操場中間,聽見有童音叫張老師,一看是葉碧秋。他問:“你怎麼沒回家?”葉碧秋答:“我細姨就住在下麵垸裏,我父讓我上她家去為張老師要點炒菜的油來。”果然,半酒瓶菜油遞到了麵前。張英才真的有些生氣了:“我又沒像餘校長一人照顧二十幾個,怎麼會要你去幫我討吃的呢?”葉碧秋嚇得要哭。張英才忙變換口氣:“這次就算了,以後就別再自作聰明了。”葉碧秋忙放下油瓶,轉身欲走。張英才拉住她說:“你幫我一個忙,問問餘校長的誌兒,他知不知道是誰弄斷了鳳凰琴的琴弦。”見葉碧秋點了頭,他就送她回細姨家。進垸後才知道,她細姨就住在鄧育梅的隔壁。

鄧育梅見到後又留他吃晚飯,他謊稱已吃過,堅決地謝絕了。往回走時,張英才記起葉碧秋剛才走路時款款的樣子,很像那個給他寫信的女同學姚燕,他有點擔心父親會不會將他的回信弄丟。他又想,可惜葉碧秋比姚燕小許多。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學校裏的事幾天就熟悉了,每日幾件舊事,做起來寂寞得很,鳳凰琴弦斷了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幾個星期不見葉碧秋找他彙報情況,反而老躲著他,一放學就往家裏跑。星期六下午一上課張英才就宣布,放學後葉碧秋留下來一會。葉碧秋果然不敢搶著跑。

張英才問她:“你問過餘誌兒沒有?”葉碧秋說:“問過,他說是他幹的,還要我來告訴你。”張英才說:“那你怎麼遲遲不說?”葉碧秋說:“他說他知道我是你派來的特務漢奸。我要是說了,就真的成了特務漢奸。”張英才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說?”葉碧秋說:“我父說,是你問我、要我說就不一樣。”他說:“我不相信是誌兒幹的。”葉碧秋說:“我也不相信,誌兒盡冒充英雄。”他說:“那你再去問問他。”葉碧秋說:“我不敢問了。上一回,他說他吃了蚯蚓,我說不信,他就當麵捉了一條蚯蚓吃了。”眼看談不妥,張英才就放葉碧秋走了。

星期六的國旗降得早些,原因是老師要送那些路遠的學生回家。盡管降國旗時,全校的學生都參加了,但由於太陽還很高,天空還很燦爛,鄧育梅和孫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黃昏時的那種深情,氣氛也就沒有往日的肅穆。降完旗,鄧育梅、孫四海和餘校長各帶一個路隊往校外走。學校裏顯得特別冷清。張英才試過幾回這種滋味了,星期六、星期天這兩天夜裏,就像山頂上的一座大廟,寂寞得瘮人。餘校長總說他路不熟,留他看校。張英才這回耍了個小心眼,悄悄地跟上了孫四海這一路。直到走出兩三裏遠,才從背後攆上去打招呼。孫四海見了他有點意外,嘴上什麼也沒說,依然牽著李子的手,一步步穩穩地走著,還不斷提些課堂上的問題,讓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邊采山楂時,孫四海必定在旁邊緊緊守護著。這一路隊有六個學生,到第一個學生的家時,已走了近十裏路。張英才走熱了,脫下上衣隻穿一件背心,說:“這十裏路,硬可以抵我們畈下的二十裏。”孫四海說:“難走的還在後頭呢!”

路的確越來越難走。草叢中的蛇蛻也越來越多,孫四海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塑料袋,將撿到的蛇蛻小心地裝進去。張英才看到一隻蛇蛻,鼓起勇氣把手伸了出去,剛一觸到那發糙的乳白色東西時,心裏就一陣陣起疙瘩。李子在旁邊說:“張老師怕蛇了!”孫四海說:“李子你用一個成語來形容一下。”李子想了想說:“杯弓蛇影。”孫四海輕輕撫了一下那片微微發黃的頭發。張英才不由得尷尬起來。蛇蛻有許多了,塑料袋裝得滿滿的。孫四海不讓學生們再撿,要他們趕緊走路。張英才站在山梁上還以為離天黑還有會兒,一下到山溝,就很難看清路了。

學生們陸續到家,隻剩下一個李子。最後李子也到家了。李子的母親就站在家門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孫四海將塑料袋遞過去,李子的母親也將一隻裝得滿滿的袋子遞過來。都交換了,孫四海才說:“李子這幾天夜裏有些咳嗽。”又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張老師,以後由他帶李子的課。”張英才不知道怎麼稱呼好,隻有點點頭。李子的母親也在點頭,點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後問:“不進屋坐會?”孫四海憂鬱地答:“不坐了。”黑暗中,張英才似乎看清這女人是個哀戚戚的冷美人。

女人身後的屋裏傳出一個男人的呼喚:“李子回來了嗎?”孫四海立刻說:“我們走了。”女人什麼話也沒說,牽過李子倚在門口佇望著離去的黑影。

遠遠望去,山上有一處燈火很像學校。一問,果真是的。張英才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繞了十裏路嗎?”孫四海說:“路是繞了點,但能多采些草藥,她願意。她不繞別的學生就要繞。”張英才壯壯膽後,忽然說:“李子她媽不該嫁給她父。”孫四海愣了愣說:“誰叫她娘家窮呢,這個男人那時是大隊幹部,又實心實意地喜歡她,她抗拒不了。誰知搞責任製後,他上山采藥掙錢,摔斷了腰。”張英才膽更大了,追問一句:“那你當初怎不娶她?”孫四海歎口氣:“還不是因為窮,一聽說我是民辦教師,她娘家就將我請的媒人攆出了大門。”

正待再問,前麵有人呻吟著喚他們。聽聲音是餘校長。他們走攏去,見餘校長拄著一根樹枝靠在路邊石頭上。餘校長解釋自己是怎麼成了這樣子的。他送完學生返回天就黑了,路過一個田壟,明明看見一個人在前麵走著,還叼著一隻煙頭,火花一閃一閃的,他走快幾步想攆上去做個伴。到近處,他一拍那人的肩頭,覺得特別冰涼,像塊石頭。他仔細一打量,果然是塊石頭,不僅是塊石頭,還是塊墓碑。他心裏一慌,腳下亂了,一連跌了幾跤,將膝蓋摔得稀爛。餘校長說:“我想等個熟人做伴,回去看個究竟。”孫四海說:“也太巧了。我們去看看,你丟下什麼沒有。”張英才知道這風俗,人走黑路受了驚嚇,一定要趕忙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氣或魂魄失散了,不然遲早要大病一場。張英才不信這個,他膽子特別小,家裏人總說這是受了驚嚇找得不及時的緣故,所以,有時他又有點相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看銘文知道是村裏老支書的。學校就是老支書拍板讓全村人——那時叫大隊一勒緊褲帶修建的。過去餘校長常歎息說若是老支書在世,學校也不至於像現在這個破樣子。這時,孫四海開口說:“老支書,你愛教育愛學校我們都知道,可你這樣做就是愛過頭了,你要是將餘校長驚出毛病來,事情可就糟了。你要想愛得正確,就請保佑我們幾個人早點轉正吧!”餘校長一旁說:“孫主任,你可別像鄧校長,為了轉正,不論是神是鬼,見到了就燒香磕頭。”孫四海苦笑一聲:“餘校長放心,我這是開玩笑。”

大家又說墓碑的事,一致認為是餘校長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種可能是遇上了磷火加上心裏太緊張的緣故,引出幻覺。末了,餘校長說,這種事山裏常發生,不用大驚小怪。他邊說邊走,走到鄧育梅的家,在門外喊了一聲,他老婆出來應,才知道他還沒有回來。鄧育梅送學生的路最遠,有個學生離學校足有二十裏,來回一趟整四十裏。三個人進屋去說了一會兒話,鄧育梅在外麵叫門。開門進屋,四人一湊情況,不由得嚇了一跳,倒不是因餘校長遇上怪事,而是鄧育梅撞著一群狼了。說巧都巧到一塊兒去了,鄧育梅剛繞過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麵衝過來,他嚇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間一動也不動,那狼也怪,像趕什麼急事似的,一個接一個擦身而去,連聞也不聞他一下。

說到這,大家都笑。鄧育梅的老婆揉著淚汪汪的眼睛說:“真是應了老古話,窮光蛋也有個窮福分。”餘校長添一句:“窮人的命大八字小。”

星期天,張英才就起床往家裏趕。從山上往山下走,幾乎是一溜小跑。二十裏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開始吃早飯。路上碰見了藍飛,他也是星期天回家看看。兩人隻是見麵熟,走到岔路上自然就分手了。一進家門他就問:“媽,父呢?”母親說:“你父一早就到鎮上拉糞去了。”他正想問她知不知道父親寄過一封掛號信沒有,一掃眼發現灶頭上擱著一封寫給他的信,也是掛號。拆開一看,隻有一句話: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他先是一怔,很快就明白了意思,心裏高興地想,沒有料到姚燕還這麼浪漫有詩意。

母親給他做了一碗臘肉麵,正吃著,舅舅從外麵走進來,見麵就說:“聽說你回了,就連忙趕來,有個通知,正愁送不及時,你就趕緊帶回學校去。”張英才說:“剛到家,就要返回?”舅舅說:“這是大事,貫徹《義務教育法》的精神,下下個星期要到你們那兒搞掃盲工作驗收,一天也不能挨了。”張英才知道舅舅一定又在藍二嬸那兒,聽藍飛說他回了,就跑過去抓他的公差。不過收到了姚燕的信,回家的主要目的就算達到了,早回校遲回校都是一個樣。他便從舅舅手裏接過了通知,回頭扒完碗裏的麵條和臘肉,提上母親匆匆給他收拾的一些吃食就上路了。

上山路走得並不慢,歇氣時,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來讀,信紙上有一種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貼在鼻子上一聞就是好久,這樣就耽誤了。還在半山腰上,就看見路旁獨戶人家開始吃午飯。他也不急,從包裏摳出兩隻熟雞蛋,剝了殼咽下去,依舊走走停停。走到鄧育梅家的後山上,他棄了正路,從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鄧育梅家門口的糞氹裏,有幾個人正在忙碌著,將糞氹裏的土糞一擔擔地往一塊地裏挑,地頭上已堆起了一座黑油油的土糞堆。張英才認出其中兩個人是上次幫孫四海挖茯苓地排水溝那幫家長中的。鄧育梅也挽著褲腿在一旁走動,腳背以上卻一點黑土也沒沾。

見張英才來,鄧育梅不好意思地說:“馬上要秋播了,我怕到時忙不過來,昨天和家長們隨便說起,沒想到他們就自動來了。其實,這土糞再漚一陣更肥些。”張英才說:“現在你和餘校長、孫四海擺平了。”鄧育梅說:“其實,那天我那話沒說清楚。”張英才搶白道:“那天你是想說民辦教師本來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鄧育梅說:“你可不要對我有什麼看法!”張英才說:“你不是怕我,你是怕我舅舅。你洗洗手!”鄧育梅眉毛一揚:“是不是有轉正的名額下來了?”張英才說:“可不能先透露,等大家當麵了再說不遲。”

鄧育梅走在前麵,樂得屁顛顛的,這個樣子讓張英才覺得很好笑。餘校長不在家,領著誌兒他們上菜地澆水去了,隻有孫四海坐在門口吹笛子,曲子是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又是將快樂吹成了憂傷。鄧育梅衝著他喊:“孫主任,到張老師屋裏來開會。”孫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開什麼會?這地方,抓得再緊也不能提前達到小康水平。”鄧育梅說:“來吧來吧,這回虧不了你。”在等餘校長期間,張英才將熟雞蛋分給他倆一人一個,他自己也吃一個。邊吃邊說:“我有個俗語對聯,看你們能不能對上,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鄧育梅和孫四海想了一陣,認為這沒有什麼,再想想就能對出來。這時餘校長來了,手也沒洗,滿是泥土。鄧育梅說開會。張英才不急,要餘校長幫忙對對聯。餘校長聽了就說:“這個上聯很難對,主要是那個‘你’字。”鄧育梅忙插嘴:“‘你’能對的字太少了,隻有‘我’和‘他’兩個字。”餘校長說:“是原因之一,主要的還在之二,這個‘你’字用在這裏表示兩人在互相盼望,下聯隻能用一個‘我’字,就是這個‘我’字來對也很勉強,所以,在這裏是難有很好的下聯的。”一席話說得大家都服了氣,張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說出來,就岔開話說:“我舅舅讓捎個通知給你們,要你們按通知上的要求,盡快執行,做好準備工作。”

餘校長接過通知看了看,就手遞給將脖頸伸得老長的鄧育梅,讓他讀讀。鄧育梅接過去,咳一下,清清嗓子響亮地讀道:“西河鄉文教站文件,西文字第31號,關於迎接全縣掃盲工作檢查驗收的緊急通知。”剛讀完標題,鄧育梅臉就變色了,最後幾個字幾乎能聽出一些哭腔。餘校長問:“鄧校長,你怎麼啦?”鄧育梅實在忍不住沮喪:“我還當它是通知轉正的文件,前幾次的文件總是這個季節發下來。”鄧育梅不願再讀。孫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過去,自己讀起來。讀得餘校長一臉的嚴肅。

孫四海一合上文件,餘校長就說:“滿打滿算才剩十天時間,沒空討論研究了,今天我就獨裁一回。從星期一起,咱們四個人做這樣的分工:張老師正式帶三四年級的課,孫主任將一二和五六年級的課一擔挑了,抽出鄧校長和我突擊搞掃盲工作。”張英才打斷餘校長的話:“我不懂,十天時間怎麼能掃除文盲呢?”餘校長頭一回用不客氣的語氣說:“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後可以慢慢學,現在沒空解釋,這事關係到學校的前途,一點也放鬆不得。”餘校長還宣布了幾條紀律:一切為了山裏的教育事業,一切為了山裏的孩子,一切為了學校的前途。張英才聽不懂這叫什麼紀律,他想說這倒像是誓詞。隻是餘校長這一認真,顯得像個領導者,讓張英才生出幾分畏懼,不敢亂插嘴。

餘校長話不多,說完後就叫大家補充。鄧育梅提出,要村裏派個主要幹部參加準備工作。孫四海說:“來個人又不能幫忙做作業、改作業,不如趁機叫村裏將拖欠的工資補給我們。”鄧育梅連聲叫好。餘校長苦笑一下:“也隻好出此下策了。不過各位也得出點血,借此機會請支書和村長來學校吃餐飯。每人十塊錢,怎麼樣?”鄧育梅說:“可以是可以,在誰家做呢?”餘校長每人看了幾眼,才猶豫地說:“就在我家吧,明老師做不了飯,就另外請個會做飯的女人來幫幫。”孫四海低聲說:“我沒意見,還可以讓村幹部感受一下學校裏艱難的氣氛。”至於請誰,商量半天唯有王小蘭合適,她做的飯菜又省料又清爽。這一切都定下來後,天就黑了。

吃過飯後,張英才就趴在煤油燈下冥思苦想,如何寫上一句話,才能在姚燕的那句話上來個錦上添花。他將那本小說集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關愛情的話,都細細品過,竟沒有一點現成的可供參考。枯坐到半夜,餘校長又在窗外察看,見他沒睡,就打個招呼走回去。他靈機一動,冒出一句話來:敲門太費時了,我要直接翻進你的窗戶。寫了這句話後,張英才很激動,也不怕外麵的黑暗,跑去敲孫四海的門。剛敲一下,孫四海還沒醒,他就覺得沒意思,這樣的話怎麼和孫四海說呢,說了也不會有共同語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身後孫四海醒了,問:“誰呀?”張英才學了一聲貓叫:“喵——”

村長、支書和會計是星期二來學校的,加上王小蘭與學校本身的四個人,剛好一桌。王小蘭的菜其實做得不怎麼的,就是作料放得重,他們都說這菜做得有口勁。吃飯之前,幹部們先說了一個好消息:盡管村裏經濟困難,還是決定先將拖欠教師的工資支付五個月,同時還希望全體老師能在這次掃盲工作中,為村黨支部和全村人民增光添彩。大家都為這話鼓掌,餘校長的老婆明愛芬,也在裏屋鼓了掌。然後大家吃飯喝酒。

酒至半酣就開始逗鬧。會計死死拉著王小蘭的手,非要王小蘭和他幹一杯。學校的人都為她討保,說她真的不會喝酒。會計不答應,不喝酒他可以代她喝,喝一杯她必須親他一下。也不等王小蘭分辯,會計端起王小蘭的酒杯,一口喝幹,便將老臉往王小蘭嘴上湊。孫四海的臉頓時漲得像一大塊豬肝,餘校長怕出事,用手連連扯孫四海的衣角,鄧育梅見勢不妙,起身解手去了。張英才本與此事無關,又有很硬的親戚做後台,大家對他很客氣。他見會計鬧得有些過分,就挺槍出馬殺到兩人中間,一手分開王小蘭,一手將酒瓶倒過來,斟滿桌上的空酒杯,說:“我代王大姐和你連幹三杯。”也不管會計同意不同意,一口氣將酒杯喝幹了三次。會計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一見張英才血氣方剛的樣子,就連忙甘拜下風。孫四海的臉色也開始平和了。張英才豈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間會計叫起了頭昏,說:“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從桌子底下爬過去行啵?”張英才答應了,會計真的趴到地上去。村長見了道:“行行,就這樣,意思到了就行。”張英才心裏對村幹部本是有意見的。自己來這兒教書都這長時間了,沒有一個人來看看他,如今見村長在他麵前打官腔,就來了氣。他也不說話,繞到會計的背後,雙手抵住會計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對麵坐著的孫四海,將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後移了移,露出空當,讓張英才將會計推到桌子這邊來了。會計惱羞成怒,爬起來時手裏攥著一隻肉骨頭,要砸張英才,支書連忙抱住他,口稱:“醉了!醉了!別再喝了,撤席吧。別讓孩子們看見笑話我們!”

送走了村幹部,張英才看見王小蘭趁人不注意溜進了孫四海的屋子。他裝作走動的樣子,輕輕到了窗外,聽見裏麵女人的哭聲嗡嗡的,像是電影鏡頭裏兩個人摟在一起時的那種哭聲。這天夜裏,孫四海的笛聲響了很久,搞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歇下來的。

第二天早上,見到孫四海時,人明顯憔悴了許多,眼圈挨著的地方都是凹凹。升完國旗,餘校長吩咐,三四和五六年級,各抽十個成績差的學生,交給他和鄧育梅安排。按照成績單倒著排,葉碧秋應該是前十名,這倒數前十名輪不上她。張英才不理解餘校長搞掃盲工作,要抽成績差的學生做何用處。問又得不到回答,因而多了個心眼,把葉碧秋派了去。

隔天,他問葉碧秋:“餘校長安排的事你都做了嗎?”這次他吸取上次的教訓,說話時繞了彎。葉碧秋果然很坦白地回答:“餘校長安排我代替餘小毛寫一年級的作業,我很認真地做了,餘校長還表揚了我。”張英才問:“你認識餘小毛嗎?”葉碧秋說:“認識。前年他和我一起報名上一年級,上了兩天課就沒有再來。今年報名餘校長又動員他來了,他隻報個名就回去了。他家困難讀不起書!”張英才說:“我們班的同學,總共要代多少個報名不上學的學生做作業?”葉碧秋說:“餘校長說,一個同學負責兩個人的。做完了,每個學生獎一支鉛筆,兩個作業本。”張英才說:“明天放學時,你把給餘小毛做的作業本拿給我,我替你改一改。”葉碧秋一點也沒懷疑,點頭答應了。

過了一天,葉碧秋果然將作業本帶來交給他。他一看,完全和一二年級已經做過的作業一模一樣。由於成績差,哪怕是高年級學生了,做一年級的作業還是常出差錯。張英才一點也不明白,這樣做是什麼目的。

轉眼十天過去,舅舅帶著檢查團來了。檢查團來時,餘校長又要孫四海將五六年級的課,也交給張英才,理由是孫四海也要參加一部分接待工作。所以,張英才忙得團團直轉,連和舅舅打招呼的工夫也沒有。他隻是覺得一二年級的學生,似乎比平時多出許多,卻難得有空想其中的緣故。

檢查團在學校待了一天,下午總結時,張英才給兩個班的學生布置了同一個作文題《國旗升起的時候》,三四年級要求寫五百字,五六年級要求寫八百字,自己抽空去聽了一下總結報告。報告是縣教委的一個科長講的,他認為,在辦學條件如此惡劣的情況下,界嶺小學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六點幾的入學率,真是一個奇跡!他還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幾大堆作業本。張英才聽完報告才明白。這次檢查隻是查掃盲工作最迫切的問題:適齡兒童是否入學。張英才的舅舅隻是檢查團的一名普通成員,他發言說:“老萬我不怕大家說搞本位主義,如果界嶺小學這次評不上先進,我就不當這個文教站長了。”餘校長帶頭鼓起了掌,檢查團的成員也都鼓了掌。

山上沒地方住,檢查團看著餘校長指揮學生降下國旗後,就踏黑下山了。臨走時,張英才對舅舅說:“舅舅,我有情況要反映。”舅舅邊走邊說:“你的情況我知道,等回家過年時,再好好聊一聊吧!”舅舅走出兩百米遠,張英才記起忘了將寫給姚燕的信,交給舅舅帶到山下郵局寄出去。他喊了兩聲,撒腿追上去。跑了百來米,看到舅舅在那兒拚命擺手,他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那一行人,在黑沉沉的山脈中隱去。

檢查團走後,張英才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平時各處弄虛作假的事他見得多,那些事與他無關,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這回不同,不僅他是當事人,舅舅也是,而且學校裏其他人明擺著是串通一氣,怕他泄露玄機,事事處處都防範他,把他和舅舅都要了,就像他耍葉碧秋一樣。這一想就有氣往上湧,他忍不住,拿起筆給舅舅和縣教委負責人寫了兩封內容大致相同的信,詳細地述說了界嶺小學和界嶺村,在這次檢查中偷梁換柱,張冠李戴等等一些見不得陽光的醜惡伎倆。信寫好後,他有空就站到學校旁邊的路邊上,等那個三天來一趟的郵遞員。等了四天不見郵遞員來,也不知是錯過了,還是郵遞員這次走的不是這條路線。他不願再等下去。攔住一個要下山去的學生家長,將兩封信托他帶下山寄出去。不過姚燕的信他沒交給他,他隻會將它托付給像父親和舅舅這樣萬分可靠的人。

這幾天,學校裏氣氛很好,村幹部來過幾趟了,大家一道每間屋子細細察看,哪兒要修,哪兒要補。村長表態,發下來的獎金,村裏一分錢不留,全部給學校作修理費,讓老師和學生過一個溫暖舒適的冬天。餘校長將這話在各班上一宣布,學生們都朝著屋頂上的窟窿和牆壁上的裂縫歡呼起來。餘校長還許諾,若是修理費能省下一點,就可以免去部分家庭困難的學生的學費。

大約過了十來天,下午,張英才沒課,到溪邊上洗頭和晚上換下來的衣服,邊洗邊吹著口哨,也是吹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還一邊想孫四海和鄧育梅的笛子裏,這一段總算有了些歡樂的調子飄出來。聽到身後有人喊他,四處一打量,才看見舅舅站在很高的石岸上。他甩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舅舅已跳下來了。舅舅走過來,鐵青著臉,不問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就是幾個耳光,打得張英才險些滾進溪水中。

張英才捂著臉委屈地說:“你憑什麼一見麵就打我?”舅舅說:“打你還是輕的,你若是我的兒子,就一爪子掐死你!”張英才說:“我又沒有違法亂紀。”舅舅說:“若是那樣,倒不用我管。你為什麼要寫信告狀?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們都是偽君子?睜眼瞎?”張英才說:“我也沒寫別的,就是說明了事實真相。”舅舅說:“你以為我就不知道這兒實際入學率隻有百分之六十幾?你知道我在這兒教書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入學率才達到多少嗎?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訴你,別以為自己比他們能幹,如果這兒實際入學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幾,他們個個都能當全國模範教師。”舅舅要他洗完衣服後回屋裏待著,學校裏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幾巴掌打怕了,張英才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屋裏,天黑前,笛子聲一直沒響,直到餘校長用異樣的聲音喊:“奏國歌!”笛聲才沉重地響起來。之後,孫四海開始拚命地劈柴,用斧頭將柴連劈帶砸,弄成粉碎,嘴裏一聲聲咒罵著:“狗日的!狗日的!”直到餘校長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舅舅很晚才到張英才房中,燈光下臉色有些緩和了,歎口氣說:“你花兩毛錢買一張票,弄掉了學校的先進和八百元獎金,餘校長早就指望這筆錢用來修理校舍。其實,這兒的情況上麵完全清楚,這兒抓入學率,比別處抓高考升學率還難,都同意界嶺小學當先進,你捅了一下後就不行了,窗紙捅破了漏風!”張英才想辯幾句,舅舅不讓他說:“我讓餘校長寫了一個大山區適齡兒童入學難的情況彙報,做個補救,避免受到通報批評。我和他們談了,讓他們有空將每個學生入學時的艱難過程和你說說,你也要好好聽聽,多受點教育。”話音剛落,人就睡著了。

舅舅的鼾聲很大,吵得張英才入夢遲了。早上醒來一看,床那頭已沒有了人。

早飯後,張英才拿著課本往教室那邊走,半路上碰見孫四海,對他說:“你休息吧,課我上!”張英才說:“不是說好,這個星期的課由我上嗎?”孫四海不冷不熱地說:“讓你休息還不好嘛!”張英才聽了不高興起來:“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還正想請假呢!”說著轉身就走。第二天,幾乎是在頭天的同一個地方又碰見了孫四海,孫四海說:“你不是請假了嗎?怎麼還往教室跑!”張英才說不出話來,心裏卻是真生氣了。

從舅舅走後,他很明顯地感到大家對他的反感。孫四海見他時,隻要一開口,那話裏總有幾根不軟不硬的刺。鄧育梅幹脆不與他對麵,看見他來就躲到一邊去了。餘校長更氣人,張英才向他彙報,說孫四海剝奪了他的教學權利,他竟然裝聾,東扯西拉的,還煞有介事地解釋,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節就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