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還小(2 / 3)

老五說話時,父親正站在旁邊,他說:“那時,這一帶的狗都叫你們知青偷吃光了。”

老五說:“你不是也跟著吃了許多狗肉!”

父親說:“狗屁,你們總是將啃不動的狗骨頭給我。”

老五說:“可你還不是啃得津津有味。”

父親笑了笑說:“可你們不曉得,有一年臘月下大雪時,你們將公社裏養的一條狗打死了,剛煮熟,我跑去騙你們說那是條瘋狗,你們嚇得不敢吃,讓我拿出去扔。我隻扔了幾塊,其餘的都讓我和另外兩個孩子躲在樹林裏,用樹枝做筷子,過了一餐飽癮。”

老五也笑,他說:“那你就不曉得下文了,那天晚上我們吃了你家的兩隻雞!”

父親說:“誰說我們不曉得,我們還找到吃剩下的雞毛,旁邊還有回力球鞋的鞋印,那種鞋隻有你們知青才穿得起。如果不是秦老四出麵攔住,我父親早用刀將你們的三隻手砍下一隻來。秦老四說你們個個都是座山雕,人人都想擺百雞宴,太多了不好對付。”

父親告訴老五,秦四爹為了讓知青不再在垸裏胡鬧,三天兩頭往公社裏跑,要招工指標,要一個就送走一個,走一個垸裏就多一份安寧,而且誰最搗蛋就讓誰先走。老五是這個點上第三個走的。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秦四爹被抓起來的日子,他還順便搭上押秦四爹去縣城的車。我聽秦四爹說過,當年他戴著手銬押進城的路上,有個知青不停地往他腳邊吐口水,他忍無可忍最後用勁踢了那知青一腳。他說這個知青不知好歹,那個返城的指標還是自己用一包遊泳煙從鄰近大隊的大隊長那裏換來的。我明白這人就是眼前的老五。秦四爹還說,男女一共十六個知青中,老五是最壞的,秦四爹說的壞是搗蛋的意思。他說老五下來的第三個月就將另一個知青點上的姑娘肚子弄大了,其餘偷雞摸狗,挖隊裏的花生,摘隊裏的南瓜,哪一件事都是老五領頭,最少也是個二把手。老五的絕招是到外麵垸裏去釣雞。他用一枚大頭針彎成魚鉤一樣的形狀,再用細線係好卷成一個團揣在褲子荷包裏,然後就裝作從別人垸前經過。趁人不注意時,用兩個指頭一彈,就將鉤著小蟲的鉤子彈到一群雞的麵前。哪隻雞若啄了那鉤子,便脫不了身,不吭不響,乖乖地隨著他走。碰到有人時,他們就停下來,那雞也呆呆地不往前走,那線細得誰也看不出破綻。走到沒人處,他再將線一收,將雞用外衣包起來,唱著知青們最愛唱的《再見吧江城》,旁若無人地往回走。這個秘密是秦四爹後來發現的。除了貓狗之類的小東西喜歡跟在人的後麵走,別的動物沒有這個習慣。那天他看見一隻公雞跟著老五走走停停,就起了疑心。他撿起一塊石子朝那隻公雞砸去,公雞一驚,銜著一根細線飛了起來。為這事,秦四爹扣了老五十個工分。並將扣下來的這些工分劃到我家的賬頁上。秦四爹曾說,當年十個工分雖沒有兩隻雞值錢,卻比兩隻雞重要,那時想多掙十個工分不曉得有多難,年底算賬時,十個工分往往可以決定這個人屬於哪一類。

秦打鐵的房子無人去住,就連秦四爹這樣的孤身老人也不肯要那房子,大家都看著它一天天地敗塌下去。老五說,若在城裏管他什麼原因,隻要像房子的都會有人搶著去住。父親問老五敢不敢進這屋。老五說,三十年前他是墳墓敢躺棺材敢睡,現在不行了,有後顧之憂,他大小有一座酒樓,不能讓生意惹上晦氣。父親沒有惡意地說老五,當年他們做知青時總是嘲笑農民,這封建那落後,怎麼一有了錢財,反倒比農民還封建落後。老五說了句很深奧的話,人不可能沒有文化傳統,也不可能不批判傳統文化。

這時,從小河灘帳篷裏傳出一陣手風琴聲。大家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一下。

老五說:“這是白狗子在拉。當知青時,他想自己能有一隻手風琴都快想瘋了,現在他可以買下全國一年中生產的全部手風琴。”

父親說:“可他拉的曲子沒有從前的好聽!從前他拉的那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用說你們哭,就是我也曾想哭!”

白狗子拉的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老五皺著眉頭說:“這曲子就應該在夜深人靜時聽!現在讓人聽,太早了點!”

我望了望後山,太陽仍有老高,黃昏還沒露出蹤影。我找了兩遍,山上沒有秦四爹的影子,那頭黑色黃牯也沒見著。

黃昏來臨時,小河灘上首先冒起一股青煙,開始是濃濃的黑黑的,上升得很快,樣子還有些猛。隻一會兒,領頭的那團烏雲一樣的煙霧,就順著山勢爬到山巔之上,在夕陽的映照之下,迅速地幻化成一片彩霞。隨後產生的青煙就沒有這種性子了,它徐徐地緩緩地,甚至還有些綿若無力,還沒達到半山腰就被漸起的暮色化解得若有若無。因為這青煙,才能看見晚風的樣子。晚風的確像月裏嫦娥舒開的長袖,它在半空裏一揮而過,卻在地麵上留下許多生機與希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被白狗子和老五他們叫作篝火,火堆旁有女人在迫不及待地唱著歌,隱隱約約地在風中斷斷續續地飄蕩著。

父親和垸裏的人都在說,他們還是從前的老脾氣,自己將自己弄得特別憂傷,好像是天要塌了下來,卻又與別人無關。

秦四爹一直不見回來,白狗子已問過好幾次了,他說他無論如何也要同秦四爹盡快見上麵。白狗子天黑之前開著他的凱迪拉克到鎮上去打電話,他的手機在這一帶無法使用,隻是一塊無用的廢塑料。白狗子開車離開時,老五在旁邊笑著說他剛收了個小蜜,一天不見就心裏發癢。白狗子開玩笑地用凱迪拉克去撞他。一不小心,車頭撞在稻場邊的石滾上。白狗子停下車開門看了一眼後,有些不高興地責怪老五。老五不以為然地說,這點小事也值得傷和氣,修一修也就萬把塊錢,誰出不起!聽見老五的話後,垸裏的人頓時伸了伸舌頭。白狗子像是想通了,笑一笑後鑽進車門,隻見滿車身的彩燈一亮,凱迪拉克一下子躥出老遠。白狗子的車跑得很快,十幾裏山路一會兒就回來了,人還沒從車裏鑽出來,臉上開心的笑容先像花朵一樣從車窗裏開放出來。

秦四爹依然不見回來。我到他的小屋門前去看了看,屋裏的確沒有一點動靜。天完全黑了,我有些著急,就對父親說要上山去找秦四爹。父親瞪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回屋拿上一隻手電筒一個人向後山走去。

父親對秦四爹的呼喚聲在後山不停地回蕩著。

隨著篝火的亮堂,老知青們的歌聲也清晰起來。他們都圍在篝火四周。白狗子仍然拉著他的手風琴,老五在吹著一支他們叫作薩克斯的鐵管子一樣的東西。沒有歌聲時這兩樣東西奏出來的音樂特別好聽,而無論是手風琴還是薩克斯,當它們獨自奏響時,就更動人了。垸裏的很多人都來看稀奇,大家不遠不近地站著,不與白狗子他們混在一起。

那幾個女知青正在小聲唱著一支讓我聽來很熟悉的歌時,白狗子忽然站起來,將手風琴猛地拉了一陣,然後調子一低,突然深沉地唱起來。

我想起來了,這首歌名叫《三套車》。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在屋裏哼著這首歌。但他從不在母親的麵前唱,好幾次他正唱到得意處忽地戛然而止,我問他怎麼不唱了,他說不想唱就是不想唱。後來我弄明白了,隻要父親的歌聲突然一斷,不一會兒母親必然會出現。我以為父親是怕自己唱不好,壞了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形象。父親的確喜歡這首歌,除此以外,我沒聽見他唱過別的。

母親也很喜歡聽這首歌。有一次,父親傍晚回家,拎了一桶水到後門外衝涼。嘩嘩的水聲使他沒有注意到母親的歸來。母親沒有驚動父親,任他唱完了,才裝著剛回的樣子出現在父親麵前。

白狗子唱完後,老五用薩克斯管又將那曲子反複吹了幾遍。

母親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後,我感到她的身子在一陣陣戰栗。我想回頭時,母親用她的雙手將我的頭緊緊抱住,不讓我往回看。我還聽見母親在小聲獨語說:“他們怎麼不哭了,那些年他們隻要坐在一起唱著這支歌,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的確,我在篝火旁看到了一股悲傷的煙霧,篝火旁的男人都在猛烈地抽煙,女人則用雙手托著腮幫,除了歌聲的旋律外,沒有第二種聲音。後來,垸裏的女人中,有一個人哇地哭著跑開了,接著又有一個女人用雙手捂著嘴踉踉蹌蹌地衝入夜幕。母親的戰栗更厲害了,她的雙手無力地垂在我的肩上,她用極小的聲音對我說:“大樹,送送媽媽,媽媽想回去!”

回到家後,見父親還沒回,母親終於忍不住趴在床上用被子招住頭大聲地哭起來。我心裏預感到了什麼,有些替父親傷悲。我從自己屋裏拿了一坨冰糖,放進杯子裏衝了半杯水,遞給母親。喝完冰糖水後,母親才鎮定一些。她告訴我,她和那兩個女人曾經都是公社宣傳隊的,那兩個女人在宣傳隊裏與兩個男知青好上了,還偷偷懷過他們的孩子,兩個女人為他們一共做過五次人工流產,每次都是她偷著照料她們。男知青招工回城時,說好馬上接她們去,可後來一直杳無音訊。等了幾年,她們才嫁到秦家大垸。我以前就聽說過,這兩個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原因是子宮被刮破了,先前不清楚是與知青們發生了事。兩個女人我都叫嬸子,我的兩個同宗叔叔對她們很不好,他們自己在外麵亂搞,回來後還動不動下手狠狠打這兩個嬸子,罵她們是破罐子。逢到這樣的時刻,母親從來不去勸解,她總是朝別人求情,請別人去勸解。很小時,我以為是母親膽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爾碰見母親和那兩個嬸子躲在我姐姐的房裏,抱頭痛哭,而且母親比她們哭得還傷心還帶勁。

母親在床上哭了一陣,忽然抬起頭來。

窗外傳來《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歌聲。

母親聽了一陣,情不自禁地說:“那時宣傳隊裏有個叫歐陽的,他個子最小,飯量卻最大,一份飯連半飽都吃不到。他在《沙家浜》裏演四龍,在《智取威虎山》裏演小爐匠。他家裏情況最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外加叔叔,一家裏竟有五個人關在監獄裏,並且全都是政治犯。親戚六眷沒有誰敢同他來往。我見他可憐,就常從家裏拿些紅薯給他吃。那年冬天,過年時下著大雪,所有的知青都回城過年去了,就他一個人沒地方去,三十早上竟跑到我家裏來,哭著喊我姐姐,要我留他在家裏過個團圓年。我隻好求你外婆留下他。夜裏他反複教我唱這首《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他唱得真好,若不是過年,我真的要再哭一場。夜裏,大人都睡了,他非要我同他一起在火塘邊等著聽零點的新年鍾聲。新年鍾聲剛響一聲,你秦四爹就帶著民兵將他抓走,說他用壞歌兒毒害我。那場雪真大,有的地方都快沒了腰,我跟在他們後麵打滾,非要秦四爹放了歐陽。秦四爹被纏得沒辦法,隻好對我說實話。他說知青已害了好多農村姑娘,他不能看著我也被歐陽害了!”

母親歎口氣說:“後來,秦四爹還是將歐陽放了,不過他派了一個人將歐陽一直送回山那邊的知青點。”

說著話,母親竟小聲唱起來: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

哎,紅得好像,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花兒為什麼鮮?為什麼這樣鮮?

哎,鮮得使人,鮮得使人不忍離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

我從未聽見過母親唱歌,更沒料到母親的歌會唱得這樣好。母親唱完後,我們沉默了好一陣。河灘上已不唱《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了,我隻覺得此時在空中盤旋的旋律,又是一首俄羅斯歌曲。母親後來開口告訴我這首歌名叫《小路》。

我說:“媽媽,你告訴我實話,你後來是不是與歐陽相愛了?”母親怔怔地半天沒有應。

我心裏有些明白,就說:“我曉得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爸爸!”

母親長歎一聲說:“你爸他都曉得。歐陽走時,我偷偷送他,還是你爸在前麵探路,怕被你外公外婆碰見。”

我說:“你們有過孩子嗎?”

母親起勁地搖搖頭,她說:“歐陽全身都是病,我隻是照料他。”母親頓了頓後又說,“他走時答應治好病就會回來娶我!可他們都一樣,一去就不回頭!像河裏的流水一樣。他父親後來平了反,前幾年還老在電視中露麵,他們父子長得極像。”

母親這時已經平靜了不少。

我出門往小河灘上走,半路上碰見父親。他說沒能找見秦四爹,回來邀幾個人再上山去。我忽然想起秦四爹常提起那個戰備洞,就叫父親不用去了,秦四爹一定同那頭黑色黃牯躲在戰備洞裏。父親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他擦著我的肩頭往家裏走時,我突然說了一句話。

我說:“爸,你真了不起!”我真的敬佩父親對母親一向那麼好。

父親好像不在乎我這話裏的意思,繼續走自己的路。走了幾步,父親回頭問了句:“你媽她沒事吧!”

我說:“沒事,她還愛著你哩!”

父親輕輕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他不再說什麼,他離我很遠以後一個人獨自說了句:“都走了這麼多年,還回來幹什麼哩!”

篝火旁唱歌的知青和圍觀的垸裏人幾乎不見少。唱歌的人很投入,看的人更投入。特別是那幾個很有點胖的女知青,跳出一個段藏族味道的舞蹈時,身邊幾個年紀很大的男人女人,眼裏都放出了光芒。他們說這舞蹈叫《洗衣歌》,過去知青們逢演節目是必跳的,真是迷死個人。現在她們發福了,身材沒從前好看,但眉眼間、手足腰上的那些味道還在。他們還認得眼前那個最胖、頭上白發最多的女人,就是當年跳獨舞的那個小姑娘。讓他們覺得可惜的是那個演解放軍的男知青沒有來。白狗子說,那個男知青到澳大利亞幫人洗碟子掙外彙去了。白狗子當年是B角,他放下手風琴到女知青中間,剛一抬手足,周圍的人就大笑起來,年紀大的人說他現在的樣子隻能演國民黨的胖軍官。

白狗子不在乎,他用不太聽使喚的手腳比畫了一陣,猛地停下來,大聲唱道:“哎——誰來給咱們洗衣裳嘞!”

幾乎沒有停頓,一旁的男知青馬上接唱:“——沒得人!”

白狗子又唱:“——誰來給咱們做早飯嘞!”

男知青又接唱:“——沒得人!”

我聽見這詞與《洗衣歌》原詞不同,就明白這是他們當年自歎自憐時瞎編的。他們一順溜地唱了很多,都是就著現成的曲子改詞,唱著唱著他們的情緒就有些低落。聽的人中,先是大人們開始撤,然後小孩子也走了,白狗子和老五在篝火旁輪番大聲叫著,要大家明晚再來,他們要正式演幾個節目給鄉親們看。

我回家時,一不小心看見父親和母親坐在一條板凳上緊緊地抱在一起。見我回來了,父親想鬆手,但母親將他箍得死死的。我覺得自己臉上發燙,鑽進自己房裏,抬頭看了看姐姐的照片,然後在房裏鼓起掌來,並說:“好浪漫的電影呀!”

小河灘上的歌聲一直響到很晚。歌聲消失後,接著消失的是手風琴,我以為剩下的薩克斯管也會很快消失,可它一直不肯退出夜空,有時候它變得極微弱,幾乎等於沒有聲音,隻剩下那麼一點點的旋律像遊絲一樣在風中飄蕩,若有若無,亦虛亦幻。當心隨夜色靜下來時,它又悄悄地從哪兒飄出來。初聽到時還以為是錯覺,往下的聲音也還不敢相信是真的,非要等到這些都來過之後,那薩克斯管的聲音才又完完全全地回旋起來。薩克斯管的聲音如同母親的手在我極度痛苦的時候,細細密密地撫摸在我的心上。在薩克斯管的聲音中,我一直注視著姐姐的那雙眼睛。在那些憂傷的微笑背後,我感到姐姐那微微戰抖的嘴唇,在喃喃地說著:回家。回家。

薩克斯管的聲音正悠揚的時候,從窗後黑黝黝的大山中傳出一聲長長的牛嗥,是秦四爹那頭黑色黃牯在叫。我真有點不明白,在自己垸裏見到外來的老知青,秦四爹為什麼還要躲。那防空洞又黑又冷,說不定還有什麼野物,在那裏麵待著有什麼意思。

夜裏,我夢見了姐姐,不知為什麼她總在哭,她什麼也沒對我說,卻又哀求著要我千萬別將她的情況告訴父親和母親。醒來後,我盯著黑洞洞的窗口望了半天。

天亮後,母親起床了。她先將籠裏的雞放了出去,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時,母親正對著城裏的方向出神。

我問她:“人做夢是不是與實際情況相反?”

母親說:“是呀!前年我做夢時見到你外公外婆的病好了,逢人就笑,不多久他們就死了。”

我放下心來,不同母親往下說,出了門就往後山爬。

那幾頂帳篷在小河灘裏寂靜地擱著。帳篷邊有一個黑影,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一棵小樹,仔細看過幾眼才發覺那是一個人,我覺得那隻能是白狗子,那樣子像是在膝蓋上鋪著紙在寫著什麼。

戰備洞在半山腰的一處土崖上,洞口有些塌方。我的判斷一點也沒錯:一行牛蹄印點點劃劃地通向洞裏。我剛爬到洞口,就聽見秦四爹正在裏麵說話。

秦四爹說:“連文蘭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那麼好的一個姑娘硬是被人逼得走投無路。我可不是要害她,她性子不好,老愛一個人發愁發悶,一個人流眼淚。身體又不好,三伏天也不能下水田幹活。誰叫我當大隊長哩,見她那樣子我就想照顧她。她感激我,要同我好,我又沒老婆,不找她還能找誰哩!隻是我性急了點,那麼急匆匆就上床同她睡了,但她並沒有恨我。秦家大垸這兒都是這樣,男人不行點蠻女人哪會主動遷就你!隻要事後繼續好下去就行。可他們卻將城裏的規矩搬到這兒來,要問我的罪。我有什麼罪?!真有罪文蘭就不會那麼舍不得將胎兒打掉!我牢也坐了,兒子還沒出生就被人弄死了,後來我又等了這麼多年,總想著文蘭會回來,現在倒好,恐怕連魂也見不著了。她在陰間也不曉得被分到哪個國家,哪個縣市,哪個單位,叫我如何去找她!文蘭可是對我說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不然我怎會這麼癡癡地等她。我相信她,她當時說我害她是被人逼的,那不是真心話,是白狗子他們教給她的。白狗子他們一直對我不滿,想將我弄倒了,沒有人敢再管他們。我聽見過他們罵文蘭,他們說文蘭是知青中的敗類,丟了知青的臉,那麼多男知青她不愛,卻要同一個土克西鬼混。他們還發誓不將文蘭和我拆散,他們就集體跳崖。他們又向文蘭許諾,隻要她別說自己是自願同我發生關係,再有招工回城的指標,他們一定優先讓文蘭先走。文蘭被他們反反複複地折磨得糊塗了,就昏頭昏腦地答應了他們。我坐牢後,文蘭曾送了九個糖包子給我。看守沒有對我說送糖包子的人是誰,可我曉得是文蘭。因為我對她說過,她胸前的漂亮山峰像兩隻糖包子一樣誘人。為什麼要送九個,那是長久永久的意思,她叫我不管多久也要等著她。糖包子是圓的,所以她還說等久了就會有我們的團圓日子。她後來還給我寫過信,有好幾封,都被看守的埋下了。他們對我和文蘭的事特別好奇,有幾次借提審時問我同女知青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不是很特別。我不肯告訴他們,他們心裏一定很窩火,便想偷看那些信中說的是什麼。那些女知青在大家的眼中,再不好看的也比得上仙女。我可不是這樣的人,我和文蘭是真心相愛,否則我絕不對她動歪心思。我要是那種人,為什麼我後來不再找個女人?我就是要讓那些歪看我的知青們看看,我對文蘭是忠貞不貳,這輩子我心裏隻有她。文蘭接不到我的回信心裏覺得很苦,她奈何不了周圍的城裏人,隻好聽他們擺布。他們讓她結婚她就結婚,他們讓她嫁人她就嫁人。可她心裏隻有我,她的心是永遠不會嫁給別人的。別人要她就像娶了一頭母牛,她沒有情給人家,更不會獻出自己的心。別人就一天天地虐待她,她沒得吃沒得喝,沒得穿沒得戴,身上隻剩下一張皮包著一把骨頭,這種樣子隻有跳江。跳進江裏,江水那麼深,那麼寬,那麼長,誰也看不見她的樣子,連我都看不見。這是她最後的心願,她隻有這樣表示她還愛著我。你說對嗎?去年你的老伴老死時,你不是也不願去看一眼嗎?都這個份上了不看為好。關鍵是兩個人的心要在一起。別人都說我苦,那隻是別人的事,他們以為這樣苦才會覺得苦,我不把這當作苦,那它怎麼也不會苦了。我把文蘭裝在心裏,就等於將幸福裝在心裏。心裏幸福隻有自己曉得。心裏有盼頭那才叫真正的幸福,一想到文蘭哪一天會突然回來,我就快活得要死。幸福不幸福關鍵是心裏。你看白狗子他們,一台車比全垸人的家當都值錢,穿的戴的用的全都現代化了,可他們為什麼還要跑到這個被他們詛咒了沒有一萬次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地方來看看,一定是他們心裏找不到幸福的感覺了。先前以為能回城就是幸福,回城了又想著升官發財成就事業就是幸福,現在是不是又以為隻有到了美國才是幸福?這是幸福對他們的報應,人太貪了,它就會讓你找不著。我不貪,我有我的幸福。你覺得我說的那些都對嗎?文蘭一定是那樣的,她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她會那樣做的。”

洞裏很黑,除秦四爹的聲音外,我還聽見牛尾巴在地上拍打的聲音。我將眼睛閉了一會兒,再睜開時,看見秦四爹還在夢囈一般對著黑色黃牯訴說著。

我挨著他坐了一會兒。他閉著眼睛對我說:“天亮了?”

我說:“都快出太陽了!”

秦四爹說:“昨晚我總算將文蘭的事都想透了。她的確是個好女人。”

我說:“白狗子和老五都不願談她哩!”

秦四爹說:“他們哪是不願,是不敢!”

我說:“昨天到今天你吃了什麼沒有?”

秦四爹說:“我到你家地裏扒了些紅芋,生的吃了幾個,又用火烤熟吃幾個。放心,餓不死我的。”

從爺爺死後,我家的紅芋地裏總是收不幹淨,照秦四爹的估計,十隻紅芋中少說有一隻沒有從土裏挖出來。父母親對這一點不大在乎,垸裏人也一樣,現在種紅芋早已不是當年母親為歐陽吃不飽肚子著急、偷著用紅芋為他補充營養那樣的目的了,現在家家都用紅芋喂豬。往年,父母親總叫姐姐隔幾天就牽上家裏的幾頭豬,到地裏去用那長嘴筒子深翻淺拱,將那些沒挖起來的紅芋就地吃掉,省去許多的人力。今年姐姐到城裏打工去了,這事就沒人做。父母親不讓我做,垸裏的習慣是這樣,男孩子隻可放牛放羊,但不可放豬。

洞裏地上幹幹淨淨的,半塊紅芋皮,半隻紅芋蒂也找不見。

秦四爹說:“你別找。隻有那些知青吃紅芋才剝皮削皮。當年我批評他們時,他們竟說如果稻穀不蛻殼,小麥不去麩,他們才會將紅芋連皮一起吃下去。還說吃紅芋本來就屁多,再將皮吃下去打一個屁會起三個小旋風。”

秦四爹邊說邊輕輕地笑了笑,他說:“那些小雜種也挺可愛,不但會唱歌,還會編歌,那些電影裏挺好的歌兒,被他們一改詞,就跑了味,快樂的變成了傷心的。”

秦四爹忽然唱了起來:

櫻桃好吃樹難栽,

不下農村不明白,

工分不會從天降,

仙人洞好搬不來。

在母親之後我又發現秦四爹的嗓子真的很好,可見他說自己演樣板戲的事是沒吹牛的。秦四爹隻唱了這幾句就不唱了,他站起來摸了摸洞頂後,問我清不清楚這洞是誰挖成的。我說好像聽人說過是知青們挖的。

我的確是聽說過知青們挖戰備洞的事。

那些年一到冬春就開始修水利,幾乎所有的男女勞力都要上工地,家裏隻許留下少數半勞力的老弱病殘應付應付。上麵還要求讓知青全部到工地去接受鍛煉。父親那年隻有十六歲,他在離家一百多裏的水庫工地上當突擊隊員。每天要用那大號箢篼從壩底往一天天升高的大壩上挑一百多擔土。但知青點上的那十六個男女,在工地上挑的所有的土加起來也超過不了一百擔。知青們不是坐在一處土墩上給垸裏的人發記工牌,就是在大壩上麵給每倒一擔土的人畫上一筆“正”字,再不就是當宣傳員寫工地戰報。父親他們為此對秦四爹有很大意見。父親一向受人欺負,因為他那時個頭太小還沒發育起來。在他同白狗子幹了一仗以後,大家才開始另眼相看。父親至今也沒弄清楚白狗子是不是故意整自己,因為他說過一句,知青不是“修”了,就是小資產階級。父親是在連續三天發現白狗子都要少畫自己的一筆“正”字後才開始發火的,特別是那一天白狗子竟然少給他畫了兩筆“正”字。父親說不過白狗子,有理也講不過他。這是秦家大垸人的共同弱點。大家集中起來同知青辯論時,無一不被駁得體無完膚。父親不是那種找碴故意賴賬的人,這一點僅從他對母親的情愛就能明辨出來。父親就是在同白狗子算賬的那一次,第一次看見母親的。當時母親不知為什麼要來找白狗子,父親沒有追問過,但估計是為了歐陽。父親一見到母親正在人群中觀望,心裏就激動起來,他上去一把抓過白狗子的筆,說自己並不在乎那兩筆“正”字,關鍵是要白狗子賠個不是,說聲對不起。白狗子死不認錯,還罵父親是混賬。父親一急之下順手打了白狗子一耳光。白狗子馬上撲過來將父親死死扭住。盡管白狗子人高馬大,但在一對一的情況下父親絕對吃不了虧。問題出在旁邊的人以為父親會吃虧,他們迫不及待地參與進來,在救助父親的時候,順便放倒了白狗子。白狗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爬起來就在工地上四處召喚,轉眼間,幾百名知青就聚集到父親他們麵前,惡狠狠地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父親他們並沒被嚇倒。他們什麼也不說,隻是將一根根扁擔橫在腰間。在他們背後則是幾千個同他們模樣相同的人。不過這場衝突到底還是沒有發生。父親和秦四爹都說過,若不是知青先退縮了,肯定要吃大虧。工地上的人心裏早對知青有怨言。開飯時,他們總是抱成團互相幫忙搶,幹活總是揀最輕的,三五成群地橫著走,見誰也不讓路,還喜歡嬲長相好看的本地姑娘。雙方的退卻是從母親和歐陽同時出現時開始的,母親在一邊推著父親往後退,歐陽則在另一邊將白狗子往回拖。

秦四爹就是在事後第三天,將垸裏的知青突然全部撤回去,讓他們在後山上打一個戰備洞。

這座戰備洞知青們挖了兩個冬春,秦四爹說他與文蘭的結合就是在這洞裏開始的,而父親與白狗子也因這洞而結成了生死之交。

戰備洞在十米深的地方要拐第一個彎,這彎怎麼拐必須聽秦四爹的。秦四爹從水庫工地趕回來,他看了一眼就決定向右拐。秦四爹幾乎沒在垸裏落腳便又來到水庫工地,分明是各營連趕進度的緊張時刻,他卻叫父親等幾個最賣力幹活的男勞力回垸裏休息幾天。父親往家裏走時,秦四爹吩咐他們隻許待在家裏,不得亂跑,理由是怕影響不好。

父親到家的第二天下午,垸裏的所有房瓦都在頭頂上響了一陣。接著就有人大叫說,戰備洞垮了,知青都被埋在洞裏了。父親當即拿上工具,叫上那幾個休假的人往後山上跑,戰備洞的洞口完全塌了下來,洞裏的動靜一點也聽不見。父親他們顧不上想許多,趴在那洞口上拚命地往外刨著土。父親整整刨了六個小時,中間一口氣也沒歇,連水也沒喝一口。天黑後,父親一鍬鏟下去,眼前露出一個黑咕隆咚的洞口。父親從洞口爬進去時,除了白狗子尚能睜開眼睛看看他以外,其餘的人全都昏迷不醒。父親這時已顧不上去回憶在工地上的那場不快,他抱起比自己高出近一半的白狗子,從那不大的洞口往外推,別的人則在外麵接著用手往外拉。洞裏幾乎沒有光亮。父親的目光除了在洞口附近有些用處外,越往裏走越沒用。救出十三個人後,父親找了很久才又找到另外兩個,父親無論如何也弄不開他們緊緊摟在一起的四隻手,那個男知青的手父親還能對付,對於女知青的手他無論如何不能用力掰。秦四爹有一回對我說,那些女知青的手的確很特別,哪怕是平常見麵握那麼一下,也會有種過電的感覺,讓人不能自持,以致他後來都不大敢同女知青握手。秦四爹說那時這一帶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沒有不崇拜女知青的,特別是男人,見了女知青個個都會眼睛發亮。父親從戰備洞裏救出十六個知青的事大家都不怎麼說,傳說的是父親居然能一次摸遍知青點上的八個女知青,言語之中充滿嫉妒。父親最終也沒將那一對正在熱戀中的知青分開,而是將他倆一起弄出洞口。後來,在外麵接應的人都說他吃獨食,他應該喊個人進去幫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