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的母親在她們的孩子尚還幼小,而且完全依賴她們的時候,她們確實很愛自己的孩子。大多數的婦女希望生孩子,由於孩子的誕生而感到幸福,而且急不可待地希望自己來照料孩子,盡管她們除了孩子臉上的笑容和滿意的表情外一無所得。看起來母親之所以持有這種態度是一種本能所致,這種本能同樣可以在動物身上找到。
但是不管這種本能的作用有多大,比這更重要的是人的因素和心理因素:因為母親一直把孩子看作是自身的一部分,所以母親對孩子的愛和癡情,很可能是滿足自戀的一種途徑。另外一個根源也許是母親的權力欲和占有欲。一個軟弱無能、完全服從母親的孩子,不言而喻是一個專製並有占有欲的母親的自然對象。
弗洛姆指出,雖然對母親的動機各有解釋,但最重要的動機是我們稱之為“超越自己”的追求。這一追求屬於人的最基本要求,並以人的覺悟和下列事實為基礎:即人對自己的純生物作用不滿,他不能忍受自己僅僅是被扔進這一世界的小卒。他一定要感到自己是創造者,是能超越處於被創造者消極地位的生命。滿足這一要求有許多可能性,最自然和最基本的途徑就是母親對自己創造物的關懷和愛。在孩子身上母親超越了自我,她對孩子的愛使她的生活產生新的意義。
但是孩子必須長大,必須脫離母體和母親的乳房,必須成為一個完整的、獨立的生命。母親的真正本質在於關心孩子的成長,這也就意味著也關心母親和孩子的分離。這裏我們就可以看到母愛和性愛的區別。在性愛中兩個迄今為止分開的人結合在一起,而在母愛中過去是一體的兩個人分開了。母愛不僅應該允許這一分離,而且還應該希望並促成這一分離。
隻有在這個階段,母愛才成為一項艱巨的任務,因為這時就要求母親無私並能貢獻出一切,除了被愛者的幸福一無所求,但恰恰在這點上許多母親都失敗了。
弗洛姆認為,自戀的、專製的和貪婪的婦女在孩子尚小的時候,可以是一個很疼愛孩子的母親。但是當孩子處於同母親分離的階段時,隻有那些真正有能力愛的婦女,那些覺得給予比得到更幸福的婦女,那些生命之根底很紮實的婦女才會繼續是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
對正在成長的孩子的愛,這種忘我無私的母愛也許是愛的最困難的形式。但是由於母親對孩子的愛是那麼自然,所以往往給人一種容易做到的假象。正因為難以做到這點,所以隻有那些有能力愛的婦女,那些熱愛丈夫,熱愛其他孩子,熱愛陌生人和人類的婦女才能成為真正愛孩子的母親。
弗洛姆強調,在這個意義上,沒有能力愛的婦女當她們的孩子幼小時,可以是一個很嬌慣孩子的母親,但永遠成不了愛孩子的母親。檢驗這一點的試金石是看一個母親願意不願意忍受同孩子的分離,以及在分離後能不能繼續愛孩子。
3.性愛:時光倒流中的兩個人
弗洛姆認為,愛是人們為了克服孤獨而走在一起的紐帶,是結合願望的滿足。除了這個普遍的、關係到人類生存的要求外,愛還有一個更具有生物性的要求,那就是男性和女性的結合,情人之間的愛。
這一兩極結合的思想在下麵的神話中表現得最為明顯:男子和女子本是一體,但這一體被分為兩部分。從那以後男性那部分就開始尋找丟掉了的女性那部分,為了重新和她結合成一體。在《聖經》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即夏娃是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所造。這一神話的意義是一目了然的。
弗洛姆指出,性別上的差別迫使人們尋找一種特殊方式的結合,即同異性的結合。雌雄同體這兩極也表現在每個男子和每個女子身上。正如在生理上人人都有異性的荷爾蒙,他們在心理上也都是雙性的。他們都具有接受和插入,精神和肉體的天性。男子和女子隻有在陰陽兩極結合中才能找到內心的統一。男女身上不同的兩極性是一切創造性的基礎。
男女兩極也是人與人之間的生產力的基礎。這一點很明顯,精子和卵子的結合是生兒育女的基礎,在生物學上便昭然若揭。從純心理角度來看亦是如此,在男子和女子的愛情中,雙方都獲得新生。不過,不正常的同性戀,是無法實現兩性的愉悅的,因此同性戀者永遠不會擺脫孤獨所帶來的痛苦和不幸。
弗洛姆認為,陰陽兩極的天然傾向,同樣存在於自然界中;這不僅存在於動植物之中,也存在於兩個基本作用的對立之中,即在接受和插入的不同傾向的兩極中也是顯而易見的。這就是大地和雨,河流和海,黑夜與白晝,黑暗和光明,物質和精神。偉大的伊斯蘭教的詩人和神秘主義者魯米非常優美地表述了這一點:
事實上尋求愛的人不會不被所愛之人所尋求。
如果愛情的明燈照亮了這顆心,它也必然會照亮那顆心。
如果對神的愛在你心中滋長,那神也會加愛於你。
一隻手拍不響。神的聖明是命令,是他的決定讓我們相愛。
天意使世界的每一部分同另一部分成雙作對。
在聖人的眼裏天空是男子,大地是女子:大地接受天空掉落之物。
大地如果缺少溫暖,天空給予之;大地如果失去滋潤,天空給予之。
天空的行蹤猶如丈夫的足跡,丈夫為了妻子在尋找食物。
而大地則操持家務;她幫助生命的誕生,撫養她所生之物。
把大地和天空看作是賦有智慧的生命吧,因為它們的行為同智慧的生命完全一樣。
如果它們不能從對方得到歡樂,它們怎麼能緊緊相偎如一對戀人呢?
如果沒有大地,花草樹木又怎能生長?天空的水和溫暖又能帶來什麼?
神在男子和女子身上播種傳宗接代保存世界的願望,神也在生命的每一部分播種要求同另一部分結合的願望。
白晝和黑夜表麵看來是敵人,但它們卻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因為相愛就是為了完成共同的事業。
沒有黑夜,人的生命就一無所得,以至於白天也無物可給。
4.自愛不是“罪”
人們把愛別人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也是能夠接受的,但卻普遍地認為愛別人是一種美德,而愛自己卻是一樁罪惡。人們認為不可能像愛自己那樣愛別人,因此自愛就是利己。在西方的思想中這個觀點是由來已久的了。
加爾文把自愛看作是一種“瘟疫”,弗洛伊德盡管用精神病學詞彙來談自愛,但他的觀點同加爾文是相通的。對他來說自愛就是自戀,就是把裏比多用到自己身上。自戀是人發展的早期階段,那些又倒退到這一階段的人就不會有愛的能力,這些人發展到頂點就會瘋狂。
弗洛伊德認為,愛情是性欲的顯現,裏比多不是作為愛情使用到其他人身上,就是作為自愛使用到自己身上。因此愛別人和自愛是相互排斥的,這方多了那方就少了。如果說自愛是一種惡習,那麼由此就可以得出忘我就是一種美德的結論了。
弗洛姆指出,在我們用心理學的觀點分析利己和自愛以前,我們必須分析一下自愛和愛別人是相互排斥的這一錯誤的邏輯結論。如果把他人當作人來愛是美德,而不是罪惡的話,那麼愛自己也應該是美德,因為我也是一個人,有關人的一切概念都與我有關。因此上述原則本身就是矛盾的。《聖經》中“愛他人如同愛己”的說法說明了對自己的完整性和獨特性的尊重,愛自己,理解自己同尊重、愛和諒解別人是不可分割的。愛我同愛另一個生命是緊密相連的。
這裏我們就觸及到了使我們得出這些結論的一些心理上的先決條件。概括如下:我們的感情和態度的對象不僅是其他人,也包括我們自己。對別人的態度同對我們自己的態度互不矛盾,而是平行存在。
從這一點出發來解答我們的問題,就意味著愛別人和愛我們自己不是兩者擇一,恰恰相反:一切有能力愛別人的人必定也愛自己。原則上愛自己和愛別人是不可分的。真正的愛是內在創造力的表現,包括關懷、尊重、責任心和了解諸因素。愛不是一種消極的衝動情緒,而是積極追求被愛人的發展和幸福,這種追求的基礎是人的愛的能力。
弗洛姆認為,愛另外一個人這一事實,就是愛的力量的具體體現。在愛中包含的原則上的肯定是針對所愛之人,而這個人又體現了人類以及人性。對一個人的愛包括了對所有這樣的人的愛。如果一個人隻愛自己的家庭而卻不愛其他人,從根本上說,這是缺乏愛的能力的表現。對人類的愛是對一個特定的人的愛的先決條件,盡管對人類的愛從其產生來看是通過對某些特定的人的愛發展起來的。
從中可以得出我自己也是我的愛的對象,同他人沒有區別的結論。對自己的生活、幸福、成長以及自由的肯定,是以愛的能力為基礎的,這就是說,看你有沒有能力關懷人、尊重人,有無責任心和是否了解人。如果一個人有能力創造性地愛,那他必然也愛自己,但如果他隻愛別人,那他就是沒有能力愛。
弗洛姆為此假設,愛自己和愛他人平行存在,那我們如何來解釋顯然是排斥一切關心他人的利己呢?利己者隻對自己感興趣,一切為我所用,他們體會不到“給予”的愉快,而隻想獲得。周圍的一切,凡是能從中取利的,他們才感興趣。利己者眼裏隻有自己,總是按照對自己是否有利的標準來判斷一切人和一切事物,他們原則上沒有愛的能力。這一結論難道不正好證明了對自己的關心和對別人的關心隻能兩者擇一嗎?是不是應該把利己和自愛看作是一回事才正確呢?
但如果這麼認為就完全錯了,這一錯誤在自愛這個問題上已經導致許多不正確的結論。利己和自愛絕不是一回事,實際上是互為矛盾的。利己的人不是太愛自己,而是太不愛自己。缺乏對自己的愛和關心表明了這個人內心缺少生命力,並會使他感到空虛和失望。
弗洛姆認為,在必要時這個不幸和膽怯的人會通過各種其他的滿足來彌補他失去的幸福。他看上去似乎非常關心自己,實際上隻是試圖通過對自己的關心去掩蓋和補充自己缺乏愛的能力。弗洛伊德認為利己者就是自戀者,他們把對別人的愛用到自己身上。利己者沒有愛別人的能力這是對的,但他們也同樣沒有能力愛自己。
對於自愛的這種觀點,弗洛姆引用中世紀教士埃克哈特的一段話作為總結,認為它最精辟地總結了關於自愛的思想。他說:
你若愛己,那就會愛所有的人如愛己。你若對一個人的愛少於愛己,如果你不是愛所有的人如同愛己,如果你不是在一個人身上愛所有的人——因為這個人就是上帝和人。一個既愛自己又愛他人如同愛己的人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值得這樣評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