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帳篷,對麵三四百米是青海湖。
謝肉執意要帶著來喝酸奶,自家釀的。
那女子明顯沒有洗過澡,連臉也是,但頭發黑,牙齒潔白。她身上衣服非常邋遢,並不嫌棄。她跪在地上沏著奶茶,不會漢語,亦聽不懂我說些什麼,語言此時多餘。用手直接挖的酥油,箱子有明麗的暗花,這個帳篷並不大,被子直接鋪到地上。很多藏民有風濕病,到年老軀體都不能伸開。有些腥,堅持著喝完。謝肉說,不能剩的。
小小的帳篷口對麵就是青海湖。她每天要麵對,並無驚喜。仿佛生是青海湖的人,死是它的鬼。十分滿足。又喝酸奶。自家釀的,極稠,喝掉一大碗。破舊收音機裏有音樂,很沙啞,聽不清。太陽很高,外麵牛在吃草。她仍然安靜地笑著,看著我。——我不如她幸福。
她指著湖,我聽不懂。謝肉說,她說,這湖是聖湖,許個願吧,很靈的。隻能許一個。
不能太貪。
低下頭,許了一個願。
十年後,來還願——如果夢實現。
到現在還如此宿命。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青海湖作證,我在。此時,此刻。
離開時偷偷放了錢。繼續推車,車行在青海湖邊,風吹得有些冷,其實有些想哭,到底覺得是件矯情的事——但在離開時,我還是眼睛微微地濕了。
大美青海湖,是上天滴下的最幹淨最傷感也最憂鬱的一滴藍色眼淚。
西寧:涼夏之都
我喜歡西寧。第一句話,我要這樣說。
當我走在冰涼之夏的西寧時,我給朋友發短信說:我愛西寧。
是的,西寧。一個高原上的城市,一個天高地闊的城。民風淳樸,像回到多年前。人文厚道,那些街邊藝人吹拉彈唱著,並非為稻糧謀。
早晚還很冷,要穿長衫。一個人走在風中,有薄薄的喜歡。
西寧是濃烈的紅色,食物要大——饅頭饃饃房的大饃饃大得驚人,味道奇香。買上一個可以吃上一周。街上戴著黑色麵巾的女子,眼神幹淨。回族的女孩子,有一種難得的清澈。我與她們擦肩而過時,會聞到身上的異香。
西寧又是靜的,街上人不多。像一個低調的中等城市。並不像一個省會城市——三三兩兩的人,烈日炎炎,刺眼的陽光,並不覺得煩。隻覺得天地流轉,人世浩蕩,應該有這樣的明亮。
一點也不陰柔,一點也不溫存。隻覺得是一頭烈焰下的馬,奔跑著……這是放肆的西寧,卻也有踏實和安定。
下午太陽稍微落下去之後,去騎自行車。陽光灑在裙子上,提著裙子騎。聽到路邊傳來好聽的西寧話,發音短而促。“吃飯撒,好吃撒,你好看撒,常來撒……”“撒”字說得真動聽。我真愛聽他們說話,特別像在一個奇怪的地方。而這個地方,有童話一樣的安靜。卷舌音聽著有些異域情調,也的確是異域了……人或者食物,都與內地格格不入。
麵館極多,一個挨著一個。寬的細的,或者麵片。都好吃。粗瓷碗,一大碗紅油飄著,又鮮又亮……莫家街上的小吃有幾百種,從頭吃到尾的話,對腸胃是個考驗。
酸奶到處都是。老青海酸奶,很多小店都有自己製作的酸奶。第一次見到中年男人喝酸奶是在西寧。整個一排全是中年男子。我很驚訝。有人告訴我,西寧男人是喝酸奶的,像喝茶一樣。
夜了。半個城的人仿佛全出來了,吃燒烤。
羊肉串實惠而厚實。排骨上的瘦肉烤出來異常香。我本來不吃羊肉,但居然也吃掉七八串。
還有手把羊排肉。肥而厚。吃下去,並不膩。回族或者撒拉族女子,戴著蓋頭,露出幹淨眼睛,男子坐在外麵烤著。
可以吃到半夜。
當然有麵片。
有膻味。可是,放上辣椒,就著茶,吃下去,可以吃幾碗。吃撐了,仍然想吃。
熬茶也好,去油膩。牛肉吃太多了,必須要喝它。
熬茶成分——茶、鹽、麥仁。一杯杯喝下去,對胃極好,很老實地保護著我們的腸胃。
其實更多喜歡西寧的原因來自於它的老實。
像一個不言不語的小夥子。又踏實又沉默,會疼人,心裏寬容,憨厚的笑。沒有比西寧更老實的城市了。所以,我的朋友會一住幾個月,好像這裏是她的城。她說西寧,是一個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
就像蘇州是我的城。
還有朋友,因為喜歡西寧而離開上海或北京,或者,每周會飛回西寧打場羽毛球。西寧有一種特別讓人溫暖的氣場——一點也不張揚,踏實地過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那麼自然。沒有比西寧更不浮誇的城,它自給自足,永遠那樣滿足於這個城市的味道。
更有青海湖。
離西寧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你就可以看到那上天垂下的一滴眼淚。藍色的,巨大的——你可以不哭嗎?不可以。你可以不震撼嗎?不可以。
後來我想,西寧也許有了青海湖才如此厚實、清澈。
當我坐在湖邊安靜地發呆時,一切語言都稍顯多餘。終無言。大美青海湖,是上天滴下的最幹淨、最傷感也最憂鬱的一滴藍色眼淚。高山上的湖水,一層層的霧氣升起來,湖與天連在了一起……這霧氣,這聖靈,一定彌漫在了西寧。所以,西寧,大氣包容,所以,它厚實敦誠。絕不浮誇。有一說一,或者更低調沉默。
聽著花兒的時候,常常眼睛會濕。花兒與少年,永遠的青春。我的花兒,我的少年。我的青海。
夜晚,走在西寧花園南街這一邊,有很多安靜的酒吧。不要怕,隻要十塊、二十塊就可以泡在那裏。別以為是在北京、上海,不懷揣千元不敢去泡酒吧。街上人還是少,人煙這麼稀薄,恰恰是我最喜歡的寧靜。
抬頭看,遠處格林威治鍾滴答走著。圓月亮掛在天上,我呆呆地看著它。有點心酸,有點欣慰——西寧,以它最敦厚和誠實的態度安慰了我。感謝西寧。因為,它明白我。至少,我在最孤獨的時候,曾經與這個城,相依相偎。
蘇州的雄性,還多了一份智慧、自信、淡然與從容。
蘇州:雄性亦跌宕
毫無疑問,蘇州在眾多人眼中是女性的。仿佛懷著江南的粉春和柔嫩之美,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蘇州,我願意用粉。如果用一種物質來形容蘇州,我願意用青苔。因為更多時候,蘇州呈現出一種陰性之美,兩千五百年,綿綿延延。
可是,沒有蘇州的雄性,哪會滋潤出蘇州女人的妖氣和嬌滴?——陰必與陽謀;而溫柔的另一麵,必是鐵骨錚錚。
春秋吳國軍事思想家,算是有謀有略。蒯祥——傑出建築大師,北京明故宮設計者,沈萬三,江南首富……蘇州男子,沒有豪氣,何來這天下成就?蘇州才子唐伯虎,也不單單是風花雪月,我在中國美術館看到唐寅畫的山水畫,大氣磅礴。
建築大師貝聿銘,更是在建築史上豪奪人目,他設計的蘇州博物館,正像我們想象的蘇州,書卷不失俊朗,風度不失明媚。蘇州之硬,是軟中有硬——女子也絕不隻是陰柔,男人當然不是隻有想象中的娘娘腔。
帶有女性氣質的蘇州,陽剛之處亦很動人——我有幾個蘇州男性朋友,他們亦大口吃肉,雄黃酒和花雕一喝二斤,抽起煙來非常凶猛。但和自己的女人說話時,居然小心翼翼——女人懷孕了,他便決定放棄飯局,到家為她親手煮羹湯。這是男人更打動人的地方!有人說沒有什麼比廚房裏的男人更性感。在蘇州作家陸文夫的《美食家》中,我羨慕著那個會吃會生活的饞男人——真正有品位的生活是來自於對食物和自然的熱愛。那幾乎源自本能。
蘇州的男性意識,還在很多鏗鏘的細節——那狼煙四起的戰火,也曾經讓很多蘇州男兒熱血沸騰,在讀《合肥四姐妹》這本書時,我看到張元和、張充和、張兆和、張允和四姐妹如何在蘇州的戰亂中和自己心愛的男人抵禦生活的殘酷。張元和,選擇了一直致力於昆曲事業的顧傳玠,外界說她名門閨秀下嫁戲子,她卻說:傳玠是個很硬氣的男人……
很硬氣。
這句話用在蘇州身上不過分的——請原諒我把過多溢美之詞給了蘇州。在蘇州七裏山塘遊蕩時,我常常會遇到一些蘇州的老人。他們熱情地邀請我去他們家做客,吃青團子和紅燒肉……聊一些老蘇州的事。他們臉上有許多光陰刻下的痕跡,這痕跡是坦蕩,是從容,是不動聲色,也是蘇州的氣質。
當真正了解蘇州之後,我早就不把蘇州比作一個女子——更確切點說,它是一個儒雅的中年男子,寬厚,善良,博學,愛自己的女人,是男人的知己,上孝順父母,下厚愛小兒……什麼是真正的雄性?金戈鐵馬是,而款款深情照樣是!
蘇州永遠有著讓人心動的地方,骨子裏有著南方心思細膩的一麵。蘇州很南方,溫柔體貼,這種溫柔不是矯揉造作,因為他不浮躁。
蘇州的雄性,還多了一份智慧、自信、淡然與從容。有著俊朗外型的蘇州男人是細膩的、溫和的、體貼的,他用一種內在的東西慢慢地吸引著你。他的魅力是性感而不張揚的,那份浪漫和儒雅,在他一舉手一投足間。而文質彬彬的背後,卻有著鐵血丹心和劍膽琴心——蘇州的偉岸,是細膩的,是小橋流水的——像那深愛著的男子,明明忙得十萬火急,卻要早早起來,為心愛的女人包上二十五個餃子才去上班。這樣的男子,是骨子裏的陽剛。正像蘇州,將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那隻是別樣的風情而已。
我愛,便愛這樣的蘇州,它綿軟裏藏龍臥虎。你細細品味時,才發現,那軟裏,居然有生活和光陰贈予的韌勁兒,而這恰恰是蘇州的味道和氣質——雄性的蘇州,展顏一笑,又有女人的陰柔——蘇州呀,怎麼不讓人沉溺和銷魂。
蘇州的幾個男編輯常常來電話,用很吳語很溫柔的聲音說:雪小禪,來喝酒呀。真去了,他們喝得很熱烈,一點也不拘泥,一點也不小家子氣,而且,絕對不和女孩子計較,你不能喝,那他會拿起杯來說,我替你喝,非常男人。在喝酒上,我認為蘇州男人比北方男人更讓我覺得寬厚。
……
漫步蘇州時,感覺被一種濃厚的氣息包圍。如果開始還覺得清淡粉紅,到後來慢慢深入,隻覺得如此細膩厚重——那是深愛的男子才能給你的氣息。隻有他,隻有他才會用百般深情演繹另一款更為蘇州的蘇州。
我被一種東西收服了,擊中了。那是一種氣息,一種味道,一種久違的什麼東西。
長沙:兵器凜凜
居然是因為要主辦一本雜誌才初到長沙,卻覺得與長沙早就相識——那滿城煙火,以及喧嘩的熱鬧,此起彼伏的娛樂。不愧是全國的娛樂中心,到處充滿了娛樂精神的人們,連餐廳的小服務生,亦穿著超女的短裙,係著小領帶,格子襯衣上飄蕩著湘江的風情。
卻仍然感覺到長沙的兵器凜凜。
如劉備進了孫尚香的臥室,看到斧鉞鉤叉,倒吸一口涼氣。隻覺得充滿了兵器。胡蘭成第一次到張愛玲家裏,亦是這種感覺。
而我到長沙,一進長沙城,忽聞兵器聲,殺將過來。
那麼浩蕩,那麼不容分說——瀏陽河,湘江水,他一路揮灑著自己的軍事智慧。這個城,到處是他的雕塑。這個城,到處有他的味道和氣息,揮之不去。在一個他的雕塑上有一句話:他是一個英才,他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在飯店裏,一定會上一碗毛氏紅燒肉。
他,就是毛澤東。長沙,是他的城。橘子州頭,瀏陽河,湘江水,都是他的。嶽麓書院,也同樣有他的味道。
到長沙,最強烈地感覺到了這裏曾經的金戈鐵馬。那塵煙,如此糾纏不清——就像深愛一個人,能做的都做了,能說的都說了,能表達的全部表達了。那麼,隻剩下兩個人戰爭的塵煙了。這時候,可以來長沙了。
當然很娛樂。出了機場,沿高速往城內走,第一句話是:湖南衛視在哪裏?右手邊,一個奇怪的大樓——它把中國的娛樂搞得狼煙四起,全中國談論快男超女。無數少男少女奔赴長沙,露宿街頭,隻為熒光屏上露上一個小臉……製造泡沫,又想擺脫它,又想靠近它。其時帶著過分粗俗的表情,因為太過熱鬧,讓人懷疑其居心。
夜了的長沙,到處是大歌廳的喧嘩。
去了“歐陽胖胖”大歌廳。一片歌舞升平,兼插科打諢——長沙,似一個什麼都不在乎了的中年女人,展示著她的欲望。她從來不知道,真正的勾引應該是蘇州那樣,欲說還休,欲拒還迎。太坦蕩和無所顧忌,已經把人嚇得倒退了三尺。
但長沙菜好吃。
湘菜館開得到處都是,去全國很多城市,總是愛吃川菜館和湘菜館。辣,能掩飾很多東西,味道差不到哪裏去。但湘江的辣,還是有一些拘泥,不像川菜的坦蕩與火辣。它知道如何體貼腸胃,吃多了,不會胃不舒服……在長沙的時日裏,天天與湘菜纏綿——芹菜炒香幹、清炒雪裏紅、剁椒魚頭、爆炒田螺、爆炒鱔魚、蒜苗臘牛肉、幹鍋魚雜……每次都吃得驚天動地,仿佛與一個人的情欲纏綿,明明體力不支了,可是,仍然感覺到那氣息在皮膚上遊動。我吃湘菜,就是這種感覺。
六月長沙雨聲一直縈繞。
雨中遊了嶽麓書院。喜歡百泉軒,仿佛中國人院落的夢想——有這樣一個小院,詩書畫裏,染了人生的夢。水一樣的清涼和舒適。惟楚有材,於斯為盛。這句話是霸氣的。愛晚亭上,往下看,一片蒼茫。
那些絕世英才,從長沙出發,一路到了京城。長沙是他們骨子裏的血魂,那浩蕩和從容從沒有離開過他們……庚寅之年。一個叫雪小禪的女子兵臨長沙。我聽了有些許的慌恐。
長沙,我就這樣與你相遇了。——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我聽到自己內心的激蕩,雖然表麵上,我不露聲色。可是,我知道,我被一種東西收服了,擊中了。那是一種氣息,一種味道,一種久違的什麼東西。到底是什麼呢?是夜,我行走在湘江邊上。讓風吹起我的發,細細的雨打濕了我的肩。
看著兩岸煙火,聽著湘江水汩汩地流。我聽到內心發出很甘甜的聲音——像思念一個人,它跳出水麵,如魚一樣。那些水,濺到了皮膚上,你於是想起了他的味道。
我想起來了——那是我久違的激情和熱情。
我埋下頭,聞到指尖上有鹹濕的味道。我知道,我與長沙,再晚的重逢,也終於重逢了——就像與一個真正的屬於自己的人相愛,再晚的遇見,隻要遇見,就不算晚。
它帶著某種特定的情緒和氣息,偶爾掃蕩一些記憶的角落。
那灰色的石家莊呀
在我的心裏,石家莊是灰色的一坨。定格在二十歲的記憶裏,多少年,揮之不去的灰——凝固在那裏,鋼筋水泥一樣地堅固著。
經過你青春的東西,總會定格,無論它是好是壞。坨在那裏!就是這個字,坨!它時刻提醒著你,你是在這個城市度過的青春。你在這個城市,留下最初的悸動、餘溫、戰栗、痛哭、愛與哀愁——在年輕的時候,無論對方是誰,總會要愛上一場。也並非是要愛上他,而是要愛上愛情這回事。這遠比愛上誰還要重要。
所以,石家莊就有了分量,有了溫度。有了回憶時的脈搏。
那跳動裏,些許的快——一下一下提醒著你。是在這裏,曾經等待過一個人。
過街天橋,中山路,解放紀念碑,14路,二毛錢一張的公交車票。
門口的酸奶店,蔚藍飯店。是的,那個飯店叫蔚藍。此後經年,很多別致的飯店名字或者咖啡館名字都非常驚豔。但沒有一個能超得過“蔚藍”二字。它是唯一,它是僅有,它是我心中的蔚藍,在新石南路上。我一直以為我記性不好,記街巷會糊裏糊塗,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但“新石南路”四個字,像刻在心裏一般。我在那條路上來回走著,每天走著,穿過夾竹桃,去找我的好友。她在我對麵的學院裏。我們倆點兩道菜,一盤魚香肉絲,一盤糖醋裏脊。後來很多年,我一直特別鍾愛這兩道菜。
石家莊到底是個怎樣的城市?也許青春裏有一輛列車太過隆重了,所以,它忽略了窗外的風景。現在想起來,窗外的石家莊,是灰色的。
像一個剛剛進城的鄉下媳婦。粗俗了些,不細膩,裝作的洋氣中還帶著俗氣。名字就俗氣,再加上1969年河北省會才從保定遷到石家莊,時間過於短。在九十年代,它毫無疑問帶著些鄉村的氣息——無論如何擦粉,那底子裏是黑的。
當年我提著行李走出石家莊火車站時,並沒有太多驚喜,後來常常去省博物館看一些古物。當時的驚喜在省博物館,看到很多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也覺得那廣場如此寬敞明亮。
亦覺得國際大廈有莫名的神秘。是什麼人住在那裏?於一個學生而言,國際大廈是個太奢侈的地方。也幾乎是石家莊最好的酒店。二十歲時候的想法,將來,再來石家莊,我要住石家莊最好的酒店。
多年以後,石家莊早有了更好的酒店。國際大廈在我心中的位置依然如故——它有少年時的重量和承擔,有奢侈的少年夢。
每次來石家莊,幾乎沒有選擇過別的酒店。再有更好的,也不如國際大廈。而對麵的廣場和省博物館卻顯得矮了,小了,低了……
是我記憶失重了呢?還是它原本就如此小如此低?我曾經過度迷戀的東西,為何變得薄了輕了?為何小了,淡了?
時間真是最無情的機器,打磨著原本以為厚重的東西,以為的刻骨銘心,很快就風卷殘雲——都不要以為一切過不去,一切都過得去。
那殘留在石家莊的點點滴滴都激不起任何漣漪了。記得畢業第一年回去,曾經悵然在中山路上落淚。如今,我悠閑而自在地走在中山路上,淘一款新衣,舊事幾乎讓我遺忘殆盡了——我怎麼這麼無情呢?還是原來它就是無情的事物?
石家莊,曾經霸占我青春的城市。卻慢慢地變老了,變凋了。後來很多道路我不再熟悉,甚至陌生得以為剛剛認識,但它還是石家莊。一個你必須承認霸占過你青春的城。
它帶著某種特定的情緒和氣息,偶爾掃蕩一些記憶的角落。
不會重遊舊地,也極少和同學聯係。
彼此早就成為時間的陌路之人。當年事無非是你糾我纏。再聚的話題一是重提舊事,少年時難免帶幾分衝動。二是相互看是否能利用或者合作。如此而已。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當然記得那灰色,深深埋在心裏多少年……後來問及別人,對石家莊的印象也居然是灰色的。灰蒙蒙的,沒完沒了的灰,天空是低的,壓在心頭,難以有喘息的機會——初戀多半會以失敗告終,不過是以後真正愛情的序幕而已。灰色就是初戀的顏色,天空下來,凝固成一滴純粹的淚,留在記憶的天空裏,掛著,晶瑩而剔透。
僅僅如此。
如果有人問我,你愛石家莊嗎?我會說,愛。
如果有人問我,你恨石家莊嗎?我會說,恨。
愛恨交織,石家莊。那才是青春裏所必經的一段路。一定會愛恨交織,一定會去意來意兩徘徊。
哦,石家莊。
那縈繞在耳邊的天津口音,也仿佛讓人回到三十年代。
天津衛:江湖老大
叫天津,一定要加上這個“衛”字,否則像炒菜沒放鹽,寡了太多味道。
都說天津人叫衛嘴子,意思是天津人說話油滑。再正式的話,放天津人嘴裏,都有調侃味道——我一直疑心他們是如何談戀愛的?這樣的語言,表達深情不夠,表達幽默有餘。
我不喜歡天津。這樣說怕很多人會認同,我周圍的人也少有喜歡天津的。
九河下梢天津衛,當年落魄了,或者逃難到了天津,為糊口,唱戲,說書說相聲……沒有比天津更江湖氣的城市了。闖場子的說,到天津能踢開場子,到全國都能踢開了。現在的唱戲的也是如此,一定要去跑天津這個碼頭。如今的天津,依然保留著很多遺風,茶館,碼頭,戲樓……全國的戲樓,天津最多。也見足夠江湖。
天津衛,充滿了一種流俗的情愫。底層的,掙紮的,但卻是最茂盛、最旺盛的。更多的時候,像一個俏寡婦,明知道自己俏,偏偏頭上再戴一朵大麗花,用最飽滿的情欲和姿色勾引著男人。這男人必定老實,沒見過世麵,必定剛剛拉了三輪車回來,還一頭汗水……
多奇異的感覺呀。無論它的飲食還是說話口音,都那麼有著勃勃的生機,卻又那麼充滿了俗氣的動蕩與潦草,偏又離不開。因為熱鬧,煩俗,因為,生活到底是底層的,是俗氣的——那些上流社會,離我們有多遠呢?
天津的街巷狹窄而亂,很多老司機到天津都會迷惑。不像北京,橫平豎直。逼仄的老巷裏,好多帶著殖民色彩——必須承認,我喜歡那些曾被殖民過的城市,有一些迷茫的味道。五大道是天津的一些老街,末代皇帝曾流落天津。去的時候正在修繕,一片狼藉。還有馬連良住過的小樓,已經改成一個非常高檔的飯店。
那一片非常讓人留戀,即使是別墅,也帶著莫名的江湖匪氣。還差一點成了天津人。那時他在天津南開,留校。後來一直想讓我過去,一直僵持。
節假日,都會到天津。天津給我留下的印象實在是乏善可陳。一是那天津口音讓我有拒絕感——這幾乎是天生的拒絕,毫無辦法。
再是天津人的眼神。我不習慣那樣過分成熟過分世俗的眼神——要什麼或不要什麼,沒有一絲婉轉。
猶豫了幾年,我徹底放棄了天津。
但不妨礙到天津看它的姹紫嫣紅。
天津人講究喜慶,大紅大綠。無論楊柳青年畫還是泥人張,都誇張而豔麗。衣服也是——一片中國紅中國綠,誇張到死都不會嫌誇張。
也喜歡看看夜色中的海河風情。
開發之後,海河風情嫵媚了許多。有一次住濱海假日酒店,從十八樓看海河,萬家燈火,夜色闌珊,煙火璀璨,倒有一點像廣州。隻能想起廣州。廣州和天津,味道是相似的,氣息也是相近的,都是心有不甘地和日子打拚著,知道錢的好,一生都在和錢計較、熱戀。
但天津更多了人情世故的練達,多了民間情意的青睞,仿佛更接近了世俗生活。作家阿城說,世俗小說是很高的境界。套用一句,世俗生活也是很高的生活——在多年之後,我終於理解了天津,甚至它的豔氣與俗氣。那恰恰是世俗生活所必須擁有的。
每當想起自己年少時不喜歡的東西漸漸開始喜歡,就驚覺是老掉了——那些俗氣的年畫,我曾經嗤之以鼻。現在,我把從蘇州買來的桃花,掛在牆上。畫的名字叫《一團和氣》,那大紅的燈籠褲,放在多年前,永遠不會穿,現在,急急地和女友小冬說,我要,我要!
她去天津買來這條褲子,很有趣味地說:天津,就是顏色的。
不是嗎?天津是濃烈的紅,紅得不再紅了。於是,抹上一縷黑色,專門讓你驚豔的。雖然喜歡天津稍微晚一些了。可是,骨子裏的東西總是會找到——這才發現,一直挑剔的我開始以最平和的心態來對待人或事了。這才發現,那激烈的歲月過去了。
漫步於天津老街,尋一雙繡花鞋,聽聽樂亭大鼓。找個戲園子,坐下來喝喝茶,聽跑碼頭的二流伶人唱唱戲。那縈繞在耳邊的天津口音,也仿佛讓人回到三十年代。
長風萬裏,漫卷西風——人最後回到的,總歸是自己的內心。或者蒼茫,或者清涼,或者淒美,或者喜悅——天津,裹了一把歲月的長風,把這些都能統統贈閱給我。
歸根到底,寫作還是讓人上癮的東西——哪怕沒有讀者。
寫作是什麼
寫作是什麼?有很多人問過我,而我也問過我自己。它到底是什麼?
是簡單的書寫嗎?是黑字落到白紙上嗎?還是想表現出內心的一部分?
在眾多對寫作的論述中,獨喜賈平凹說的以下這段話:寫作就像人呼氣,慢慢地呼,呼得越長久越好,一有吭哧聲就壞了。節奏控製好了,就能沉著,一沉就穩,把每一句每一字放在合宜的地位——會騎自行車的人都騎得慢,會拉二胡的弓子運行得趁——這時的寫作就越發靈感頓生,能體會到得意和歡樂,否則就像紙糊的窗子在風中破了,爛聲響,寫得難受,也寫不下去。當然,沉穩需要內功,一個人的身體不好,不可能呼氣緩長……
最初,可能寫作是興趣,是抒發,是想把不能說出來的事情借以筆端表達出來,是日記嗎?或許,隻要寫出來,心裏不憋了,不悶了就好了。
根本沒有想到發表,就一直寫一直寫……藍色的信箋上淡淡淚痕。那時還有強烈的火氣,筆下的劃痕都是重的。
慢慢地,從寫作文到了寫作。寫作文是時間、地點、人物,但寫作是一條長河,緩慢地流著,要從此岸到彼岸。文字是,筆是,就這樣一下一下計劃著啊。也許能到對岸,也許不能到。可是,真是不重要。關鍵是這一路寫來,看到許多瑰麗的散淡的落寞的豔燦的風景,而且是一個人。
其實是很耗神的一件事情。伏案的時候,隻有自己陪著自己。熱鬧了不行,繁雜了不行。要有必要的孤獨——寫作是一個人的嘯歌,獨自睡獨自餐獨自行。極少有兩個人合寫的文字,即使合寫,也有主筆,另外他人,隻是修改或提了意見而已。這私密到極致的事情,必須私密下去。
開始的時候,或許筆是清麗的,亦或許很燥,像猛火煲湯,一下子撲出來,得不到真味。寫到最後,得了真傳。中國畫是似與不似之間,而寫作,是慢與不慢之間。欲速不達,不到境界,不能輕易就把所有佐料全放了,放上了,也不是那個味道。什麼時候放什麼,全有講究。最美的寫作不是呻吟,不是一味抒寫疼痛,而是享受寫作的美妙——人在與文字纏綿的過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如唱戲,分不出台上台下。
“藝術都是病態的。”寫作可以上癮,一個字一個字鋪排下去,像自己的小卒,而你是那個統帥,安營紮寨,把心裏蓄謀已久的東西給這些文字安上。很快,它們就散發出一種屬於你自己的獨特氣息。多好。上了癮的東西是很難戒掉的,歸根到底,寫作還是讓人上癮的東西——哪怕沒有讀者。見過一個沒有名氣的作家,他寫完東西就放在自己的博客上,也沒有幾個人關注,也沒有幾個人閱讀。可是,他的文字真好,幹淨清澈——當然也不可能發表,他有絕世的淒涼。有時候深夜待在他的博客裏,那裏有安靜的貞烈,不與世人爭豔的清涼。沒有虛榮,沒有做作,卻端的都是平常心、好文字。隻有真正靜下心來,不想著拿文字去贏得什麼時,才會有真正的好文字。所以,越到後來,寫作更像是一種修行了。
看過季羨林寫過的一句話,他在九十多歲仍然筆耕不輟:“寫作能使自己心裏平靜,如果有一天我沒能讀寫文章,清夜自思,便感內疚,認為是白白浪費了一天……”
雖不至於和季老先生如此這般認為虛度了時光,可是,如果一段時間不字不著,就覺得少了什麼,失了什麼……茫茫然的,心裏空落落的——再多的甜蜜和物質的富饒也不能阻撓來勢洶洶的侵略,文字,它們形成了方陣,形成了洪水,刹那之間就可以席卷我。這是命,是定數。
更多的意義在於——在遍體鱗傷之際,在心裏布滿傷口的時候,文字,救命的文字,以最溫存又最淩厲最跋扈的樣子翩然而來。在此時,在此刻,它是恩人一般,及時出現在已經空空寂寂的心裏。如果此時沒有它,如果此時不是寫作,也許那浩蕩的長風早就吹得狼煙四起,而你獨在曠野,是絕世的清涼與孤獨。
它來了,那焦慮的心似春水綠了又綠了。風向都變了,一點點吹向了彼岸。寫作,在最幽微的時候,可以搭救那遇險的心,讓暴烈和邪惡都放慢腳步,讓心裏的溫暖再次一點點散發出來。那淤泥中的蓮花,在黑暗中綻放了,更美了,更動人了,更有料峭的禪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