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放《雨滴》時,有個人在床上安靜地聽著,聽著聽著,一滴滴小蟲子跑到臉上來。
流到耳朵裏。有些癢,有些無聊。
那些彈吉他的女子們,你們流落哪裏,散落何方了?
那些合歡樹盛開的好時光,你們可有斯人可想可懷?
可有和我一樣的夜晚,忽然間就淚落如雨了?
親愛的吉他,如果有一件東西穿越了我的青春,那一定是你。憂傷的吉他,如果選擇再次與你相遇,我還會選擇十八歲,穿過那還保守的小城,以最烈豔的方式出現,以最快的速度,騎著單車穿過那些永遠不再來的最好的時光!
那些老磁帶,到底是心頭之肉,肉和筋連在了一起,老磁帶是肉,光陰是筋,如何也分扯不開呀。
老磁帶
我有一些老磁帶。很多年前的。那時我在石家莊上大學。不得不承認,石家莊是一個善味可陳的城市——於是很多時候,我不得不遊蕩於石家莊那些破爛的街巷間,然後抽一支煙。我就是那時學會抽煙的。其實有時候抽煙也是一件乏味的事情——年輕的時候,總有作秀的成分。磁帶就是那時買的。
很多香港或台灣進口的磁帶,潘美辰、張雨生、王傑、齊秦、薑育恒……瑪麗亞·凱莉、邁克爾·傑克遜……一些歐美的打口帶子。聽得錄音機都發起熱來。
有一首齊秦的《燃燒愛情》。當年,每天早晨成為我們225宿舍的叫醒鈴聲。配唱的是一個叫謝彩雲的聲音。聲音尖銳而甜膩,卻也自有一種青春的浩蕩在裏麵。我隻聽過她唱這首歌。後來好像也沒看到此人出過唱片。和人提起謝彩雲,幾乎無人知曉。但因為她經過我的青春,何況又和齊秦粘連在一起,每天早晨六點十分準時響起,多少年之後,仍然纏綿於心上。
夜晚,總是戴著耳機,聽到漸漸睡去。後來很多老磁帶都聲音顫抖——磨損得太厲害了。
回憶起那些老時光,總覺得恍如隔世。
有一次去北京工體看齊秦演唱會,看他快五十了唱情歌。我忽然哭得極哽咽——不是為他,是為那些再不能來的舊光陰。
後來再看到王祖賢老得不成樣子,又出家,又肥了許多,穿著碎花的一個裙子。不像張曼玉,人情世故如此練達,也會演戲,當然成了妖精。在《青蛇》中,美豔的是白素貞,當年的王祖賢簡直讓所有男人女人驚為天人。也因為如此,所以,落了之後,如此地讓人心折。碎得一片渣子,收拾起來都是傷心的。而張曼玉,卻化成了百骨成精的小妖,如何動蕩也不會怎樣了。
也有黃耀明的一盤帶子。
唱四季歌,他有男旦氣質,非常中性,有點像張國榮,比張國榮更妖,聽得讓人柔腸百轉。
齊豫似天籟,總會想起佛經或者恩雅,異曲同工。
還有蘇芮,無人可敵的寂寞,她就是實力唱將。極喜歡她歌裏的孤寂感——是否,這次我將真的離開你,是否這次我將一去不回頭?非常文藝。後來再也沒有這樣的文藝。那些文藝,屬於羅大佑、李宗盛。孤芳自賞,卻也符合大眾審美情趣。……那些老磁帶,真的老了。被我扔到抽屜裏。數碼的東西後來擠進世界,又薄又小,裝的東西又多,卻一點也不腳踏實地。後來磁帶這種東西幾乎絕了跡。誰還買磁帶呢?MP3、MP4,還有網絡……有一天我拉開抽屜,看到它們整齊而無辜地等待著我。
我有些心酸。都曾經與我如此親近。每天聽它們那麼多次……現在,被打入了冷宮,寂寂好多年。
有些磁帶封麵都掉了顏色,斑駁得很。我幾乎懷著憐愛拿起它們,卻發現,當年買的最好的愛華山水音響幾乎也不能用了,都鏽住了,都失去了太多功能。
我以為消失殆盡的記憶又卷土重來,刹那間就淹沒了我。
我上網搜索了一下《燃燒愛情》,聲音跳躍著響起時,我感覺鼻子一酸。
試圖掩飾一下——因為更喜歡不動聲色。可是,難以掩飾了,還是狂流了下來。那些老磁帶,到底是心頭之肉,肉和筋連在了一起,老磁帶是肉,光陰是筋,如何也分扯不開呀。
偷偷跑到衛生間,看著自己的臉——再也不是年輕時的容顏。羅大佑曾唱: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我塗了些眼霜。鎮定自若地走了出來。
海棠著雨胭脂透,這是關於離散的愛情。
胭脂
胭脂兩個字可真美。
《聊齋》中的女子,善良而美麗,喚作胭脂。這樣的名字,唯有那種帶妖氣的女子才配得上。因為叫上去,就有了濃烈的脂粉氣。
梳妝台上有青花的胭脂盒,去揚州時,遊謝春購得。謝春原是中國第一個化妝品店,《紅樓夢》提到過的。正是煙花三月,呆呆地看著那幾百年不變的老樣子——藍色青花小瓷盒,裏麵盛上一塊圓圓的粉紅胭脂——看上去都像一個夢,一個有些潮濕的夢。林妹妹是揚州人,是不是也塗過謝春的胭脂呢?
婦人妝麵的胭脂有兩種:一種是以絲綿蘸紅藍花汁製成,名為“綿燕支”;另一種是加工成小而薄的花片,名叫“金花燕支”。
胭脂和婦人二字拚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妖嬈——我忽然發覺:
女人,不論什麼年紀,什麼身份,什麼環境,什麼性情,什麼命運,什麼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後,都少不了這盒胭脂。
這是亦舒小說中一句話——不是少不了這盒胭脂,是少不了這個勾引男人的道具。粉麵桃花的婦人,男人都是歡喜的。
感情泛濫萌芽時,不塗胭脂也會飛粉麵——戀愛中的女子,總會臉上有紅雲。她自己儼然不知,她隻是一往情深地愛著他。徐誌摩曾經給陸小曼買胭脂,這樣的男人是懂得憐惜女子的。連胭脂都細細地選了給自己的女人。還有雲兒和青,我的兩個朋友。
雲兒喜歡我的文字,卻不敢與我聯係。於是,青就寫信來,一封封,情深意長。確切說,我是被一個男人寵愛一個女人的愛情感動才回信。結果我認識了粉麵桃花的雲兒。初見她,就想起《聊齋》中的女子。當下想的兩個字就是胭脂。
她粉麵,說話亦粉嫩——小纖腰溫柔無力,細碎的長發彎曲著,兩道柳葉眉生動著,芬芳著。
雲兒。我說,你是《聊齋》中的胭脂。他寵愛她,雲兒曾經問青:你對我是什麼原則?青回答:我對你的原則就是沒有原則。這是我聽過的關於愛情最好的答案。沒有原則地愛一個人,她早就變成他心裏的一片最紅的胭脂,染紅了他的心。雲兒的香水和胭脂全是青來打點。雲兒每句話都會提起青……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當皇帝無能,卻天生是個胭脂皇帝。
寶玉生在胭脂堆裏,身上難免有脂粉氣——我不喜歡有脂粉氣的男子。但倘若這男子是霸王,卻又懂得給自己的姬塗上粉胭脂,真是為他粉身碎骨亦是值得了。
海棠著雨胭脂透,這是關於離散的愛情。關於胭脂,無論如何也要和愛情扯上關係。哪個女子的胭脂是為塗了自戀呢?隻是為他吧,他來了,哪怕掃上一眼,也要塗了一次,再塗一次吧?
詩壇有女詩人叫橫行胭脂,真是不講道理的好名字。管它呢,一片粉紅,就橫行了。管它呢,就這樣濃烈地愛著你。
李碧華電影《胭脂扣》一直讓我寫了又寫,那實在值得珍藏的好電影。電影中,演十二少的張國榮和演如花的梅豔芳都還年少傾城,看起來一副素眉薄顏的勾魂模樣。他們先後在一年內死去,不過四十多歲,真應了紅顏薄命。《胭脂扣》這電影有氣,一語成讖。
有耽美小說叫《胭脂燙》。燙這個字滾滾而來。讓人心裏一動一動的。
如果愛一場,願意是一場胭脂燙。
早年唱過羅大佑的歌,喜歡其中一句:青春不解紅塵,胭脂沾染了灰。想當年,為這句詞怦然心動著……唱的時候,熱血沸騰著。
前幾天去北京看演唱會,“縱貫線”組合羅大佑、李宗盛、周華健、張震嶽在一起唱歌,加起來快兩百歲的四個老男人。我忽然有些恍惚,這是那年叛逆的羅大佑嗎?是戴著墨鏡唱“胭脂沾染了灰”的羅大佑嗎?
我們都老了。
這個寫胭脂的夜晚,我聽著蘇州評彈。新買來的台燈散發出胭脂黃的燈光,我想著自己素麵朝天,不知道為誰塗上這片胭脂紅。
眼淚就下來了。
置身於如此喧嘩的年代,如何能有陶的心境?
陶
陶,多簡單安靜的一個字。
不到一定年齡不會喜歡陶。最初會喜歡翡翠、瑪瑙、玉、瓷器,甚或鑽石,因為帶著光澤——在年少的時候,多會貪戀那有光澤的物或人,閃亮的動人事物,可以耀你的眼。
一定是曆經了千帆之後才會驀然回首。
那安靜的陶,那千年之前的古陶,黑色或土色的陶器,以最樸素的樣子出現了。
不早不晚。
早了,你不會喜歡這樣樸素的器皿。
晚了,心境太寥落了也不會喜歡了。不僅不會喜歡陶,對任何東西都不會入眼。
隻有曆經了時間的打磨,在崎嶇的時光裏和一些耀眼的事物漸行漸遠時才會喜歡陶。
那沒有一絲光澤的陶器,以最安靜的方式出現了。它的形狀質樸,甚至以為是民間所用器皿,那憨厚敦樸的陶,那訥言寡語的陶,那素樸到有些寥寥的陶,以一種最凜冽最安靜的姿勢誘導了時間,一步步走向安然!
相遇過嗎?也許。千年以前,那泥土,經過了一雙手的雕塑,然後燒製,成型之後,被用來煮飯盛酒。千年之後,輾轉到我的眼前,以最低調也最高調的樣子讓我震撼。
陶,你經過怎樣千年的富麗與堂皇,經曆過怎樣戰火的洗禮與慘烈,就這樣端然來到我眼前。端然、粗糙、樸素……帶著無法說出的神秘氣息,讓那些精美陶瓷黯然失色,讓翡翠、瑪瑙、玉……顯得像貴婦,那樣華美到讓人厭倦。
置身於如此喧嘩的年代,如何能有陶的心境?
陶,你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太樸素,不引人注目。
太低調,隱幽於自己的空間。
太礦藏自己,深埋了所有往事。
但我進入了你的世界。
在陝西省博物館,在一個老收藏家的老屋裏,在兵馬俑的展覽館裏,在考古學家挖掘的現場……不早不晚,遇見你了,陶。隻有此時遇見你,才會有這樣致命的喜歡。你,暗合了那種獨特的孤絕氣質——絕不隨大流,絕不閃耀那不必要的刺眼的光芒。可能,你和這個時代不合拍——你拒絕新鮮,拒絕刺激,拒絕流行。你堅持你自己。在時光隧道裏,優雅而篤定地低沉著。從此岸到彼岸,從此生到彼生。
不管時光如何蹉跎,你依舊,堅持著自己的形式——讓那喜歡閃光的事物盡情閃光吧,你隻做你自己:以最低調最隱幽的方式生存著。哪怕,人前黯淡,人後,亦黯淡。
午後,與收藏家王老先生看陶,這是東周的,這是西周的,這是漢的……他一一指給我。分明,那些陶等我千年了,我們一見鍾情,我們彼此傾心。
院中有荷花,有老先生種的幾百盆植物。老屋內,是這些古老陶器散發著神秘的氣息與光芒。那光芒,是陶身不自知的,隻有輪回了多少世的人才能看得到?
曾經,我在那些世裏活了多久?枕邊,放著發了黃的線裝書。客廳裏,是從民間收來的老櫃子,老櫃子上,放著那古老的陶。它們與我久久對視。
這半絲也不華麗的器皿,有一種溫暖的氣場,它們以最安靜最與現實格格不入的姿態征服了我。陶,更多的時候是個孤傲的女子,粗衣布裙,卻飽讀了詩書,不發一言,沉默靜言。陶,又是一隻古老的白鳥,沒有愛人,亦沒有情人,有的隻是與光陰的相依相許。或許,陶是那古樹中的銀杏,老了,沒有幾片葉子,但風骨葳蕤……更或許,陶是孤絕男子,白衣飄飄,一生漂泊,隱幽於深山古寺,看到棠棣花悄然盛開。
最熱的三伏天,與老先生一塊兒看陶。
老先生說,人活到陶的境界不易呀。他陪著那些陶,那些陶也陪著他。他說:“得經曆一些滄桑,人生才會往回收,不會輕易就放下光環的,人生就是這樣。往回收的姿勢其實是不好看的,就像陶,第一眼看陶,它是不吸引人的,那些唐三彩呀,那精致的瓷器呀,那些寶石呀,一定會先吸引你。可是,最後你一轉眼,看到陶時,當你被陶吸引時,心裏是有欣喜的,也是有心酸的……那是人生應該有的過程。”
——那也是人生所必然經曆的吧,你最後終於會找到自己,找到和自己屬性最相似的那個物質,它不張揚,它有一種神秘卻又最自然的氣息。
共陶暮春時,準備一些清酒、一杯清茶,然後在微雨的暮春,與最古老的陶,沒有一絲顏色的陶,共醉。
——就讓人生收斂起所有顏色的姿勢,安靜如陶,找到生活最本真的質地,像陶一樣自然,像陶一樣安然。
兩兩相知。卻又,兩兩相忘。
我喜歡兩個城市,香港和京都。一個紙醉金迷一派繁華迷離,可以一擲萬金流光溢彩,一個沉穩低調似古箏西關幽幽吹,盡顯枯萎與凋落之美。
雙城記
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雙城記。就像每個人心裏都有明亮或暗晦的兩麵,一麵是她,另一麵還是她。
我喜歡兩個城市,香港和京都。一個紙醉金迷一派繁華迷離,可以一擲萬金流光溢彩,一個沉穩低調似古箏西關幽幽吹,盡顯枯萎與凋落之美。它們並不矛盾,一個是我的,另一個是我的。就像那黃金的華麗與枯枝的蒼黃,亦都是我的——這是我的雙城,這是我兩麵,一麵可以笑傲紅塵,融入其中,樂享世間豔俗粉蕩,一麵出世絕塵翩然決絕,它們是我的城,與我纏綿在一起,不離,不棄。
京都:那一場絕美的寂寂喜歡京都,更多的時候,是喜歡它那種絕美而淒然的寂寞氣息。每個城都有自己的氣息。日本的民族本身帶有種凋落的氣場——一個島國,居無定所的氣息,每個人的心中,都不知根在哪裏。所以,日本人喜歡櫻花、短暫的美、寥落的惆悵、細膩的傷感……光滑的脆弱。而京都,把這一切擴大得無與倫比。
清少納言、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在雪夜裏,是和這幾個人的文字糾結在一起的。清涼,帶著微微的難言。可是,又有著清澈的喜悅。你懂嗎?——那喜悅亦是微微的,輕輕的,生怕驚動了誰。你懂嗎?在京都的夜裏,在人間四月天,在櫻花落幕的刹那,是有赴死一樣的決絕的。或者,在九月,菊花往死裏開,月光如水,一個人對刀嘯歌。在早晨,或薄暮,沒有比京都適合一個人孤獨的城了——它那麼老,那麼舊,那麼古氣沉沉,時光去了,留下這座城,泛濫著千年前的氣息。
歡喜那些古老寺廟,暮鼓晨鍾,禪定佛心。那銀杏參天,櫻花遍布的小徑,沿著溪水一直往深山裏走啊走啊,走到哪裏是個盡頭呢。曾經總是想不通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怎麼能毀滅?怎麼可以一把火燒掉?——當然要毀滅,如此絕美的寺院,不毀滅又如何?美到極致的東西,一定要有迅速凋零的美才會永遠。有的時候,毀滅本身就是永遠。所以,在京都,與那些短暫的凋零的美遭遇,無數次相逢,驚喜地相認,在片刻間,淚飛如雨。
看過京都的櫻花雨嗎?於是想,死了,也就算了。那片刻的驚豔,可以讓人生了死,死了又生。絕美的凋落,在那近乎瘋狂的春天。像為了一個人發瘋,一個古都如果發了瘋,就是千年火山爆發。死,是為了更美的複生。
在心裏,如果一座城,可以貯藏很多前世的氣息,那裏有寺院,有死去的白鳥,有著白衣的男子,在風裏走,那裏有枯山水,有一盤棋沒有下完,有書法作品和山水畫被風幹了千年……這個城市,就是京都。
或者千年前,我就住在枯山水的庭院裏,著和服,在日光傾斜的午後,一個人安靜地看著落花。或者坐在秋天的風景裏,把自己也坐成一枝枯枯的菖蒲。
我要用“清水燒”的陶器,那最古的陶沏一杯清茶。我要穿“西陣織”,要吃“懷石料理”和“湯豆腐”,要自己染“友禪染”,要在絹布上畫一張中國的山水長卷……京都,在最緩慢的節奏延續了中國文化的氣息,並且加入那些凋美的味道,沒有一個城這樣凋零得讓人心動、心疼,沒有一個城可以讓人仿佛回到千年以前——除了京都。
去雨中嵐山散步時,最好選擇心情寂寥時分。一個人,不帶傘。山下是紅葉遍布,回頭一望,深紅淺紅,慘慘然裏自有一片泣血的孤絕。抬頭看,卻是煙霧彌漫間,低頭是禪,抬頭是禪。
亦可在落雪時分,在三十三間堂的小庭院裏喝杯清茶。可以尋得那懂你的男子,兩個人沉默間全是喜悅。偷偷看他一眼,他自有一種難得的清歡與威嚴,可真歡喜呀。有的時候,歡喜就是與自己最喜歡的人在一起,哪怕隻是靜默相守,已然足夠。
或者,在最清麗的秋夜裏,聞著菖蒲發出的苦味,輾轉在京都的夜裏,去聽歌妓唱曲。她唱或不唱,你聽或不聽,都已經是一種意味。空氣中有久遠的東西漸漸逼近,那是川端康成《雪國》裏的雪,快要來了,快要來了。
真的來了。雪,京都的雪。在此時,唯有天地之間的寂寞可以與雪對決。雪,是這京都最美的茶,泡在最寂靜最凜冽的時光裏,而你,就這樣飲下它,連同所有的記憶、悲欣、清澈、難言……都需要一飲而盡。隻有京都的雪,可以泡得這樣的疼痛與安寧,可以泡得與君同飲,留下半白人生,可清,可歡。
如果去京都,可以一生去兩次。
一次選擇春天,與櫻花同開同死。
一次選擇冬天,與雪同寂同歡。
香港,HongKong香港的味道是迷人的。這種迷人,帶著微微的鴉片和邪惡味道,欲罷不能。
是一杯裹了白蘭地、軒尼詩、沙果、刨冰、香水、絲緞的雞尾酒,濃烈的,無論白天黑夜,永遠那樣熾,那樣烈豔豔,那樣火爆爆,休得停止。
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錄影帶裏看到的香港——那武打片中,那港台片中,粵語、速度與快感,夾纏在肮髒、性感的錄像廳裏,啤酒、少年、吸煙、種種惡語。那時的香港,隻是想象。
還是在錄音機裏?鄧麗君的《香港之夜》,陳慧嫻的《千千闕歌》,張國榮的《我》,梅豔芳的《胭脂扣》?
抑或在王家衛或許鞍華的電影裏,《花樣年華》抑或《天水圍的日與夜》,或關錦鵬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或者王晶的《鹿鼎記》?
……
或者都不是。隻因為這兩個字,香港(HongKong),有著意外的韻味。念出來,或者看到,就是一片片紙醉金迷和五花馬一群群?
那逼仄的高樓是壓抑的。森林一樣,高入雲端,沒邊沒界……人像被圍困的獸,難以掙紮了。沒有見過比香港更擁擠的城——窒息嗎?有一點。想逃嗎?有一點。
卻還是留下了。
貪戀那固有的氣息和美意。
那些曾經熟悉的地名——旺角、尖沙咀、淺水灣、銅鑼灣、赤柱、中環、紅磡,油麻地……像舊日的戀人。他們是怎樣雜亂而無章地穿越了我的青春?那些低過屋簷的時光,一寸寸仿佛過不完,但香港是遠在天邊的一個靡靡之城,要去,要去——哪怕死在那裏,亦是牡丹之死,富貴而迷亂。
一個人獨行於香港的路上,賞花、賞雨、賞孤獨。自由、潦草,豔不求名,一意孤行。在陌生與孤寂之間遊走。香港有一種雜亂的氣息,欲罷不能,卻又任性妖嬈。行走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寡歡,似陳年老木散發出腐朽卻迷人的味道——每個人心裏都渴望著行走江湖,當不能以身來行走時,必定以心來行走。
在旺角感覺它的迷亂與煙火,熱烈的人群,暴烈的陽光。這是那些古惑仔的旺角嗎?買了很多香水,散發出更為誘惑的味道。
在赤柱發呆。赤柱,隻因貪戀這兩個字而來。一個人走在赤柱豔陽下,潦草而蕩漾。周圍的粵語,速度與婉轉之美,獨有的味道。和陌生人聊天,並不在意彼此語言。香港電影中,愛情的發生地,赤柱的海邊,兩個年輕的人,一見鍾情,之後離散。赤柱帶著異鄉之味,又淡又濃。
一個人吃下午茶。香港的食物甜,膩。從早茶到宵夜,整個城市是永遠興奮的獸,永遠茫烈著。散戲後淩晨兩點宵夜,快天亮了城市仍然有熱烈呼吸。不夜,漸漸習慣了不夜。但不是喜歡——猶記得少時,小鎮夜了便黑,沒有燈,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偶爾有犬吠,早晨有雞鳴,那樣的遠古,在香港是永遠找不到了。
維多利亞港,極大的風,獨自發呆,鋼筋水泥的叢林,遊人三兩。一個人四處遊蕩,孤獨有重量,有質感,有絲綢般的飄逸。港片中的維港更是虛幻,但這是多年後我的維港,與舊夢重疊交合,發酵出一片燦爛,其中,滲透了多少光陰?
淺水灣,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和範柳原的戀愛之地。範柳原問:你那邊看得到月亮嗎?他這樣引誘著她,明明愛著,卻還假裝著。如果不是戰爭,愛情也就不在了。人和命爭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會顯得淺薄,命沒了,一切都沒了,趁著愛,趕緊愛。遊蕩在淺水灣……月亮還是七十年前的月亮,張愛玲已經不在。不再。
坐雙層旅遊巴士全港遊,同遊的隻一對法國老夫妻。穿越那些港台片中的老香港。舊房屋,街市。那份俗氣的煙火與內地一樣跳動著,看到兩邊的招牌,隻覺人世是這樣可親可愛。舊夢繁華。光陰輪轉,一切變了,一切又沒有變。這裏才是真正的香港。俗氣,煙火,盎然。
坐在紅磡體育館門前發呆。最熱烈的演唱會都曾經在這裏爆棚,萬人空巷。那人在台上落淚,那樣已經不在。每場盛宴,都會落幕,佛裏達說:“我希望盡快離去,並且永遠不再回來。”
有人問我最希望幹什麼?我答,迅速老去,被人遺忘,不被提及——過最平凡的日子,一地雞毛,雞零狗碎。坐在台階上看著孔明燈劃過月亮旁邊,突然想起許多往事,平靜一笑。如同此時,坐在紅磡體育館麵前,喝一杯清水,想起那些瘋狂的日與夜,像是傳奇,又像是一首老歌。如此,而已。
香港之夜。很多很多年前,聽鄧麗君的老歌。走在香港之夜裏,聞著它散發出的邪惡和頹燦氣息,讓它如小獸般輕吻我的肌膚……香港的夜是藍色的,陰柔綿蕩。站在太平山頂上,像看一場熱烈的海市蜃樓,不似人間。這是人間天上,維港的夜色似真似幻,太美的東西總像和這個世間決裂一般,有一瞬間,希望就此永別。兩兩相忘。
午夜,蘭桂坊。要一杯喜力啤酒。熱氣擴散,混雜著啤酒、香水、粵語、汗水的香港,如此性感銷魂,牆上是觀音和畢加索的抽象畫,兩不相幹,你有你的狂亂迷醉,我亦有我的清遠深美。
遊蕩於尖沙咀,海港城人頭攢動。LV、GUCCI店外排著長隊,像買跳水白菜。一隻幾萬港幣的包包,恨不得人手幾隻拎出來,她有五花馬,她有千金裘。一擲萬金的人,偷笑一聲:管它呢,這是香港(HongKong)!
獨自漫遊香港,與自己十六七歲時的少年光陰相遇。人一生所追尋的,不過是少年夢想……一個人四處遊蕩,感知光陰消逝之美,可親,可感,可懷,可想。
——這是我的香港。
十年後,來還願——如果夢實現。
青海湖:心底的一滴藍眼淚青字,有一種凋敗的美,含著萬千的深情。而海,是如此的深呢?怎麼會有一個湖就叫青海湖?怎麼會叫得人心裏如此心疼?
是什麼時候產生了靠近它的念頭呢?坐上北京到西寧的飛機,心中泛濫著三個字:青海湖,青海湖,青海湖,青海湖!就是青海湖。
之前亦沒有在網上看太多關於青海湖的照片和資料,不喜歡先入為主。由這三個字喜歡一個湖。還因為齊秦唱過《一麵湖水》,是高山上的一滴眼淚,掛於青藏高原上。
去得並不順利。
遇上一個出租車司機,說可以拉著去,要價三百五十元。他笑得很狡猾,又經朋友推薦,可以玩得細膩,要價一千元。旅行社也有一日遊,一人一百。一向反感一日遊,決定到汽車站坐汽車去青海湖。
那邊藏族小夥子在一個農場門口接。坐到哈圖的大巴。車上藏民不多,車裏放著青海歌。車開得極慢,一路欣賞青藏高原景色,甚是動人。風吹草低見牛羊,山坡上到處是犛牛和羊,都著極長的絨毛,閑散地走在陽光下。
雲極大,大到有恐懼感,在地下留下巨大的陰影。狼毒花、格桑花、馬蘭花……下車休息的時候,去拍這些高原上的花。低,矮,開得烈豔。
青藏高原,有一種綿延與浩蕩,不停洶湧著心中的某種物質。湧上來,湧上來,擠在眼睛裏,不敢掉下來。忍著那股暗流。地廣人稀,行好遠才能遇到一輛車。這是六月的青藏高原,這是在去往青海湖的路上。路過了那個農場。
正好有摩托車在拉遊客。問了,十塊。也是藏族小夥子,臉上黑黝黝的,有高原紅,瘦而且堅硬,快七月了,還穿著棉襖。上了車,在他背後,一路往回走。高原的風很清冷,吹著頭發。聲音像不是自己的,發出歎息。十幾分鍾後,看到藏族小夥子謝肉。謝肉,藏族人,誌願者,玉樹地震曾經奮戰在一線,沒有讀過書。他付了出租錢,臉上有羞澀的笑。謝肉是漢譯音,就是這兩個字,藏語中是僧人的意思。又上了農用三輪車。他說,坐穩,別怕髒。到了一個農家院,換破舊的二手桑塔納。上車,他說。言簡意賅。車不能打火,要人從後麵推才行。我下去推車,使出很大力氣。先去半山上。沿盤山路上行,似穿行於雲裏。草坡碧綠,羊群像一個個小白點一樣點綴在草坡上。停住車。他指著遠方,你看。我看到了青海湖。
從山上看青海湖,似一麵鏡子,藍色的鏡子,又像上天垂下的一滴眼淚,雲和湖沒有明顯界限。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湖。那樣碧藍的一麵湖水。安靜地走到山邊,卻無言。來之前,以為看到青海湖會掉眼淚。她說,有委屈,有難過,也要把眼淚流到青海湖裏。此時,卻隻有靜默。
山的遠處,是成群的牛在油綠的山坡上遊走,或者說安靜地發呆。大朵大朵的雲堆積在山上,像伸手可及。更遠處,便是青海湖了。安靜的,巨大的,藍得那樣靜。因為太過美,懷疑是一種形式,一種讓人落淚的形式。
風,刮過耳際,清澈而安寧。
蹲在山坡上,看到那遠處上升起的霧氣。湖與天接在一起。我問了一句:青海湖,你是我的嗎?眼睛有些發酸,卻仍然持續了鎮定和不動聲色。
讓謝肉幫我拍了照。
紫外線極強,感覺皮膚微微地疼。
謝肉說,到湖邊去吧。
好。
再次推車,打著火,然後直接開到湖邊。有漂亮的白犛牛蹲在青海湖邊,是準備讓遊人和它合照。每張五塊。遠處有西寧來拍婚紗的新人,白色婚紗飄浮起來。
今年是最清涼的一年了。謝肉說,因為地震,所以人極少。隻有那麼三三兩兩的人。看著果然清寂。坐在湖邊發呆,謝肉遞過幾根沙蔥,嚼在嘴裏,有辛辣味道。仍然是發呆。
靠近了青海湖,喝了一口湖裏的水。鹹,耳邊有風吹過。近了,倒沒了那份神秘的藍,隻覺得水是清澈的。更遠的遠方,湖依然與天連在一起。拾了一些石頭。她說,我要青海湖的石頭。還有土。
青海湖邊的土,她的戀人是青海人,於是帶給她。有不動聲色的美。留戀時間並不長。太美的東西,靠近有了恐懼感,於是離開。繼續推車。車行在山窪裏,起伏跌宕,如果滅了那就慘了,不會再推動。還好沒有。
直接開到牧民家裏,是藏族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