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小說(1)(1 / 3)

命相家

我因事至南京,住在××飯店。二樓樓梯旁某號房間裏,寓著一位命相家。房門是照例關著的,這位命相家叫什麼名字,房門上掛著的那塊玻璃框子的招牌上寫著什麼,我雖在出去回來的時候,必須經過那門前,卻毫未曾加以注意。

有一天旁晚,我從外邊回來,剛走完樓梯,見有一個著洋服的青年方從命相家房中走出,房門半開,命相家立在門內點頭相送叫“再會!”

那聲音很耳熟,急把腳立住了看那命相家,不料就是十年前的同事劉子岐。

“呀!子岐!”我不禁叫了出來。

“呀!久違了。你也住在這裏嗎?”他吃了一驚,把門開大了讓我進去。我重新去看門口的招牌,見上麵寫著“青田劉知機星命談相”等等的文字。

“哦!劉子岐一變而為劉知機。十年不見,不料得了道了,究竟是什麼一會事?”我急問。

“說來話長。要吃飯,沒有法子。你仍在寫東西嗎?教師是也好久不做了吧。真難得,會在這裏碰到。不瞞你說,我吃這碗飯已有七八年了,自從那年和你一同離開××中學以後,就飄泊了好幾處地方,這裏一學期,那裏一學期,不得安定,也曾掛了斜皮帶革過命,可是終於生活不過去。你知道,我原是一隻三腳貓,以後就以賣卜混飯了。最初在上海掛牌,住了四五年,前年才到南京來。”

“在上海住過四五年?為什麼我一向不曾碰到你,上海的朋友之中,也沒有人談及呢?”我問。“我改了名字,大家當然無從知道了。朋友們又是一向都不信命相的,我吃了這口江湖飯,也無顏去找他們,如果今天你不碰巧看到我,你會知道劉知機就是我嗎?”我有許多事情想問,不知從何說起。忽然門開了,進來的是二位顧客。一個是戴呢帽穿長袍的,一個是著中山裝的,年紀都未滿三十歲。劉子岐——劉知機丟開了我,滿麵春風地立起身來迎上前去,儼然是十足的江湖派。我不便再坐,就把房間號數告訴了他,約他暢談。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十年前的中學教師,居然會賣卜?顧客居然不少,而且大都是青年知識階級中人?感慨與疑問亂雲似地在我胸中紛紛疊起。等了許久,劉知機老是不來,叫茶房去問,回說房中尚有好幾個顧客,空了就來。

“對不起!一直到此刻才空。”劉知機來已是黃昏時候了。“難得碰麵,大家出去敘敘。”

在秦淮河畔某酒家中覓了一個僻靜的座位。大家把酒暢談。

“生意似很不錯呢。”我打動他說。

“呃,這幾天是特別的。第一種原因,聽說有幾個部長要更動了,部長一更動,人員也當然有變動。你看,××飯店不是客人很擠嗎?第二種原因,暑假快到了,各大學的畢業生都要謀出路,所以我們的生意特別好。”

“命相學當真可憑嗎?”

“當然不能說一定可憑。不過在現今樣的社會上,命相之說,尚不能說全不足信。你想,一個機關中,當科長的,能力是否一定勝過科員?當次長的,能力是否一定不如部長?舉一例說,我們從前的朋友之中,李××已成了主席了。王××學力人品,平心而論,遠過於他,革命的功績,也不比他差,可是至今還不過一個××部的秘書。還有,一班畢業生數十人之中,有的成績並不出色,倒有出路,有的成績很好,卻無人過問。這種情形除了命相以外,該用什麼方法去說明呢?有人說,現今吃飯全靠八行書。這在我們命相學上就叫‘遇貴人’。又有人挖苦現在貴人們的親親相阿,說是生殖器的聯係。這簡直是窮通由於先天,證明‘命’的的確確是有的了。”劉知機玩世不恭地說。

“這樣說來,你們的職業實實在在有著社會的基礎的。哈哈。”

“到了總理的考試製度真正實行了以後,命相也許不能再成為職業,至於現在是,有需要,有供給,仍是堂堂皇皇的吃飯職業。命相家的身分決不比教師低下,我預備把這碗江湖飯吃下去哩。”

“你的營業項目有幾種?”

“命,相,風水,合婚擇日,什麼都幹。風水與合婚擇日,近來已不行了。風水的目的是想使福澤及於子孫。現今一般人的心理,顧自身,顧目前,都來不及,那有餘閑顧到幾十年幾百年後的事呢?至於合婚擇日,生意也清。摩登青年男女間盛行戀愛同居,婚也不必‘合’,日也無須‘擇’了。隻有命相兩項,現在仍有生意。因為大家都在急迫地要求出路,尋機會,出路與機會的條件,不一定是資格與能力,實際全靠碰運氣。任憑大家口口聲聲喊‘打破迷信’,到了無聊之極的時候,也會瞞了人花幾塊錢來請教我們。在上海,顧客大半是商人,他們所問的是財氣。在南京,顧客大半是‘同誌’與學校畢業生,他們所問的是官運。老實說,都無非為了要吃飯。唯其大家要想吃飯,我們也就有飯可吃了。哈哈……”劉知機滔滔地說,酒已半醺了,自負之外又帶感慨。

“你對於這些可憐的顧客,怎樣對付他們?有什麼有益的指導呢?”

“還不是靠些江湖上的老調來敷衍!我隻是依照古書,書上怎麼說,就怎麼說。準不準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顧客也並不打緊,他們的到我這裏來,等於出錢去買香檳票,著了原高興,不著也不至於跳河上吊的。我對他說‘就快交運’‘向西北方走’‘將來官至部長’,是給他一種希望。人沒有希望,活著很是苦痛,現社會到處使人絕望,要找希望,恐怕隻有到我們這裏來,花一二塊錢來買一個希望,雖然不一定準確可靠,究竟比沒有希望好。在這一點上,我們命相家敢自任為救苦救難的希望之神。至少在像現在的中國社會可以這樣說。”話愈說愈痛切,神情也愈激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