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小說(3)(1 / 3)

“不要。”他躺下擺在簷頭的藤椅去,就燃起了卷煙。“今天就這樣過去罷,且等到晚上再說了。”他在心裏這樣自語。躺了吸著煙,看看牆外的山,門前的水,又看看牆內外的花木;悠然了一會。忽然立起身來從簷柱上取下掛在那裏的小鋸子,攜了一條板凳,急急地跑出牆門外去。

“又要去鋸樹了。先生回來了以後,日日隻是弄這些樹木的。”他從背後聽到女仆在帶笑這樣說。方出大門,見妻和二女孩都在屋前園圃裏,妻在摘桑,二女孩在旁“這片大,這片大!”地指著。

“阿吉,阿滿,你們看,爸爸又要鋸樹了。”妻笑了說。

“這丫杈太密了,再鋸去他。小孩別過來!”他踏上凳去。把鋸子擱到那方才看了不中意的柳枝去。小孩手臂樣粗的樹枝,“拍地”一落下,不但本樹的姿態為之一變,就是前後左右各樹的氣象及周圍的氣分,在他看來,也都如一新。攜了板凳回入庭心,把頭這裏那裏地側著看了玩味一會,覺得今天最得意的事,就是這件了。於是仍去躺在簷頭的藤椅上。

妻攜了籃進來。

“爸爸,豌豆好吃了。”阿滿跟在後麵叫著說。手裏撚著許多小柳枝。

“哪,這樣大了。”妻揭起籃麵的桑葉,籃底平平地疊著扁闊深綠的豆莢。

“啊,這樣快!快去煮起來,停會好下酒。”他點著頭。

黃昏近了,他獨自緩飲著酒,桌上擺著一大盤的豌豆,阿吉、阿滿也伏在桌上搶著吃。妻從房中取出蠶籩來,把剪好的桑葉鋪撒在灰色蠕動的蠶上,二女孩幾乎要把頭放入籩裏去,妻擎起籩來逼近窗口去看。一手抑住她們的攀扯。

“就可三眠了。”妻說著,把蠶籩仍拿入房中去。他一壁吃著豌豆,一壁望著蠶籩,在微醺中又猛觸到景物變遷的迅速,和自已生活的頹唐來。

“唉!”不覺泄出歎聲。

“什麼了?”妻愕然地從房中出來問。

“沒有什麼。”

室中已漸昏黑,妻點起了燈,女仆搬出飯來。油炸筍,拌萵苣,炒雞蛋,都是他近來所自名為山家清供而妻所經意烹調的。他眼看著窗外的暝色,一杯一杯地隻管繼續飲,等妻女都飯畢了,才放下酒杯,胡亂地吃了小半碗飯,含了牙簽,踱出門外去,在湖邊小立,等暗到什麼都不見了,才回入門來。

吃飯間中燈光亮亮的,妻在繼續縫衣服,女仆坐在對麵用破布疊鞋底,一壁和妻談著什麼。阿吉在桌上布片的空隙處攤了《小朋友》看著,阿滿把她半個小身子伏在桌上指著書中的貓或狗強要母親看。一燈之下,情趣融然。他坐下壁隅的藤椅子去,燃起卷煙,隻沉默了對著這融然的光景。昨日在屋後山上采來的紅杜鵑,已在壁間花插上怒放,屋外時送入低而疏的蛙聲。一切都使他感覺到春的爛熟,他覺得自己的全身心,已沉浸在這氣分中,陶醉得無法自拔了。

“為什麼總是這樣懶懶的!”他不覺這樣自語。

“今夜還做文章嗎?春天夜是熬不得的。為什麼日裏不做些!日裏不是睡覺,就是蕩來蕩去,換字畫,換花盆,弄得忙煞,夜裏每夜弄到一二點鍾。”妻舉起頭來停了針線說。

“夜裏靜些羅。”

“要做也不在乎靜不靜,白馬湖真是最靜也沒有了。從前在杭州時,地方比這裏不知要嘈雜得多少,不是也要做嗎?無論什麼生活,要坐牢了才做得出。我這幾天為了幾條蠶的緣故,采葉呀,什麼呀,人坐不牢,別的生活就做不出,阿滿這件衣服,本來早就該做好了的,你看!到今天還未完工呢。”

妻的話,這時在他,真比什麼“心能轉境”等類的宗門警語還要痛切。覺得無可反對,隻好逃避了說:“日裏不做夜裏做,不是一樣的嗎?”

“昨夜做了多少呢?我半夜醒來還聽見你在天井裏踱來踱去,口裏念念著什麼‘明日自有明日’哩。”

“不是嗎?我也聽見的。”女仆羼入。

“昨夜月色實在太好了,在書房裏坐不牢。等到後半夜上雲了,人也倦了,一點都不曾做啊。”他不禁苦笑了。“你看!那豈不是與燈油有仇?前個月才買來一箱火油,又快完了。去年你在教書的時候,一箱可點三個多明呢。——趙媽,不是嗎?”妻說時向著女仆,似乎要叫她作證明。

“火油用完了,橫豎先生會買來的。怕什麼?嗄,滿姑娘!”女仆拍著阿滿笑說。

“洋油也是爸爸買來的,米也是爸爸買來的。阿吉的《小朋友》也是爸爸買來的,屋裏的東西,都是爸爸買來的。”阿滿把快要睡去的眼張開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