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自己主張和自己打消,使他苦悶得坐不住,立起身來在客堂圓桌周圍隻管繞行!一直到行中夥友有人起來為止。
九時老四到行,從車夫阿兔口中問得浦東消息,即問他說:“那末,你就去一趟吧,叫阿兔陪你去好嗎?”“我不去!”他斷然地說。
兄弟二人默然相對移時。浦東又有人來急報病人已於八時左右氣絕了。
“終於不救!”老四聞報歎息說。
“唉!”他隻是歎息。同時因了事件的解決,緊張的心情,反覺為之一寬。
行中夥友又失起常度來了,大家攏來問訊,互相談論。“季方先生人是最好的,不過討了個小,景況又不大好。這樣死了,真是太委屈了!”一個說。
“他真是一個老實人,因為太忠厚了,所以到處都吃虧。”一個說。
“默之先生,早知道如此,你昨天應該去會一會的。”
張先生向了他說。
“去也無用,徒然難過。其實,像我們老五這種人,除了死已沒有路了的。死了倒是他的福。”他故意說得堅強。
老四打發了浦東來報信的人回去,又打電話叫了他吉和叔來,商量買棺木衣衾,及殮後送柩到斜橋紹興會館去的事。他隻是坐在旁聽著。
“棺材約五六十元,衣衾約五六十元,其他開銷約二三十元,將來還要運送回去安葬。……”老四撥著算盤子向著他說。
“我雖窮,將來也願湊些。錢的事情究竟還不算十分難。”
他吉和叔與老四急忙出去,他也披起長衣就悵悵無所之地走出了行門。
四
當夜送殮,次晨送殯,他都未到。他的攜了香燭悄然地到斜橋紹興會館,是在殯後第二日下午,他要動身回裏的前幾點鍾。
一下電車,沿途就見到好幾次的喪事行列,有的有些排場,有的隻是前麵扛著一口棺材,後麵東洋車上坐著幾個著喪服的婦女或小孩。“不過一頓飯的工夫,見到好幾十口棺材了,這幾天天天如此,人真不值錢啊。”他因讓路,順便走入一家店鋪買香煙時,那店夥自己在唧咕著。
他聽了不勝無常之感。走在烈日之中,汗雖直淋,而身上卻覺有些寒栗。因了這普遍的無常之感,對於自己兄弟的感傷,反淡了許多,覺得死的不但是自己的兄弟。進了會館門,見各廳堂中都有身著素服的男女休息著,有的淚痕才幹,眼睛還紅腫,有的尚在啜泣。他從管會館的司事那裏問清了老五的殯所號數,叫茶房領到柩廠中去。
穿過圓洞門,就是一弄一弄的柩廠。廠中陰慘慘地不大有陽光,上下重疊地滿排著靈柩,遠望去有黑色的,有赭色的,有和頭上有金花樣的。兩旁分排,中間隻有一人可走的小路。他一見這光景,害怕得幾乎要逃出,勉強大著了膽前進。
“在這弄裏左邊下排著末第三號就是,和頭上都釘得有木牌的。你自去認吧。”茶方指著弄口說了急去。他才踏進弄,即嚇得把腳縮了出來。繼而念及今天來的目的,於是重新屏住了鼻息目不旁瞬地進去。及將到末尾,才去注意和頭上的木牌。果然找著了,棺口濕濕的似新封未幹,牌上寫著的姓名籍貫年齡,確是老五。“老五!”他不禁在心裏默呼了一聲,鞠下躬去,不禁泫然的要落下淚來,滿想對棺禱訴,終於不敢久立,就飛步地跑了出來。到弄外呼吸了幾口大氣,又向弄內看了幾看才走。
到了客堂裏,茶房泡出茶來,他叫茶房把香燭點了,默默地看著香燭坐了一會。
“老五!對不住你!你是一向知道我的,現在應更知道我了。”這是他離會館時心內的話。
一出會館門,他心裏頓覺寬鬆了不少,似乎釋了什麼重負似的。坐在從斜橋到十六鋪的電車上,他幾乎睡去。原來,他已疲勞極了。
上船不久,船就開駛,他於船初開時,每次總要出來望望的。平常總向上海方麵看,這次獨向浦東方麵看。沿江連排紅頂的碼頭棧房後背,這邊那邊地矗立著幾十支大煙囪,黑煙在夕陽裏敗絮似地噴著。
“不知那條煙囪是某紗廠的,不知那條煙囪旁邊的小房子是老五斷氣的地方。”他豎起了腳跟伸了頭頸注意一一地望。
船已駛到幾乎看不到人煙的地方了,他還是靠在欄杆上向船後望著。
貓
白馬湖新居落成,把家眷遷回故鄉的後數日,妹就攜了四歲的外甥女,由二十裏外的夫家雇船來訪。自從母親死後,兄弟們各依了職業遷居外方,故居初則賃與別家,繼則因兄弟間種種關係,不得不把先人有過辛苦曆史的高大屋宇,售讓給附近的暴發戶,於是兄弟們回故鄉的機會就少,而妹也已有六七年無歸寧的處所了。這次相見,彼此既快樂又酸辛,小孩之中,竟有未曾見過姑母的。外甥女也當然不認得舅妗和表姊,雖經大人指導勉強稱呼,總都是呆呆地相覷著。
新居在一個學校附近,背山臨水,地位清靜,隻不過平屋四間。論其構造,連老屋的廚房還比不上,妹卻極口表示滿意:“雖比不上老屋,總究是自己的房子,我家在本地已有許多年沒有房子了!自從老屋賣去以後,我多少被人瞧不起!每次乘船行過老屋的麵前,真是……”妻見妹說時眼圈有點紅了,就忙用話岔開:“妹妹你看,我老了許多了罷?你卻總是這樣後生。”
“三姊倒不老!——人總是要老的,大家小孩都已這樣大了,他們大起來,就是我們在老起來。我們已六七年不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