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小說(2)(2 / 3)

“快弄飯去罷!”我聽了他們的對話,恐再牽入悲境,故意打斷話頭,使妻走開。

妹自幼從我學會了酒,能略飲幾杯。兄妹且飲且談,嫂也在旁羼著。話題由此及彼,一直談到飯後,還連續不斷。每到妹和妻要談到家事或婆媳小姑關係上去,我總立即設法打斷,因為我是深知道妹在夫家的境遇的,很不願在難得晤麵的當初,就引起悲懷。

忽然,天花板上起了嘈雜的鼠聲。

“新造的房子,老鼠就這樣多了嗎?”妹驚訝了問。“大概是近山的緣故罷。據說房子未造好就有了老鼠的。晚上更厲害,今夜你聽,好像在打仗哩,你們那裏怎樣?”妻說。

“還好,我家有貓。——快要產小貓了,將來可捉一隻來。”

“貓也大有好壞,壞的貓老鼠不捕,反要偷食,到處撒屎,還是不養好。”我正在尋覓輕鬆的話題,就順了勢講到貓上去。

“貓也和人一樣,有種子好不好的,我那裏的貓,是好種,不偷食,每朝把屎撒在盛灰的畚鬥裏。——你記得從前老四房裏有一隻好貓罷。我們那隻貓,就是從老四房討去的小貓。近來聽說老四房裏已斷了種了,——每年生一胎,附近養蠶的人家都來千求萬懇地討,據說討去都不淘氣的。現在又快要生小貓了。”

老四房裏的那隻貓向來有名。最初的老貓,是曾祖在時,就有了的。不知是那裏得來的種子,白地,小黃黑花斑,毛色很嫩,望去像上等的狐皮“金銀嵌”。善捉鼠,性質卻柔馴得了不得,當我小的時候,常去抱來玩弄,聽它念肚裏佛,挖看它的眼睛,不啻是一個小伴侶。後來我由外麵回家,每走到老四房去,有時還看見這小伴侶——的子孫。曾也想討一隻小貓到家裏去養,終難得逢到恰好有小貓的機會,自遷居他鄉,十年來久不憶及了。不料現在種子未絕,妹家現在所養的,不知已是最初老貓的幾世孫了。家道中落以來,田產室廬大半蕩盡,而曾祖時代的貓,尚間接地在妹家留著種子,這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緣,值得叫人無限感興的了。

“哦!就是那隻貓的種子!好的,將來就給我們一隻。那隻貓的種子是近地有名的。花紋還沒有變嗎?”“你歡喜哪一種?——大約一胎多則三隻,少則兩隻,其中大概有一隻是金銀嵌的,有一二隻是白中帶黑斑的,每年都是如此。”

“那自然要金銀嵌的羅。”我腦中不禁浮出孩時小伴侶的印象來。更聯想到那如雲的往事,為之茫然。妻和妹之間,貓的談話,仍被繼續著,兒女中大些的張了眼聽,最小的阿滿,搖著妻的膝問“小貓幾時會來?”我也靠在藤椅子上吸著煙默然聽她們。

“小貓的時候,要教它會才好。如果撒屎在地板上了,就捉到撒屎的地方,當著它的屎打,到碗中偷食吃的時候,就把碗擺在它的前麵打,這樣打了幾次,它就不敢亂撒屎多偷食了。”

妹的貓教育論,引得大家都笑了。

次晨,妹說即須回去,約定過幾天再來久留幾日,臨走的時候還說:“昨晚上老鼠真吵得厲害,下次來時,替你們把貓捉來罷。”

妹去後,全家多了一個貓的話題。最性急的自然是小孩,他們常問“姑媽幾時來?”其實都是為貓而問,我雖每回答他們“自然會來的,性急什麼?”而心裏也對於那與我家一係有二十多年曆史的貓,懷著迫切的期待,巴不得妹——貓快來。

妹的第二次來,在一個月以後,帶來的隻是贈送小孩的果物和若幹種的花草苗種,並沒有貓。說前幾天才出生,要一月後方可離母,此次生了三隻,一隻是金銀嵌的,其餘兩隻,是黑白花和狸斑花的,討的人家很多,已替我們把金銀嵌的留定了。

貓的被送來,已是妹第二次回去後半月光景的事,那時已過端午,我從學校回去,一進門,妻就和我說:“妹妹今天差人把貓送來了,她有一封信在這裏。說從回去以後就有些不適。大約是寒熱,不要緊的。”

我從妻手裏接了信草草一看,同時就向室中四望:

“貓呢?”

“她們在弄它。阿吉阿滿,你們把貓抱來給爸爸看!”

立刻,柔弱的“尼亞尼亞”聲從房中聽得阿滿抱出貓來:“會念佛的,一到就蹲在床下,媽說它是新娘子呢。”

我在女兒手中把小貓熟視著說:“還小呢,別去捉它,放在地上,過幾天會熟的。當心碰見狗!”

阿滿將貓放下。貓把背一聳就踉蹌地向房裏遁去。接著就從房內發出柔弱的“尼亞尼亞”的叫聲。

“去看看它躲在什麼地方。”阿吉和阿滿躡了腳進房去。

“不要去捉它啊!”妻從後叮囑她們。

貓確是金銀嵌,雖然產毛未褪,黃白還未十分奪目,盡足依約地喚起從前老四房裏小伴侶的印象。“尼亞尼亞”的叫聲,和“咪咪”的呼喚聲,在一家中起了新氣分,在我心中卻成了一個聯想過去的媒介,想到兒時的趣味,想到家況未中落時的光景。

與貓同來的,總以為不成問題的妹的病消息,一二日後竟由沉重而至於危篤,終於因惡性虐疾引起了流產,遺下未足月的女孩而棄去這世界了。

一家人參與喪事完畢從喪家回來,一進門就聽到“尼亞尼亞”的貓聲。

“這貓真不利,它是首先來報妹妹的死信的!”妻見了貓歎息著說。貓正在簷前伸了小足爬搔著柱子,突然見我們來,就踉蹌逃去,阿滿趕到廚下把它捉來了。捧在手裏:“你還要逃,都是你不好!媽!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