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曉得什麼?唉,真不利!”妻呆呆地望著貓這樣說,忘記了自已的矛盾,倒弄得阿滿把貓捧在手裏瞪目茫然了。
“把它關在夥食間裏,別放它出來!”我一壁說一壁懶懶地走入臥室睡去。我實在已怕看這貓了。
立時從夥食間裏發出“尼亞尼亞”的悲鳴聲和嘈雜的搔爬聲來。努力想睡,總是睡不著。原想起來把貓重新放出,終於無心動彈,連向那就在房外的妻女叫一聲“把貓放出”的心緒也沒有,隻讓自己聽著那連續的貓聲,一味沉浸在悲哀裏。
從此以後,這小小的貓,在全家成了一個聯想死者的媒介,特別地在我,這貓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創傷,是用了家道中落等類的悵惘包裹著的。
傷逝的悲懷,隨著暑氣一天一天地淡去,貓也一天一天地長大,從前被全家所咀咒的這不幸的貓,這時漸被全家寵愛珍惜起來了,當作了死者的紀念物。每餐給它吃魚,歸阿滿飼它,晚上抱進房裏,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傷。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黃黑斑錯落得非常明顯,當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擲在鳳仙花叢裏的時候,望去真是美麗。每當附近四鄰或路過的人,見了稱讚說“好貓!”的時候,妻臉上就現出一種莫可言說的矜誇,好像是養著一個好兒子或是好女兒。特別地是阿滿:
“這是我家的貓,是姑母送來的,姑母死了,隻剩了這隻貓了!”她當有人來稱讚貓的時候,不管那人驀生與不驀生,總會睜圓了眼起勁地對他說明這些。
貓做了一家的寵兒了,每餐食桌旁總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亂撒了屎,雖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罰打的,妻也總看妹麵上寬恕過去。阿吉阿滿一從學校裏回來就用了帶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地在庭間追趕它。我也常於初秋的夕陽中坐在簷下對了這跳擲著的小動物作種種的遐想。
那是快近中秋的一個晚上的事:湖上鄰居的幾位朋友,晚飯後散步到了我家裏,大家在月下閑話,阿滿和貓在草地上追逐著玩。客去後,我和妻搬進幾椅正要關門就寢,妻照例記起貓來:
“咪咪!”
“咪咪!”阿吉阿滿也跟著喚。
可是卻不聽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沒有呢!哪裏去了?阿滿,不是你捉出來的嗎?去尋來!”妻著急起來了。
“剛剛在天井裏的。”阿滿瞠了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來。
“還哭!都是你不好!夜了還捉出來做什麼呢?——咪咪,咪咪!”妻一壁責罵阿滿一壁嘎了聲再喚。
“咪咪,咪咪!”我也不禁附和著喚。
可是仍不聽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尋,室內室外,東鄰西舍,到處分頭都尋遍,哪有貓的影兒?連方才談天的幾位朋友都過來幫著在月光下尋覓,也終於不見形影。一直鬧到十二點多鍾。月亮已照屋角為止。
“夜深了,把窗門暫時開著,等它自己回來罷,——偷是沒有人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聽見它叫。也許不至於此,今夜且讓它去罷。”我寬慰著妻,關了大門,先入臥室去。在枕上還聽到妻的“咪咪”的呼聲。貓終於不回來。從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麼似地,都覺到說不出的寂寥。小孩從放學回來也不如平日的高興,特別地在我,於妻女所感得的以外,頓然失卻了沉思過去種種悲歡往事的媒介物,覺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過了,獨自在屋後山邊散步,忽然在山腳田坑中發見貓的屍體。全身黏著水泥,軟軟地倒在坑裏,毛貼著肉,身軀細了好些,項有血跡,似確是被狗或野獸咬斃了的。
“貓在這裏!”我不覺自叫了說。
“在哪裏?”妻和女孩先後跑來,見了貓都呆呆地幾乎一時說不出話。
“可憐!一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滿,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來,哪裏會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連妹妹給我們的貓也死了。”妻說時聲音嗚咽了。
阿滿哭了,阿吉也呆著不動。
“進去罷,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別說貓!快叫人來把它葬了。”我催她們離開。
妻和女孩進去了。我向貓作了最後的一瞥,在昏黃中獨自徘徊。日來已失了聯想媒介的無數往事,都回光返照似地一時強烈地齊現到心上來。
長閑
他午睡醒來,見才拿在手中的一本《陶集》,皺折了倒在枕畔。午飯時還陰沉的天,忽快晴了,窗外柳絲搖曳,也和方才轉過了方向。新鮮的陽光把隔湖諸山的皺褶照得非常清澈,望去好像移近了一些。新綠雜在舊綠中,帶著些黃味,他無識地微吟著“此中有深意,欲辨已忘言”,揉著倦餳餳的眼,走到吃飯間。見桌上並列地丟著兩個書包,知道兩女兒巳從小學散學回來了。屋內寂靜無聲,妻的針線籩裏,鬆鬆地閑放著快做成的小孩單衣,針子帶了線斜定在紐結上。壁上時鍾正指著四點三十分。他似乎一時想走入書齋去,終於不自禁地踱出廊下。見老女仆正在簷前揩抹預備醃菜的瓶壇,似才從河埠洗滌了來的。
“先生起來了,要臉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