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正文】

第一天?黃昏 ―聆聽噩夢之音―

我看到這個城市以前的樣子。老舊而結實的房子一排排地聳立在街道兩旁,隻有五步寬的小巷在樓群中顯得越發狹窄。

人們在小巷中行走,在樓群中穿梭。他們路過我的窗前,互相交談著,他們臉上有各種各樣的表情,然而我卻聽不清,也看不清。

我站在我自己的房間裏,背靠牆壁,隔著整個房間眺望窗戶。我能感覺到牆壁的潮濕和那一絲絲不斷滲出來的涼氣。窗外的小巷和慵懶的午後陽光都與我無關,我的世界隻有我房間。

一個沒有陽光,潮濕陰暗的房間。

我永遠無法忘記這種老式房子裏的氣味,也永遠無法忘記它們那種灰蒙蒙的顏色。它們組成了這個城市,它們讓整個城市都變成灰色的,不整齊,不幹淨。當我透過窗戶看到外麵的小巷,繼而看到遠處層層疊疊的屋簷時,我想到的隻有逃離。

我想離開這一切。

我向窗戶伸出手,仿佛那裏就是我的救贖之門。我慢慢向前走去,直到我的手碰到了什麼,繼而緊緊握住。

她的脖子在我手中收縮。她的頭在陽光下輕微地顫抖,外麵的蟬在叫著,連綿不斷地叫著。我看到她的眼睛半眯著,一線閃光在她眼睛裏搖曳,然後順著她的眼角滑落,滲入她烏黑的鬢發。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我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麼。當她用最後的力氣睜開眼睛看著我時,我隻想告訴她,我恨你們。

混亂的畫麵漸漸淡化,慢慢變得看不清楚。我合上眼睛,又重新張開,那些畫麵就徹底看不見了。我看到我的手按在一本書的書脊上,鍍金字在我手指之間閃閃發光。對麵落地長窗外,幾個孩子在夕陽光下嬉戲,我隱約聽到他們喜悅的高叫。

為什麼他們如此快樂?為什麼他們能笑得如此開心?

我追隨著他們,慢慢移動著視線。當視線移動到落地窗邊緣時,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我熟悉的人,就站在落地窗旁的書架前。一雙水霧蒙蒙的眼睛,半眯著環顧整個樓層。夕陽的光輝穿過書架照耀在他臉上,隻照亮了他的眼睛和眉毛。仿佛一隻躲在黑暗中的貓。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我。

“燕。”我小聲叫他,同時示意他過來,“你怎麼來了?”

“原來你在這兒。”他離開書架,快步朝我這邊走來,“我從一樓開始,每個樓層都找過了。誰知到你竟然在這兒。你剛才在看什麼?”

“我在看那些孩子。”我對他這種答非所問的講話方式早已經習慣了,從小時候他就這樣,隻說自己想說的,不管別人想知道什麼。

“小孩子?”他靠過來,從我的角度朝外麵的大街眺望。他的表情有點怪,眼底始終含著什麼遊動不定的東西,看上去不像是高興,也不是難過。“看小孩子幹什麼?”

“他們很快樂。”我把我剛才撫摸的那本書抽出來。一本深藍色的書,包裝很華麗。我不知道它的書名和作者名寫在哪兒,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也或許我已經看見了,可是我沒注意到。“他們很快樂,所以我羨慕。”

“你不快樂嗎?”他把手臂環到我脖子上,“你剛剛跟茉莉出去約會,還不夠快樂?”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地轉頭去看他,他卻用力收緊了胳膊。他的小臂和上臂之間夾著我的脖子,勒得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放手。”我說,兩隻手依然捧著書。“你想勒死我?”

“我剛才在門口結賬的地方碰到茉莉,她說你在裏麵。”他鬆開我的脖子,“她幹嗎不跟你在一起?”

“開買比較節省時間。”我咳嗽一下,“你呢?你來幹什麼?”

“我來買參考書,跟你一樣。”他低聲說。他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臉上,一眨不眨,象是在仔細的研究著什麼。我被他看得很難受,忽然感覺這種視線仿佛跟“仇恨”有點接近,但我不敢相信這種直覺,我們之間不可能存在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把視線偏到一旁,去看旁邊的書架。

我慢慢把指著腳背的手收回來,重新低頭去看手裏那本書。

書上用金色變體字寫著書的名字和作者,跟一朵金花似的。我聽說這是最近很出名的一部翻譯作品,歸類的話好象算是謀殺或者懸念小說。不過它出版的時候我忙著高考,一直沒有時間買閑書看。

結果高考也沒有考上。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很努力,我隻知道我不想這樣下去,考大學,然後就業,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這種生活填不滿我心中那個巨大的黑洞。

那麼,我想要的是什麼?

當這個問題反問過來的時候,我多半隻能沉默。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的表情為什麼總是那麼惶惶然,好像迷了路,好像丟失了最重要的寶物,好像不知所措。我連自己都不了解,又怎麼能做更多的事?在這種心態解決之前,我永遠考不上大學,就算再花十年的時間來複讀也注定是一樣的結果。但我的父母不明白,他們似乎覺得我潛能無限大,我會考不上,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不夠用心。所以我現在不得不天天忙於複讀,好不容易有一個假日,還要站在這裏找參考書。

“又是這種書。”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過身來,從我肩膀上麵掃了一眼我手裏的書,“你總看這一類的小說。真奇怪,是你將來想殺人,所以事先培養培養情緒?還是你以前殺過人,所以看這種書以求共鳴?”

“我覺得可能是第二種。”我把這本書放到已經選好的幾本書上麵,“我掐死過一個大概6歲左右的小女孩。”

“是嗎?”他的語氣中有幾分調侃的意味,“什麼時候?”

我的視線沿著書架一路滑到他的臉上。從側麵看著他那雙帶著些許霧氣的眼睛,我用耳語一樣的聲音說:“在一個下午的噩夢裏。”

我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忍不住笑起來。

“又是這一套。”他邊笑邊說。“我從你9歲那年開始到現在,已經聽無數遍了。你能不能換一個新鮮點的?”

於是我也笑了。

我們從書店裏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昏黃。我看了看表,六點三十五。茉莉一個人靠在書店大門旁,一手提著白色的小背包,一手拿著買好的書,站在那裏東張西望,一幅百無聊賴的樣子。看到我們兩個,她立刻快步走過來,對我們分別笑了笑。

“怎麼這麼老半天?”她一邊笑一邊把她的書也放進我手裏。我掃了一眼她的書,全都是一些關於心理學的。我懷疑她怎麼會有耐心看這個。“我都快等煩了。怎麼,找到好書了嗎?”

“才怪,哪兒有什麼好書,全都是參考書。”他自然而然地走到左邊去,跟我把茉莉夾在中間。“茉莉,還是你最幸運。你現在才16歲,離考大學還早著呢。等你考的時候,你就知道什麼叫做人間地獄了。費了那麼大的勁,最後還不一定能考上,別提多慘了。”

“燕,你怎麼這麼多抱怨?不就一次沒考上嘛,明年再考也是一樣。今年考不上,難道明年還考不上嗎?”茉莉邊往前走邊轉過頭來看我,“沒錯吧?”

我點點頭,表示對她的話很讚同。她像個得到誇獎的孩子一樣開心地笑起來,衝我眨眨眼睛。

“對了,最近聽說有個電影剛剛上映。我朋友百合看過。她說裏麵的男主角很帥,哪天我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別答應她,寶。看那種愛情片還要帶個枕頭,隨時準備在電影院裏睡覺。”

“少插嘴,燕,”她猛地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又不是讓你去。寶,你想不想去?”

不想去,我哪兒都不想去。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行啊,有空的話。”我笑著說。

這根本不是我所渴求的。聽到他們的歡笑,聽到他們的交談,我隻覺得恐懼。

我想我也許是不一樣的,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有的時候,我覺得我也許是世界上脫軌的一環。整個世界都像火車一樣,轟轟烈烈吵吵鬧鬧地前進,隻有我一個被丟下了,永遠地留在過去的黑暗之中。沒有人回頭看我,也沒有人聽到我的呼救。

我抬起頭,看天空。黃昏的天空中一半是藍色的,一半卻是紅色。美得讓人有點害怕。

我真想就在這裏,就在這一刹那,消失得幹幹淨淨,什麼都不留下……這種感覺是不是就是想死的感覺?

“我想起來了,燕,上次打賭你還欠我一個蛋糕。”她一邊跟他說著,一邊拉住我的手。我朝她看去,正好迎上她轉回來的目光。

“你在想什麼呢?”她悄聲問,象是看透了什麼一樣,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我一直在你身邊。”

在這一刹那,我以為她讀出了我的心思。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感動,打亂了我的心跳。

我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

夜風之中,茉莉緊緊抓著我的肩膀,兩腳踩在自行車後輪兩側伸出來的橫杆上。她不怕掉下去,現在是淩晨兩點鍾,路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車。

我把車子騎到我能達到的最高速度。仿佛不是我的腳在帶動輪子,而是輪子在帶動我的腳。今天晚上沒有月亮,在滿天繁星之下,我忽然覺得很快樂。這條筆直的馬路就象是一條隧道,一條通往過去的隧道。我飛快地蹬著車子,昏黃的街燈下,我仿佛看到了這片街區以前的樣子。

那個時候這裏是一片雜亂,沒有這些整潔的公寓樓,沒有著筆直的馬路。扭曲的泥土路兩旁是各種各樣的平房和亂七八糟的違章建築。我不知道這片雜亂的街區當初是因為什麼而形成的,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

我隻知道,10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就是從這條路上跑過。

那個時候我多大?9歲?8歲半?我記不太清楚了。我跑得那麼快,全身上下都在疼,可是我也顧不上。我記得我在風中流淚,沒有人看見。我不知道當時的感覺是恐懼,還是難過?黑暗之中我憑著記憶朝家的方向奔跑,一直沒有停下。我盼望在路上碰到誰,爸爸,媽媽,或者別的家人。我毫無道理地相信,如果我碰到他們,我就將會得救。下午的一切將會不存在,我的日子還會繼續。那充滿金色陽光的下午,那雜亂肮髒的小房子裏發生的一幕都不過是我的幻覺。

可是我誰都沒有碰上。

“寶,”茉莉把頭放到我肩膀上,“今天下午我突然跑去找你,告訴你我喜歡你,你是不是覺得有點驚訝?”

“對啊,我是很驚訝。”我笑著,側頭看著路邊,想找找我當年跑過地痕跡,可是什麼都沒找到。“怎麼突然說這個?”

“你說你也喜歡我,是不是真心的嗎?”她繼續問,“我覺得你當時回答好像很隨便。”

“我撒謊幹什麼?”我的笑容有點淡化了,“你是唯一一個不用開口就知道我在想什麼的人。我經常感覺,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

“真的?”她的手沿著我的肩膀滑上來,抱住我的脖子。我聽到她在我耳旁用非常微弱的聲音說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也沒有要求她重複。

我和茉莉到山頂的時候,已經接近兩點半了。這裏是燕,茉莉還有我,三個人專有的“秘密基地”。這座山平常就很少有人來,更何況這種深夜。除了我們之外,整個山上什麼人都沒有。一陣陣山風吹得整個山林都在搖晃,偶爾有一些掛在樹梢上的塑料袋被強風吹起,像迷路的白色幽靈一樣朝遠方飄去,黑暗中看起來也不知道應該說恐怖還是有點滑稽。

但茉莉並不這麼覺得。她站在山坡上,從那裏眺望著整個城市的夜景。

城市裏已經沒有多少燈光了。隻有街燈連成一條條光之線,橫橫豎豎地相互交錯著,貫穿成這個城市的脈絡。

“這城市晚上看起來比白天漂亮。”茉莉說。山風把她的聲音吹碎了。“你說我媽媽現在在幹什麼呢?”

“在睡覺,不然就是在生你的氣。”我坐在她身旁的地上,跟她一起看著城市的夜色,”她肯定在肚子裏麵嘀咕你怎麼還不回家。”

“不可能。我經常成天成夜不回家,又不光是今天。好幾次我在外麵連續住了三天,她都習慣我不在家了。”茉莉用指甲無意識地刮著樹皮,直到手指沾到來路不明的粘液,才驚叫一聲把手收回來,開始找東西擦手指。“我不願回家。我一回家她就會念叨我,罵我,教訓我。好像我就是為了有出息,賺大錢才生下來的一樣。”

“我知道,我爸媽也差不多。”我幫她從她的包裏拿出麵巾紙,“那你是為什麼而生的?”

“謝謝。”她接過紙,包住手指狠狠地擦了擦。“以前我為了什麼而生,我不知道。但現在我是為了贖罪而活。”

“贖罪?”我反問,“贖什麼罪過?”

“很多。”她放下紙巾,在我身邊坐下來。“很多很多的罪過。”

夜色下,她的臉顯得有些發藍。我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隻能看到她的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忽閃著一種潤澤的光。

“茉莉。”我輕聲叫她的名字,想要說什麼,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我不理解她說這些話的意思,也拿不準應不應該問。但我感覺得到,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心底有某些東西是跟我相通的。

她理解我。她也許會是最理解我的一個人。

我們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直到她終於覺得無聊,開始一邊跟我閑扯,一邊到處找有意思的事情做。她先是打開自己的書包,翻了翻,沒找到什麼。然後又打開我的書包,拿出我今天剛買的書借著微弱的光仔仔細細地看著。

“怎麼買這麼多參考書?你每本都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