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2 / 3)

“差不多吧,我爸媽要檢查的。”我抬頭看看天空,又低頭看看城市,想要找到天地交界的那條線。“不過是應付差事而已,隨便做做。”

“那也夠受啊。這麼厚,還這麼多本……啊,這裏有一本小說。”她拿起那本深藍色的書,下死勁看著封底的情節介紹。但四周太黑了,她什麼都看不清楚。“這是什麼小說?”

“算是恐怖,謀殺,懸念那一類的。”

“又是這種書。”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寶,你喜歡看這種書,是不是因為你當年的傷口到現在還沒有痊愈?”

刹那間,我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變成木石。我轉頭向她看去,她坐在草地上,那本深藍色的書放在她的膝蓋上。她依稀是在笑著,眼睛中有什麼東西正在閃光。

“你在說什麼?”我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俯視著她。

“我有一樣東西,一直想拿給你看。不過我現在沒帶在身邊。”

第二天?夜晚 ―你留給我的回憶―

我站在學校走廊裏,抬頭看了看鍾。下午七點半。還有三十分鍾夜間補習班就要開始上課了。

手機貼著我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傳來撥號音,電話那邊絲毫沒有要接的預兆。

我把手機從臉旁邊拿開,按了切斷鍵。從窗戶看下去,校園裏幾乎已經全黑了,三三兩兩的學生正在朝學校裏走。這裏白天是一家普通的中學,晚上高中學生要晚自習,所以他們隻有在放學之後把初中部的教室搞成夜間補習學校,讓我們這些重考生在這裏接受輔導。高中和初中我都是在這裏念的,所以現在很不願來。生怕偶爾遇到一兩個當年的學弟學妹,總覺得很尷尬。不過我爸媽對這裏十分有好感,不光是因為教學質量在本市的補習學校裏數一數二,另外還因為在這裏補習的老師有一些是當年教我們的,父母覺得這樣我會比較容易適應。

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問過我的感覺。

我抬頭看看天。天色已經很暗了,月亮不知道是還沒升起來,還是從我的角度無法看到。左前方有一顆星星非常明亮,銀白之中帶著一點金黃色。

慌張和恐懼從心底幽幽升上來,其中還隱約藏著一份喜悅。但我立刻就把這種感覺壓下去了。我知道我是不應該感到喜悅的,我沒這個資格。

茉莉不在家。從昨天晚上到今天,她一直都沒有回去,打她的小靈通也沒有回應。她在哪兒?是不是還在山上?還是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看著手機屏幕。昨天晚上我沒有做夢。那麼今天晚上呢?我很想知道今天晚上我會夢到什麼?自從10年前的那天開始,我總是經常夢到那個下午。但現在不一樣了。或許從今往後,我將不再做噩夢。

我不需要擔心。我什麼都沒有做。不論將來發生什麼,都是跟我沒有關係的。現在我隻要去把茉莉要給我的東西拿來就行了。根本不會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慢慢把手機折起來,放回口袋裏。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在我肩膀上拍了拍。這突如其來的碰觸讓我差點大聲驚叫起來,猛地轉身麵對我身後的人。

是燕。他正提著書包站在我背後,像被我的反應嚇呆了一樣,直愣愣地盯著我。

“你幹什麼?”他問,“嚇我一跳。”

“這話應該我說。”我努力平複著自己的心跳,彎腰去撿起剛才掉在地上的手機。

“喂,昨天晚上咱們分手之後,你是不是又跟茉莉跑到哪兒去玩了?”他看著我蹲下去又看著我站起來,仔細地觀察著我的臉,“你一臉睡眠不足的樣子。”

“沒有……”我停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否認,仔細想了想,才繼續說,“不過也差不多吧。我們玩到半夜兩點多才各自回家。”

“是嗎?”他的目光一下子沉下去了,變得陰鬱了。我不知道我的話中有什麼成分,能讓他的情緒產生如此變化。

“你想半夜出去玩嗎?”我重新把手機收起來。“下回我們一起半夜溜出去,怎麼樣?”

“不用了。”為了掩飾什麼似的,他把書包輪到肩上,“我不想打擾你們兩個。”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好打擾的,不過是找個地方聊聊天。”

他沒說話,隻是把目光轉向一邊,象是沒聽到我在說什麼一樣。我發現我有點弄不明白他,他或許是在跟我生氣,可是他不告訴我他生氣的理由。我又想不起來最近我有什麼事情曾經得罪他。

我們在沉默中站了一會兒。上課鈴拉響的時候,他伸手夾住我的脖子,用力把我拖到他身邊。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我的臉,我聞到他身上洗發水的味道,一股類似於薄荷的清爽香味。“喂,我們今天別上課好不好?一起找個地方玩玩。”

我不知道燕怎麼專門知道這種地方。這個網吧偏僻得好像故意要讓人找不著一樣,連個標示都沒有,如果不是燕給我帶路,我走到網吧門前也會以為這不過是個普通民宅。

不過這裏的顧客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多。除廁所之外,整個網吧就是一個大廳,用一種隨時可以移動的廉價屏風割成十來個小隔間。有些間配有麥克風,有一些則沒有。照明隻靠著兩個半亮不亮的日光吊燈,昏暗的光線起到了絕好的掩護作用,鍵盤,桌麵和椅子上的汙垢在這種光線下幾乎看不見。

我用背頂著牆壁站著,兩手垂在身旁。燕就在我前麵,斜對著我在打網遊。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他倒影在屏幕上的臉,隨著畫麵的變化一隱一現。

“這裏沒有備用的椅子或者凳子嗎?”我看看手表,從剛才到現在已經有1分鍾了,他完全沒有眨眼。“我為什麼非得站著,你卻能坐著?”

“老板說今天全滿,沒有多餘的座位。”他頭都不回地說。“不如你去找找看,興許還能找到一個兩個。”

為什麼他隻有玩遊戲的時候才這麼認真?足足一分鍾,連一次眼都不眨。我不明白,為何這種東西會打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每次他玩遊戲的時候,就是我們最疏遠的時候。我不願意跟這時的他說話,因為他在這種狀態下連火災警報都聽不進去。

“為什麼不找一個人少一點的地方玩?”我發現屏幕下麵有一個煙盒,裏麵好像還有煙,隻是看不到打火機在哪兒。“燕,你有沒有打火機?火柴也行。”

“我有火球術。”他突然開始發瘋一樣的按鼠標,“快,幫我按物品!我忙不過來。”

“哪兒?是不是這個?”昏暗中我摸到鍵盤,憑記憶按了一個鍵,屏幕上的畫麵頓時出現變化。華麗的淡藍色魔法光吞噬了屏幕上的所有敵人,然後開始漸漸歸於黑暗。此刻,燕的臉也從屏幕上一點一點顯現出來。

他的眼睛很大也很黑,但瞳孔很小,所以顯得有點凶狠。有人說人笑的時候眼睛裏會有笑意,但我從來沒有在他眼睛裏發現過類似的神色。我在他眼睛裏隻能看到惡作劇似的狡黠。他的頭發染成棕黃色,長度幾乎可以遮住眼睛。我有時覺得他像一隻野貓,自由,愛玩,散漫,偶爾還會變得冷酷。對於他人的世界,他完全不關心,也根本不想涉入。

這正是讓我痛恨的地方。

電話聽筒在我手裏變得粘呼呼的,我的手不斷分泌著汗水。下午的陽光穿破玻璃窗射下來,照著我的床和桌子,把一切都照得輪廓模糊。我聽到客廳裏有人在走動,我害怕得想要喊叫,卻不敢出聲。

“你還有完沒有完?”燕的聲音從電話那一頭傳過來,我聽得出來他的煩躁與惱火,“我剛才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今天跟他們約好了要去踢球。”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回頭朝門口看去。門鎖在激烈地晃動著,發出卡啷卡啷的金屬聲。“他現在就在我家客廳裏!幫我想想辦法,我……”

“少來這套,煩不煩啊。”他輕輕一笑。緊接著,忙音毫無預兆地代替了他的笑聲。

我看著手裏黑色的電話,不知所措。當我想起剛才躲進來的時候忘了把鑰匙從鎖上拿下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房門猛地被推開,那個男人就站到了我麵前。

他那麼高大,我想也許比我爸爸還高。電話從手裏掉到地上。我想這次我闖禍了,這種無繩電話很貴,媽媽告訴過我絕對不準弄壞。我蹲下去想要撿電話,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當他像拖死豬一樣把我往外拖的時候,我心裏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是懼怕?是恨?還是惱怒?

我不記得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把這一切統統都忘記,永遠不再想起。

我仿佛聽到了什麼,下意識地全身一抖,朦朧的視線刹那間恢複正常。我又一次看到這狹小的隔間,和燕穿著白色T恤衫的脊背。

“寶?”他從屏幕的反光裏看著我,“你聽到我說什麼沒有?”

“對不起。我走神了。”我把手提起來,看看表。現在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我發現我的拳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握緊,指甲深深現在肉裏,多少有點疼。“你還要玩多久?”

“大概還要一個小時吧。”他重新望向屏幕,順便抽空掃了我一眼。他這種不聞不問的態度讓我有點惱火,但同時又覺得慶幸。我現在不想讓他問我要到哪兒去,打算幹什麼?我怕我會掩蓋不住。

“既然你還要玩,我就出去買打火機抽根煙。”我裝模作樣地伸了個懶腰,轉身朝門口走去。

撥號音一次又一次地在耳旁響起,一直沒有人來接電話。我仰頭看著這老舊的住宅樓,4樓一家燈光是熄滅的。

那裏就是茉莉的家,隻有她跟她媽媽兩個人住。我曾經來過兩三次,每次都是晚上9點以後。茉莉跟我說9點以後她媽媽就會去上夜班,所以家裏沒有人。

我把手機從耳朵旁邊拿開,扣上蓋子。家裏的電話沒有人接,燈也沒有亮,茉莉家裏顯然一個人都沒有。可是我還是害怕,並非因為有什麼實際的理由,單純是出於一種感覺。

如果我進去,正好茉莉的媽媽因為忘了什麼東西而回家,那該怎麼辦?我怎麼跟她解釋……茉莉……她說要給我的東西裏麵到底有什麼?

我雙手放在口袋裏,緊緊抓住茉莉以前當禮物送給我的鑰匙。略帶涼意的夜風從小巷裏吹過,卷著幾片樹葉一路翻滾著朝向黑暗的深處飛去。

茉莉。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像現在的我一樣,站在黑暗的角落裏,陰鬱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她的臉蒼白得像個麵具,毫無表情的麵具。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一直喜歡出現在我經常呆的地方,我想……她也許從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或者感覺到一些什麼了。

我把目光轉向一旁。片刻之後,我離開靠著的電線杆,邁步朝茉莉家所在的樓房走去。

打開門走進去的時候,我聞到一股蚊香混合著廉價花露水的香味,因為通風的關係,這香味已經變得很淡了。

我輕輕把門關上,靠在門上略微站了一會兒,隨即伸手推開右邊那扇通往茉莉房間的門。

她的房間很亂,一個帶小書架的白色書桌靠牆放著,很多錄音帶和過期的雜誌亂七八糟地堆在書桌上,幾乎沒有寫字的地方。書桌對麵是她的床,一張老式的雙人床,上麵鋪著淡藍色的床上用具。

“喂,我媽媽很厲害吧?”她坐在床上,翻弄著那藍色的被單。“這床是祖母的遺物,這些被單和枕頭都是媽媽自己做的。做得不錯對不對?都看不出來跟買的有什麼區別。”

我掀開那些雜誌,一本本仔細搜查著。都是一些時尚,音樂還有學生雜誌,沒有她說的那樣東西。那些錄音帶大多都隻剩下一個盒子,裏麵的帶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不,也談不上什麼愛或者不愛。”她低下頭,兩條腿並攏向前抬起來。她的腿很白,很長。月光照在她的腿上,似乎有些透明。“隻是有些時候她跟爸爸吵架,打架,根本不管我。我……我那個時候真有些害怕。我怕一眨眼功夫他們兩個當中有一個就會死掉。到時候我怎麼辦?”

打開抽屜,幾乎是第一眼,我就確定這裏肯定沒有我要找的東西。裏麵全都是一些類似於口紅,唇膏,護膚霜之類的東西,散發著一股溫和清爽的香氣。

我關上抽屜,抬頭開始檢查書架。

“你看哪兒呢?”她伸直腿,靠過來,用腳心踩住我的膝蓋。隔著牛仔褲,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熱。“你也跟一般的男孩一樣,除了女生什麼都不愛?”

她掠開披散在臉龐的長發。月光下,她眯著眼睛,開心地笑著。像一隻剛剛抓住金絲雀的小貓。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她在此刻露出的笑容。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感到心在動搖,我感到我整個人都在逐漸走向失控。人說有一種笑容可以打動靈魂,我想或許就是茉莉的笑。

我的手指離開書架上最後一本書。轉身向那張床看去。

茉莉不在床上。床上還留著她的被子她的枕頭和她的衣物,亂糟糟的一團。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天茉莉所露出的笑容,就在像現在一樣的月光下,她在笑著,露出一口細白的牙。

不在抽屜裏,不在桌子上,也不在書架裏。我連書架後麵都找了,還是沒有。她要給我的東西究竟放在哪兒?

我抬手頂住頭,煩躁得緊緊握住拳頭。

我應該把她的話聽完。我不該那麼衝動,衝著她發作……我起碼應該聽清楚她到底想對我說什麼。

現在再怎麼辦?就這樣一無所獲地回去?

我開始朝門口走去。走出三步之後,我轉身返回桌前,把那粉紅色的小通訊錄放進了口袋。

我回到網吧那裏的時候是十點多一點。燕剛剛從遊戲世界裏退出來,正在那裏意尤未盡地看著天花板長籲短歎。看到我回來,他立刻毫不客氣地朝我伸出手:“分給我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