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3 / 3)

“拿去。”我從口袋裏掏出剛買的煙和打火機扔給他,“到一邊去,把凳子讓給我坐坐。”

“謝了。”他熟練地拆開包裝紙,給了自己一根也扔給我一根,“你剛才到哪兒去了?買個煙竟然買將近一個鍾頭,我以為你丟了。”

“到附近散步去了,反正你在這裏玩,又不等著我回來陪你。”我把煙湊過去,讓他幫我點燃,“對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茉莉有個同學叫做百合?”

“知道啊。”他把吸進去的煙霧朝著天花板吐出來,“我們跟茉莉一起玩的時候不是見過她幾次嗎?”

“那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這我怎麼可能知道?”他奇怪地看著我,“你打聽她幹什麼?”

“沒什麼。”我把抽一半的煙扔在地上,踩滅了。“你要是不玩了,那我們就回家吧。”

第三天?上午 ―請你看到我的心―

我覺得手腕很疼,粗糙的纖維磨破了皮膚,還在繼續磨著,一直磨到我的血肉裏。我整個人都在分泌汗水,木頭床板很硬,一層薄薄的床單濕漉漉地卷做一團,一半搭在床上,一半落在地上。我覺得這張床就像是一個洗衣板,而我就是一件髒衣服,粗糙的木紋要從我身上搓下一層皮。

我想要喊叫,嘴巴卻被緊緊封死,隻能發出嗚嗚的呻吟,好像小野獸臨死前的呼叫。我想要把頭抬起來,但做不到。一隻手從後麵壓著我的頭,不斷地壓著。我隻能看到在地上鋪開的陽光,就在床前,梯形的一大片,從地麵一直蔓延到牆上。

我感到厭惡。這陽光,這在我背上的男人,這狹小肮髒的房間,我都感到深深的厭惡。厭惡到要嘔吐。我忽然有一種幻想,幻想我也許是中暑了,病得神誌不清,直做噩夢。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會發現我還是在自己的房間裏,身邊有爸爸和媽媽,或許還有給我打點滴的醫生。沒有出現在門口的那個高大的男人,也沒有這些疼痛。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突如其來的,一陣巨力從後麵侵襲我的身體。我說不上來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隻覺得疼得全身都幾乎麻痹。我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把眼前一切都弄得朦朦朧朧的。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她。她站在門外麵,瘦小的胳膊緊緊抓著門板,從門縫裏朝裏麵偷窺著。陽光照亮了她的半張臉。驚恐,不安,急於逃脫。

我一直看著她,沒有轉開眼睛。直到她一步步倒退著離開門口,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我不知道我到底想用目光表達什麼?是求救,是憤怒,還是仇恨?我想憑什麼你可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好象是我是一種低賤的牲口,肮髒得你多看一眼都是對你的褻瀆。

你以為你是誰?你這樣傲慢,你給我種下這種仇恨,你又以為你能解決它。你以為你能給我帶來幸福,你以為我的喜怒哀樂,我的所愛所恨都能被你左右。

你錯了。

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就像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

鬧鍾在歇斯底裏地響著。一次又一次,重複一個單調的音節。

我躺在床上,仰望著白色的天花板。過了很久,直到鬧鈴不再響,我才從床上坐起來,茫然無目的朝前看。明亮的陽光穿破白色窗簾投射進來,照在寫字台上,然後又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反射到天花板上,亮晃晃的一片。

又是這個夢。這麼多年以來,我總是夢到它。總是一樣的清晰,總是那個充滿陽光的房間,總是那個小女孩的目光。

我想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認識到什麼叫做“恨”。我恨那個男人,殺死那個女孩不過是對他的報複。我知道我是沒辦法殺死一個成年男人的,所以我隻有殺死他的女兒。

我慢慢站起來,朝窗口走去。黑色電腦屏幕映照出我的倒影,一張發白的,恍惚的臉。

我本來以為這個晚上會不一樣,我以為我不會再做這個夢。那天晚上我從茉莉身邊跑開時,我以為我終於從這沉積10年的夢魘中掙脫出來了。我以為我從此不會再看到它,我以為心中那個黑洞已經消失,我以為我的人生從此返回了原先偏離的軌道,一切殘缺,一切傷害,都可以由此刻開始,一點點地彌補。最終我會痊愈。當陽光照耀著我的臉時,我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因這種溫暖而感到幸福。

可現在它又出現了。這麼固執地,悄悄地又一次出現。它是不是已經化成了我的血肉,直到我死的那一刻才會消失?

我拉開窗簾,讓早上的陽光完完全全地撲進來。強烈的光亮讓我的眼睛覺得有些刺痛。

也許我應該再有點耐心。或許我最近精神壓力太大了,一時恢複不過來。或許過一段時間就不會再做這個夢了……或許過一段時間。

我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媽媽在客廳裏,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早飯。聽到我出來,她開始對著電視屏幕跟我講話,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我朝爸爸的房門看了一眼,門緊緊關著,不知道他是還沒回來還是已經睡覺了。

“你最近課上的怎麼樣了?”她放下吃了一半的麵包,換個台看本地新聞,“光晚上上課,白天你幹什麼?”

“跟燕一塊補習。”我忽然有點懷疑,她跟我爸爸的感情究竟有多牢固?從我上中學開始,我幾乎都不記得他們兩個有同時回家同時出門的時候。偶爾放假碰上雙方都在家,好像也沒多少話可說,隻看到他們各自坐在長沙發的一端,沉默著看報紙或者電視。再不然就是在分別在自己的房間裏補充睡眠。

“一塊學習?”她回頭看我,“你們是一塊玩吧?我告訴你,你現在已經是在複讀了,這次再不努力,搞不好就沒有下次。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當然知道。”我一邊回答著,一邊走進廚房,順手關上門,把電視的吵雜和她的喋喋不休都關在了門外。

廚房餐桌上還留著一層麵包屑,不知道是媽媽抹麵包時留下的還是爸爸出門之前留下的。洗碗槽裏的髒盤子倒是都洗幹淨了,一個個在架子上排開,還在滴水。

這個廚房永遠是這個樣子,一年四季都沾不上幾次油煙,煤氣開關因為從來不用,所以幹淨得閃閃發亮。玻璃相對來說比較髒,上次下雨的痕跡還留在上麵。家裏沒有人能想到要去擦一擦。

我的家跟10年前已經完全不同了。10年前我們還住在一個老舊的平房裏,那裏隻有下午才有陽光,一到夏天就熱得可怕。每扇門都是用實心木頭做的,塗上一層發黃的白漆,靠近的時候就能聞到一股怪味。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種味道究竟是木頭的味道,還是油漆發出的味道。

唯一相同的就是我爸爸媽媽。他們那個時候就跟現在一樣,幾乎天天不在家。那時候他們剛剛從國營企業裏辭職下來,發誓要自己幹出一番事業。兩個人都有一股如狼似虎的猛勁,每天隻睡4個小時還是精神充沛,除了賺錢和事業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他們關心的。

包括我在內。

我把麵包放回冰箱裏去,順便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喝牛奶的時候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看了看。這是茉莉那天晚上告訴我的密碼,我當時幾乎把它忘了,直到昨天晚上我到她家去才又想起來,於是寫到紙上,免得再次忘掉。

“211314。”我小聲地把這一串數字念出來,隨即把紙條放回口袋裏。

我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是上午十點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做了那個夢的關係,我一直覺得昏昏沉沉的,對周圍的事物感覺有點失真。等我在公共汽車站碰到燕的時候我才感覺好了一點。

汽車站的燈箱廣告前幾天剛剛換了一個新的。我看到燕站在廣告美女的正下方,隔著玻璃朝公共汽車來的方向張望。他今天穿著一件米色的無袖上衣,一條淡藍色的褲子。胳膊裏夾著好幾本參考書和筆記本,戴著鐵手表的左手不停敲打車站玻璃,象是在拍電報一樣,發出有節奏的聲音。

我悄悄走了進去,借著人群的掩護來到他身後。他可能早就在什麼時候看到我了,我拍他肩膀的時候他並沒有驚訝。

“怎麼,你要到哪兒去?”我問他。因為今天是假日,車站裏人不少,我們兩個不得不站在最靠邊的位置上。

“今天爸媽放假,打算監督我念書,所以我說出來找朋友一塊複習,趕緊跑了。”他轉過身來,靠著玻璃,“我本來還想找你來著,沒想到真碰到你了。你呢?你要上哪兒去?”

“我……”我發現這個問題有點難以回答。我要去的地方我不想讓他知道。

“你不想說?”他很敏感地發覺了我的支吾,“不想說就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我看著他的側麵,我覺得他可能有點誤會了我的意思。因為他的表情看上去不象是不在乎,反而象是我有意在傷害他一樣。

“燕,你……”我猶豫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把話講明白。這種事情越早說清楚越好,否則誤會隻會越積累越深。“我不知道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不說不是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而是因為我要做的事情跟你毫無關係,而且也沒什麼意思。”

“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看了我一眼,“說得對。你跟茉莉的事情的確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茉莉?

我一下子愣住了。難道他以為我是想甩開他單獨跟茉莉相會?

“我不想打擾你們兩個,也不想打聽你們兩個的事情。”他用空著的手整整快從胳膊裏掉下去的參考書,“如果你們今天要去‘秘密基地’,麻煩你告訴我,我避開。”

我有點不知所措。我不明白他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要跟我鬧這種別扭。他簡直是毫無道理地發神經。自從我認識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我看他這個樣子。

“你怎麼了?”在片刻沉默之後,我開口,“我覺得你今天情緒有點不對勁。”

“我很正常,沒有不對勁。”他轉過頭去看馬路對麵。

“你這樣毫無道理的亂發脾氣也算是正常?”我轉到他麵前,“你起碼應該告訴你到底為什麼生氣?如果我得罪你了,你也應該說出來,然後讓我道歉,或者讓我辯解。”

他沒有說話,又一次回避了我的視線。我開始感覺這件事情恐怕不是那麼簡單的,他有心事,而且可能跟我有關,可他不願告訴我。

“燕,我們是好朋友。”我說著,伸出手去試探著握他的手,像小時候我們經常做的一樣。我覺得這樣似乎能讓他消除一些敵意。“我們從5歲開始就在一起玩,直到現在。你有什麼話都可以告訴我。”

他轉過頭來看我,然後又很快地轉開了目光。

“我們不是小孩子了。”他把手從我手裏抽出去,“我們不可能永遠像小時候一樣,天天黏在一起,有一樣的想法,分享一樣的快樂。我們必然會越來越疏遠。”

他在說什麼?他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種話?

我看著自己空下來的手,慢慢把手握起來。

“別這樣,燕。”我說,“好像你要跟我絕交一樣。”

“我不過是在說事實。”他麵朝陽光的方向,黑色的瞳孔被陽光照成了透明的棕色。

我不再去看他。他的話在我心裏開出了一個洞,他讓我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原來我對他的好意不過是一種負累。他可能早想離我遠遠的,我卻不知道,還在那裏以為他跟我一樣重視這份十多年的友情。

這算是童年友情的必然結果,還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你還是趕緊走吧。”他說,“別讓茉莉等你太久了。”

“你讓我上哪兒去?”我自己都感覺此刻的語氣有點衝動,可是我控製不了。我覺得今天早上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怎麼可能這麼多事情接踵而來。先是早上的噩夢重現,而後是燕莫名其妙的鬧情緒,現在他又反複說我要去跟茉莉約會,那語氣就仿佛我跟茉莉約會是對他的一種傷害似的。“我跟茉莉根本沒有約會。我打電話給她,她根本就不接。”

“真的?”他轉過臉來,眼中有點驚訝的神色。

“你不信?”我掏出手機播了茉莉小靈通的號碼。

電話那邊隻有撥號音,一遍一遍地重複。我把手機貼到燕的耳朵上,也讓他聽到這連續不斷的聲音。

“你可以拿著這個電話打一整天,我保證她一次都不會接。”

“怎麼了?”他把腦袋從手機旁邊挪開,“你打電話她也不接。她是不是在家裏,沒把電話帶在身邊?”

“我不知道。”我扣上手機,放回口袋裏。“昨天她就沒跟我聯絡。”

“你們兩個吵架了?”

我找不出回應他的語句,所以也隻能沉默。

她坐在床上,鐵尺陷入她手心的皮膚裏,壓出一道道紅色的痕跡。她用力把鐵尺朝上撬起,但那把長方形的金屬鎖卻還是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要打開的跡象。

門鈴響起時,她的手心裏全都是汗,鐵尺壓出來的凹痕疼得要命。她聽到媽媽穿著拖鞋穿過客廳,打開門的聲音。

“你是誰啊?”

門外的人回答了一句什麼,聲音太小了,聽不清楚。接著她就聽到媽媽讓那個人進來的聲音。

搞不好是找我的?不會又是老師來家訪吧?

她放下本子,揉著自己腫痛的雙手,開門走了出去。

客廳裏靠近門口的地方,站著一個大約18、9歲的男孩子。身穿一件白色的長袖立領上衣,一條發白的牛仔褲,臉上掛著一種純屬禮貌的笑容,正在朝這邊看。

“寶!”她鬆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