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似的提高聲音,“你怎麼突然來了?”
“我剛才不是給你打過電話嗎?”他朝她的媽媽點點頭,表示感謝。後者隻是回敬他一個審度的眼神。
“你隻問我家的地址,又沒說你要來找我。”她撫撫有點雜亂的頭發,朝對麵陳舊的綠色皮沙發指了指,“坐吧。來杯水,還是來點茶?”
“都不用,謝謝。”他在沙發上坐下,把隨身帶來的褐色帆布書包放到一旁。四周的擺物架,書架,電視櫃和茶幾都是一套的,深深的棗紅色。再加上沒有陽光,整個房間都像一張陳舊的照片,昏沉而陰暗,沉重的氛圍從四麵八方壓迫過來。他和百合身上色彩明亮的衣服成了這張照片上唯一的亮點。
“還是來一杯吧。”她看到母親已經回到自己房間裏關上了門,頓時貓一樣輕巧靈敏地坐下來,壓低聲音,整個身體朝他那邊傾斜過去,“這幾天你把茉莉帶到哪兒去了,她怎麼都沒在學校露麵,也都不跟我聯絡?哦,我知道了,私奔了是不是?”她掩著嘴嘿嘿地笑起來,根本不容他開口解釋,她自己就把話題繼續下去,“茉莉太見外了。其實告訴我無所謂的啦,我雖然挺愛傳播小道消息,不過我跟茉莉關係這麼鐵,我才不會去傳她的事情。”
“這個……我們不是私奔了。”他看到她的拇指指甲,紅得像血一樣,上麵描著一朵白色的花。就這麼放在臉上,好像從右眼流出的一滴血淚。“正相反,我們吵架了。”
“什麼?”她大吃一驚,捂著嘴的手放下來,“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我說錯了什麼。那天晚上本來什麼都好好的,突然她大發雷霆,扔下我就跑了。接著就一直沒跟我聯絡,我打電話給她,她也不接。”
“她存心考驗你吧?”她貿然插嘴,“別看茉莉平常日子挺大方似的,鬧起小性子來絕對不輸人。再多打幾次看看?不然發短信息給她,連續100條,一定有作用。”
“別開玩笑了,這幾天我已經給她打很多電話了。”他雙手攤開又重新合攏,“臨分手之前,她讓我看看她的日記本,可是她又沒說她的日記本在哪兒。我看她這次氣得很厲害,百合,你是她的好朋友,我……”
“行,沒問題。”她還不等對方說完,就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你先把那天晚上你們說了什麼告訴我,我告訴你是你哪句話惹惱了她。然後我們一起去找她,我來跟她說。”
“不用這麼麻煩吧?”他顯出為難的神色,好像他本來根本不希望百合能如此熱心。“你還是先把她的日記本給我,我看看她寫了些什麼再說吧。也許到時候就不用你幫我了。”
“這個……”她猶豫起來,忍不住朝自己的房間看了一眼。“……她的日記不在我這兒。”
“是嗎?”他微微側一下頭,目光直盯著她的臉。從眼角眉梢到嘴旁,每一絲變化都沒有放過。她被他看得有些心虛,端起水杯假裝喝水,借此躲避著他的視線,“那你見過那個本子嗎?”
“沒有,沒見過。”她放下水杯,“你找她的日記本,為什麼不到她家裏去找,反而到我這裏來問?”
“不在她家裏。”他麵不改色地凝視著她,“我知道。”
她沒有問他為什麼知道。他那種穩定的目光讓她逐漸感到不舒服,好像看穿了什麼一樣,執拗地看著她,隨時準備抓住她露出的破綻。自從她認識他以來,她還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竟然覺得他有些討厭。
這種相互凝視不知道持續多久,一兩分鍾,或許更久一些。直到她又一次開始喝水的時候,他才有些不情願似的收回目光。
“真麻煩,連你也不知道。”他站起來,“那沒辦法了,我隻好再到別人那裏找找看。”
“你要走了?”她也跟著站起來,掩蓋不住語氣中一種失望的味道。“你到我這兒來,就為了問茉莉的事情?”
“嗯。”他對她點點頭,仿佛感覺到自己有些失禮,他的目光變得有點慌張。“是不是我打擾你了?”
“沒有,沒有。”她搖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不然我送送你吧。”
“不必了,謝謝你。”他對她笑笑,自己打開門走了出去。
她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門後,而後又聽到門鎖扣攏的聲音。剛才那誇張的熱情笑容開始在她臉上緩緩消退。
他隻是為茉莉的事情來的?如果沒有茉莉的事情,他大約根本不會想到要跟我講話吧?
他眼裏隻有茉莉。
百合的目光垂落下來,凝聚在地板上。這樣站了一會兒之後,她轉身返回自己的房間。
那打不開的本子仍然在她床上。本來光滑的鐵皮因她毫無章法地亂撬而留下很多縱橫交錯的傷痕,那個金黃色的金屬密碼鎖不知道被她試了多少遍,從來沒有一次打開的。
這本子都被我搞成這樣了,我還怎麼還給她?茉莉本人好說,我們是好朋友,我有時間跟她慢慢說,我想她總不會為難我。可是如果寶看到,他會怎麼想?
他可能會以為我存心窺探他們兩個的隱私,以便拿出去宣揚。他會討厭我的。
她關上門,在本子旁邊坐下來。
早知道這麼難撬,我第一次就不該試著去撬它……不過現在後悔也已經晚了。已經留下這麼多傷痕,抹也抹不掉,還不如幹脆就一口氣把鎖撬開,以前的辛苦也不算白費。
她捧起日記本,重新把鐵尺塞進鎖的縫隙裏。
真不公平,我什麼事情都告訴茉莉,連男朋友的事情都跟她說了,她對我卻沒有這麼坦誠。問她為什麼喜歡寶她不說,問她家裏的事她也隻知道沉默。有心事不告訴我,卻寫到日記本裏,還遮遮掩掩地弄把密碼鎖。
她握著那把鐵尺,用力向上掀著。可能是剛才用力過度的關係,她感到自己的手有些顫抖,無法好好的使勁。
現在,她跟寶吵架這麼大的事情,她還是一點風聲都不透露給我。她沒打電話告訴我她在哪兒,甚至也沒告訴我她因為什麼跟寶吵架。
她對我從來不是公平的。她隻從我這裏索取,卻從來不對我付出同等的誠意。有時我覺得她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她隻是需要有一個人在身邊而已。這個人是誰都無所謂,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別人。
我卻一心一意地把她當成我最好的朋友。我容忍她,護著她,我對她退讓的幾乎沒有底線。
百合鬆開了那把尺子。本子的鐵皮把陽光直反射到她眼裏,刺得她的眼睛想要流淚。
我覺得我真蠢。
防盜門打開了,茉莉的母親就站在門口,穿著一件連身的淺灰色無袖長袍,上麵印著走型了的花朵圖案。顯然是剛剛被從睡夢中吵醒,她那頭燙過的頭發顯得更亂,臉蒼白得可怕,隻有一部分跟枕頭接觸的皮膚因血液不流通而變得一片鮮紅。看著燕的時候她眼睛裏沒有絲毫歡迎的意思,滿臉的不耐煩和厭惡她都懶得去掩飾。
看到這張臉,燕腦袋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童話裏吃人妖怪的形象。他第一萬次想到,為什麼這樣一個母親會生下茉莉那樣明豔動人的少女?難道茉莉老了也會跟她一樣?
“你來幹什麼?”茉莉的母親絲毫不客氣地問。
“我……來找茉莉。”燕拚命調整著自己的態度,極力想讓自己顯得禮貌而有風度,以免引爆茉莉媽媽本來就不好的情緒。“她在家嗎?”
“她?”她冷笑一聲,“她能在家嗎?都玩野了,從前天下午出去以後就再沒回來。”
怎麼,不在家?
燕吃了一驚。在他想來,一個跟男朋友吵過架的女孩,除了在家裏蒙著頭流淚之外,是不可能有別的去處的。
“那您知道她到哪兒去了嗎?”
“我?我還想問你們呢!”她忽然毫無預兆地提高聲音,“還不都是你們這些所謂的朋友,一天到晚帶著她到出去瘋玩,我哪知道她在哪兒,幹什麼?動輒三天三夜不回家,一個口信也沒有,回了家也什麼都不說,睡完覺沒幾個鍾頭又出去了。別說上哪兒去了,就算她死在外麵我也不知道!”
“是嗎,是嗎?”燕被她這種突如其來的發作弄得不知所措,連忙回頭去看對門,生怕鄰居在這個時候走出來看熱鬧。幸好對麵的門關得緊緊的,沒有要打開的預兆。“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算了。阿姨你繼續休息,我走了。”
說著,他不等對方回應就趕緊拔腿朝樓下飛奔。直到他跑到二樓,聽到樓上關門的聲響時,他才鬆了一口氣。
我的天,以前茉莉拿給我們看過她的照片,當時還沒覺得怎麼樣,誰知道真人竟然是這個樣子。
燕驚魂未定地穩定呼吸,檢查檢查自己夾在肋下的書本沒有遺失之後,他開始放慢腳步朝樓下走。
我無法想象,寶和茉莉竟然會吵架。我印象中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矛盾。何況聽寶說,他們吵架那天茉莉剛剛跟他表白,應該是情最好的時候,他們能因為什麼吵起來?
我本來是想來看看茉莉的。
燕停住腳步,抬頭朝樓上看了一眼。茉莉的家門早已經看不見了。
我想跟她說一些話。也許現在說已經晚了,也許現在我根本不應該說。可是……我想讓她知道。我有些後悔。如果我早一點,比如剛認識她不久的時候,甚至比如幾個星期之前,我告訴她我的心裏話,也許現在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他收回目光,無聲地歎息著,一步一步朝樓下走去。
也許我根本不應該想這些的。她喜歡的是寶,不是我。
第三天?下午 ―那時的笑容―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哪兒?是在舞場的聚會裏,還是在旱冰場?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那是個有樓梯的建築,我沿著樓梯走上去,她站在樓梯頂端的黑暗裏,朝下看著。她穿著一身烏黑的連衣裙,臉和雙手在昏暗的燈光下卻白得發藍,一種妖異的藍色。我以為她是個死去多年的幽靈,靜靜的站在那裏,帶著幾分羨慕幾分妒忌,凝視下麵喧鬧著叫笑著的人們,等待有人能走上來,看到她,救贖她。
我站在她麵前,一動都不動。那一刻,我覺得她美得仿佛是一個幻象,如果我動作,她就會因此消散不見。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見到任何一個女孩能給我這種感覺,我想以後也不會再遇到了。
她發現自己擋住我的路時,她什麼都沒說,連動都不動一下。我從她身邊擦過,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一種清爽的香氣。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種香水的名字叫做毒藥。
鈴響了,這表示第一節補習課已經開始。
白色的日光燈在我頭頂一閃一滅。我靠在衛生間的洗手池旁邊,一動不動。這裏氣味很不好,一股刺鼻的消毒液味道。洗手台上方的鏡子有些地方碎了,把人照成好幾塊。幾個修不好的水龍頭不斷滴著水,淺藍色的地板上很潮濕,角落裏兩隻拖把跟一隻藍色塑料桶一起放在水槽裏,拖把上的布料髒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水槽外麵有一團白色的衛生紙,被水濡濕了一半,看上去有些惡心。
我討厭這個廁所,這個廁所的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都是髒的,沾在手上,像油脂一樣發滑。
後來她經常出現在我在的地方,甚至出現在我們學校門口。她說這是因為她的好朋友百合跟我的同學是男女朋友,後來她又告訴我,我的同學跟百合關係不好,百合常常因此哭泣。
她那個時候多大?14?或者15?總之肯定不會更大了。但她的態度卻不象是這種年紀的少女應該有的。她說這些話時始終在看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到一些什麼。當她把一切都說完的時候,她問我,是否曾跟女孩交往過?
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我搖頭了。但她沒有鬆懈放心,相反她眼底湧上了一層憂慮和擔心。
她像是很害怕我這樣回答。
她經常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我。站在暗處,整個人都像蠟像一樣一動不動,隻有眼睛在忽閃。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轉過頭去,跟她對視片刻。她好像在用目光從我這裏探尋某種秘密,並且正在一點點找到答案。這種感覺讓我對她陡然親切起來,我想她或許可能明白我。也許我什麼都不必說,隻是這樣默默地看著她,她就會明白我的創傷。她將從黑暗中走出,用那雙白得發藍的手輕輕撫平我心中的溝壑。
同樣也是這種感受讓我對她心生厭惡。我感到我的思想好像被撕掉了偽裝,赤裸裸地暴露在燈光下。這種感覺讓我覺得羞恥,進而變得有些憤怒。
她到底想明白什麼?她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那個時候我不明白。但現在,我已經知道答案。
我用手蒙住臉,水龍頭在我身旁滴著水。我看到茉莉,在那黑暗一片的小樹林裏,她的嘴巴發不出聲音,她的眼睛裏有東西在閃光,我不知道那是月光還是她的淚水。她向我望著,眼神悲哀而驚恐,我想她一定很害怕,她一定希望有人能來救她,就象多年前那個炎熱的下午,我也希望著有人能來救我一樣。
我聞到樹木的清香,一陣山風穿過樹枝吹進我懷裏。她躺在地上,拚命蠕動著,兩隻手在空中抓著,撕扯著。我看到有一些黑色的液體從她身上流出來,沿著泥土一點點蔓延開來。那是什麼?是血嗎?她在流血嗎?
她還在朝我看著。眼睛裏的神采正在一點點退去,像蒙上霧氣的黑色玻璃球。她逐漸不再掙紮,眼睛卻還是睜得那麼大,幾乎要將眼角撕裂。
在那一刻,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沐浴於金色陽光中的夢魘,在我眼前像一塊玻璃一樣粉碎,一片片晶瑩剔透的結晶四麵飛散,從此永遠無法修複。我因此感到由衷的喜悅。這種喜悅如此強烈,竟然可以遮蓋住其他一切從心底升上來感受,讓我幾乎感覺不到負罪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