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也隻是一時的。
僅僅是一時。
我放下遮住眼睛的手。
日光燈下,一個穿白襯衫淺色褲子的男人站在我前麵不遠的地方,他的金邊眼鏡在日光燈下發出銀白色的閃光。
“你在這兒幹什麼?”他問我。
“不幹什麼。”我站直身體。他當年是我那個班級的班主任,現在他在夜校兼職,不過教的不是我那個班。他很年輕,不到三十。對學生不算苛刻,也不是那種打罵兼施的老師,可還是有很多人不太喜歡他。因為他教學過於認真負責,時常聯絡家長,從學習偏科到日常作風無一遺漏,任何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彙報給學生父母知道。尤其最愛搞什麼“談心會”,給我們平白增加很多壓力和煩惱。
“你身體不舒服?”他走過來,打開水龍頭在我身旁的洗手池裏洗手。
“沒什麼。”我看看門口,又看看他,心裏想著現在是不是應該主動回到教室去,以免呆會兒他把我送回教室,還是應該趁現在趕緊隨便編一個借口,直接回家,省得聽他羅嗦。我現在沒有絲毫跟人打交道的心情。
“這兩天我想找機會跟你談談,結果一直沒有時間。”他關上水龍頭,用手帕擦了擦手。他竟然隨身帶著手帕,像個幼兒園小孩一樣,這讓我有點驚訝。“我沒想到你能考不上。”
我收回盯著門口的目光,“我自己也沒想到。”
“你跟那個女孩還有來往嗎?”
精神一下子集中起來,我轉頭去看他,拿不準他說的到底是什麼?
“別這麼驚訝,我看到過好幾次了,那個女孩到學校門口來找你。”他兩手撐著洗手池邊緣,“那時候我還跟你說過,讓你別找女朋友,免得耽誤學業,你記不記得了?”
“……我想起來了。”我點點頭。他確實早就知道茉莉,而且還曾因為這件事情把我叫到辦公室審問了半天。後來我告訴他茉莉是陪百合來找百合的男朋友,百合跟她男朋友見麵之後就跑到一旁去說話,她一個人站在那裏無聊,所以找我聊聊天打發時間。當時他好像相信了我的講法,我也就以為沒事了,誰知道他現在還記得。
“我看你爸媽恐怕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吧?”他對著牆壁微笑起來,“當時你說那個女孩不是找你的,所以我也就沒把這件事情吐露給你爸爸媽媽,不光是怕冤枉你,也是擔心萬一激起逆反情緒,那就不好收拾了……不過其實當時我就知道,那個女孩根本就是來找你的。要不然幹嘛每次都來,難道就為了站在那裏曬太陽?我本來相信你是個聰明孩子,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耽誤功課。沒想到最後竟然還是這樣。怎麼樣?受到點教訓沒有?”
受到教訓?
我沉默不語地看著他。那在日光燈下閃閃發光的眼鏡。
是的,我受到教訓了。而且很深刻。我不該那麼做的,我不該以為那是我解脫的途徑,可是我那時腦袋一片空白,那時的我不是現在這個19歲的人,而是那個9歲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隻記得自己的痛楚。
我想那時我的神經一定失常了。
“說話啊。”他催促我,帶著一種略微嘲弄的笑容。
“不是她的錯。”我轉開目光,“我考不上大學是我自己的事情,跟她沒關係。她沒做錯什麼。”
他一時無語,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看著我,仿佛被我的態度弄得措手不及。
驚訝嗎?你為什麼要顯得這麼驚訝?你平常不總是用一種自信的笑容麵對我們,好像你懂得我們的一切嗎?那此刻你為什麼要驚訝?
我的手仍然有些潮濕,不知道是剛才洗手的水沒有擦幹,還是我的手心在出汗。
如果你真的什麼都懂,那我真想問問,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麼辦?還有什麼辦法能挽回?是學基督教徒去教堂懺悔我的罪孽,還是應該直接找把刀子解決問題算了?
我把雙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口袋上的銅扣刮疼了我的手心。
可惜你什麼都不明白。
“你不要覺得我說這些話是在幹涉你。”他在說話,但我沒去看他。“我知道你們需要空間,你們很好奇,很多事情你們都想嚐試,可是在你們這個年齡畢竟……”
我看著角落裏。我眼前到處都是茉莉的笑容。她在月光下,伸出那兩條白皙的腿,輕輕踩住我的膝蓋。她在微笑,像貓一樣地笑著,圓圓的眼睛裏不知道是月光還是別的什麼,閃閃發光。
那個時候她的眼睛那麼美麗。可是在那天夜裏,她的眼睛卻像是一塊沒有任何光澤的黑色石頭。她白皙幹淨的身體開始流血,一直流個不停。
這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的錯。
“……我說這些也是為你好。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如果你願意好好學,你一定能考上。最要不得的就是像你現在一樣,什麼都不努力,隻是虛度時日。你考慮過你的未來沒有?”
我沒回應,任由他往下說著。廁所的味道弄得我有點不舒服。我眼前的景色仿佛被什麼東西模糊了,我看不清楚這間廁所的樣子,也看不清楚他的輪廓。我用手指按住額頭,試圖遮住自己的臉。那種恍惚的感覺並沒有消失,反而漸漸變得強烈。我滿腦子都是茉莉的樣子。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的嘴唇,她的手指,她的腿……零零碎碎地,像一地被粉碎的照片。她帶給我的所有感覺如此雜亂而強烈,我幾乎弄不明白我對她到底是喜愛,是厭惡,是覺得我欠了她的,還是覺得她欠了我的。
“你怎麼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說教,“從剛才我就覺得你不對勁。是不是發燒了?”
“沒有。”我小聲說。
“呆會兒就要下課了。”他拍拍我的脊背,“你今天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低著頭,腦門幾乎要碰到他的胸口,我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到他白色襯衣和那條黑色的腰帶。我忽然很沒來由地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個幼童,而他是我的父親,用他的方法無言地給我安慰。
我已經記不得我哭鬧時父親是怎麼安慰我的了。他是嗬斥我,命令我不許哭,還是像現在這樣拍我的背,等我自己安靜下來?
我隻記得我自己一個人在黑夜的街道上奔跑和哭泣。
隻有我自己一個人。
“我希望你回去以後能好好想想,現在開始還不算晚。如果這次再耽誤了,那對你一生的損傷就太大了。”他的手在我的脊背上停下,然後自然而然地落下來,碰到了我的腰。
隔著薄薄的衣服,我感覺到他手上的溫度。這種觸感在我腦袋裏像煙花一樣炸開了,下午陽光的金黃色和夜晚的藍色在這場爆炸裏混做一團。我又一次看到了那狹小肮髒的房間,粗糙的,沒有床單的木板床,和一直蔓延到牆壁上的金黃色陽光。
那個小女孩就站在門口那裏,露出半張麵孔,用一種近乎驚恐也近乎作嘔的表情看著我。
我的頭一陣痛,兩手用足所有力氣猛地推出去。他顯然沒想到我會這樣做,被我推得踉蹌兩步,撞到洗手台上。趁他那一臉驚異的表情還沒消退之前,我提腿朝他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腳,然後在他的喊痛聲中轉身拉開門衝了出去。
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偶爾有一兩個教室裏傳來朗讀的聲音。我在這條幹淨冰冷的走廊裏狂奔,生怕背後傳來呼叫我的聲音。
但誰都沒有來叫我。我的情緒也在這場奔跑之中變得越來越淩亂。我以為我不會自責的,我以為我不會為茉莉流淚。我以為這些事情從此過去了,我不會再背負著什麼。但現在我卻又變成這副樣子。到底是那天的我失常了,還是現在的我發瘋了?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想去想。
跑到一樓的時候,我看到燕正夾著那些參考書,一步一步慢吞吞地爬著樓梯。看到我,他站住了,嘴唇張開,似乎準備說什麼。但我沒有給他時間,我從他身邊擦過,一路跑向學校的大門。
第三天?夜晚 ―當你愛上她―
“你不用去上課嗎?”
“反正是專科學校,學出來也沒什麼大前途,學不學都一樣。”
茉莉在公園的樹下,仰頭看著。陽光穿破樹葉照在她臉上,一塊明亮一塊昏暗,像一幅立體拚圖。她把腳伸出去,一直伸到陽光下,踢掉那雙白色塑料涼鞋。她的腳如此白皙,仿佛是用水珠凝結成的。陽光曬久了,她會融化,會蒸發。
當風吹來時,她把頭轉向風來的方向。那頭略微卷曲的長發隨風飄起來,她用手去梳理,染著白色指甲油的十指在發間閃光。
“我啊,沒有什麼人生理想可言。”她說,“我不知道應該追求什麼,也不知道追不追得到。像我這樣的人,能做什麼呢?努力學出來,這種文憑也很難當白領。最多在一家小企業打工吧,攢一些錢,自己開一個小店,然後找一個老公,然後結婚。如果我努力之後隻能得到這樣的人生,那我不想要。”
“其實這樣也未必就不幸福。”
“可我不想要。”她回過頭來,固執地看著我。嘴角慢慢地揚起來,形成一個美好的弧形。“我想要的是這裏,你知道嗎,就是這裏。”她把右手印在胸膛上,用指尖撫摸著白色無袖襯衣的第二顆鈕扣。“我的心裏,能從此寧靜。”
我不了解她,或許我從未了解過她。她有時大發雷霆,有時溫言細語。有時是個地道的不良少女,隻要是能做的壞事她一樣不會放過。有時卻像現在一樣,對你微笑著,沉靜而文雅,甚至有些慈悲。
到底是什麼造就了她?這奇怪的性格,這奇怪的少女。毫無預兆地,她在那黑暗的樓梯的頂端與我相撞,從此再也不離開。
“我也許是為你而生的。”白色的冰淇淋在她手裏融化了,流下來,流到她的手指上。於是她笑了,把手舉到麵前,輕輕舔著自己的手指。眼睛輕輕眨著,從手上方看著我。
“我生下來就是為了遇到你。”她說。她唇邊還沾著冰淇淋的奶油。
我坐在書架前的地板上,看著窗外。外麵天色已經黑透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好像要下雨似的。
剛才父母輪番說教的聲音像幻聽一樣在我耳旁回旋,但我一句也無法分辨他們在說什麼,我隻記得茉莉在陽光下脫掉鞋子的姿態。
自始至終,我都不明白究竟是她身上的哪一點吸引了我。是她的美麗?在樓梯頂端她那張發藍的臉?還是她每每流露出來,看破一切似的眼神?
我直到現在都不明了。
我覺得腦袋中間仿佛出現一個黑洞,把我所有的思想和感情都吸了進去。我不再想思考什麼東西,不再想哭泣,不再暴躁,也不再惶然。我隻是很寧靜,寧靜到了空虛的地步。
茉莉畢生追逐的就是我現在這種感覺嗎?
門鈴響了,隔著門我也能聽到。我依然坐在那裏,一動都不動,繼續仰頭看那一片深藍色的夜幕。直到我的房門被推開,我才轉頭向後看去。
燕站在我的房間門口,一手抓著門把手,一手提著他的參考書和我的帆布書包。
“你把這些忘在學校裏了。”他把我的書包扔在床上,“我給你送回來。”
“謝謝你。”我從地上站起來,把從書包裏散落出來的書本收拾一下,隔著床全部扔到書桌上去。
“你剛才怎麼了?”燕順手關上門,走過來連問也不問就在床上坐下。也許是他坐得太用力的關係,整個人隨著床的彈力起伏了幾下。“在樓梯上看到我也不說話,跑那麼快,好像有人在後麵追你似的。”
“沒什麼,隻是我不想在學校裏呆著了。”我在書本空出來的地方坐下,“我突然覺得……有點壓抑。就這樣而已。”
“是嗎?”他仰頭去看天花板,“是學校的老師讓你覺得壓抑?”
什麼?
我轉頭去看他。台燈從側麵映照著他的臉,他的整個側麵都好象是在發光,從那頭棕黃色的頭發到他的額頭,鼻梁,下巴,都籠罩著一層昏黃的光輝。而他的影子卻朝我這邊無聲無息地投射過來。可能是今天早上他跟我說的那些話的緣故,此時此刻看到他坐在我房間裏,我覺得有點不自然。他不是很想遠離我嗎,這時又為什麼出現在我麵前?
“怎麼突然說到學校的老師?”
“我看見他了。”他平靜地說,“我上樓之後去洗手間,他在裏麵揉自己的肚子。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你踹了他一腳。”
“啊。”我毫無意義地發出一個單音,接著就把目光轉向別處。
“你為什麼踢他?”
為什麼?我為什麼踢他?
因為他擁抱我,因為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因為在那短短的刹那間,我想到那個炎熱的夏天午後,那個小女孩躲在油漆成黃色的木板門後麵,用一種驚愕和作嘔的目光看著我。陽光正投射在她的臉上,那半張帶著汗水和汙漬的孩子的臉。
我因此感到恐懼,我因此感到憤怒。我想要反抗,所以我踢了他。這個引起我回憶的人。
我能這樣告訴你嗎?
燕,如果我真的告訴你了,你會對我微笑,說這些不算什麼,用這種微笑來嘲諷我的痛苦?還是會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然後立刻奪門而出,把我看作一種怪異的動物?
我不想知道答案。你哪一種反應都會讓我覺得憤怒。
我的目光在整個房間裏遊弋,除了沒看到他之外,其它每個角落我都看到了。燈光在他身後,窗外正在刮風。我仿佛聽到了下雨的聲音,但房間裏麵卻是絕對安靜的,靜得我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
“今天我到茉莉家去了一趟,本來以為能見到她的,結果隻看見她媽媽。”他玩弄著我桌子上的擺設,我聽到他把那個金屬鍾拿起來又放下的聲音。“她媽媽說她根本沒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