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不為別的什麼,就為突然聽到這個名字。此時此刻,茉莉的名字就像是一個魔咒,由我自己說起會讓我變得傷感而迷惘,偶爾還會引起情緒失控或者爆發。如果別人說到她,不論是誰都會讓我覺得懼怕和惶恐。
“是嗎?”我試圖將自己的語氣控製住,我不知道我成功了沒有。“你到她家去幹什麼?”
“你到她家去看過她嗎?”他不理我的問題,直接反問回來,“你跟她吵架以後,你試著去找過她嗎?”
“沒有。”我如實回答。我確實沒有找過她,因為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我更需要去找她的日記本。“她如果存心躲著我,我絕對不可能找到她。這點我很清楚。”
“可是你連試都沒試過一次。我簡直有點懷疑,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她。”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開始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了,他的話裏明顯有另外一重意思。
“我覺得我能比你做的更好。我覺得我比你更喜歡她。”他抬起頭來,迎上我的目光。他的眼睛很清澈,很平靜。不是憤怒,也不是宣戰,僅僅是闡述。
我慢慢從床上站起來,俯視著他。他平靜的態度讓我無法懷疑他的話的真實性。他是喜歡茉莉的。所以他最近對我的態度才這麼奇怪?因為他知道茉莉喜歡的是我,他感覺我變成了他的敵人。他感覺我奪走了他的東西,所以他今天早上才會跟我說那些話?
真蠢。
簡直是蠢透了。
我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有什麼可笑的?”他問我。眼神裏含著不安,不解和疑惑。
“今天你到茉莉家,難道就是想讓她明白你的想法?”我問。
“本來是這樣的……不過後來沒碰到她。”他低下頭,“其實這樣也好。我也知道現在說這些有些晚了。早知道會這樣,我應該比你更早一點表白才對。”
沒有用的。提前幾個禮拜也好,提前幾個月也好,你多早說都沒有用。你不明白茉莉這個人。她說她喜歡我,可是她真正的心意究竟是什麼,我也不清楚。有時候我覺得她根本不愛任何人。她的心裏已經被一件事情塞滿了,她沒有多餘的空間用來愛一個人。
就像我一樣。
“你怎麼會喜歡上茉莉?”我笑著問他,“你覺得她哪裏吸引你?”
“我不知道。可能是……她很漂亮。”
漂亮?僅此而已?如果另外一個女孩有茉莉這樣一個漂亮的軀殼,你也會喜歡上她嗎?
“你呢?你又為什麼喜歡她?”他問我。
“沒什麼原因,命中注定。”我把椅子拖過來,翹著腿坐下。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臉在燈光下變化,他的眉心微微蹙著,嘴角也從平常的上弧形變成了下弧形。我想他可能有點不好受,我說的話從字麵上來看太傲慢了,仿佛是在宣稱他根本沒有希望得到茉莉的好感似的。
“你既然如此喜歡她,又為什麼跟她吵架?”
也是因為命中注定。我們因為命運而結識,也將因為命運而爭吵,互相傷害。這次不吵,將來我們也會吵。隻要她說出那句話,我們的衝突就不可避免。
有的時候我也想,如果我們不是這樣的,那該多好。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這麼強烈的關聯,僅僅是像普通人那樣相遇,相識,那或許最後的結局就不會是這樣的。也許那時我們真的能從對方身上找出一點愛來。
“你為什麼不說話?”
“沒什麼好說的。”
這次他沒繼續追問,隻是站起來,開始瀏覽我的書架。他把食指壓在書脊上,從左到右滑過每一本書。表情有點心不在焉的意思,我懷疑他到底看清楚那些書的書名沒有,或許他已經找到了他要找的書,卻沒有認出它來。
“你想找什麼?”我說,“我幫你找?”
“找本閑書看看。”他的手指停下了,“上次你那本剛買的小說呢?那本深藍色皮的謀殺小說。”
那本書?那本深藍色的書?
我記得那天晚上,茉莉打開我書包的時候它確實還在包裏。可是以後呢?以後那本書弄到哪兒去了?我一直沒想到要找它。我甚至忘了它的存在。
茉莉眼睛中有東西在閃爍,我想那或許是她的眼淚。地上的草是黑色的,黑色當中帶著一點綠。樹林在搖曳,月亮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不見,我覺得整個天地好像都在變化,變化得讓我追不上。唯一不動的就是身旁這棵樹。可是那本書呢?那本書到底在哪兒?
我搖搖頭。那個時候根本來不及去想書的事情。
“借給茉莉了。”我非常肯定地說。某種意義上這並不算是撒謊。“借給她之後她就跟我吵架,然後現在她跟那本書一起不知所蹤。”
“這樣啊。”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等她把書還給你,你能借給我看看嗎?”
我點點頭。
他從我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在手上攤開,匆匆瀏覽一下內容之後又把書合起來,放了回去。
“你現在就想看那本書嗎?”我問他,“我可以買一本送給你。”
“不用了,”他低著頭說,“你還是把我剛才說的話忘了算了。當我沒說過。”
忘了你說要借書的事情,是不是也最好忘記你說你喜歡茉莉的事情?你是這個意思嗎?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裏忽然湧起一股難以遏製的衝動。我在這一瞬間恨透了自己。我沒想到我跟茉莉的事情會連累到他。那天晚上我想到的隻有我自己。如果他現在知道事情真相,不知道他會怎麼做?他會不會衝我咆哮,甚至衝上來揍我?
都是我的錯。
窗外真的開始下雨了,我聽到雨點拍打玻璃的聲音。我站起來,緩緩走到他身後,兩手從後麵搭上他的肩膀。
“對不起,燕。”我輕聲說。
“不用道歉。”他的手從書架上落下來,“你沒做錯什麼。”
第四天?早上 ―在這秋天的下午-
這種香水叫做毒藥。我特意買的,很貴啊。
你買這麼貴的香水幹什麼?以前那種不是也很好嘛。
書上寫著唄,說這種香水是我的幸運香水,可以保佑戀愛運道越來越好。
真的假的?
真的,當然是真的。剛才在樓梯上我就碰到他了,你說走運不走運。
誰啊?
就是那邊那個。
他?寶?
怎麼,他就是寶?
你不知道他是寶嗎?茉莉,別這個樣子,你怎麼跟我看上同一個人。不過現在還不晚,反正是我先知道他的,這次你要讓著我。
不行,百合。隻有這次,絕對不行。
茉莉!你別太過分了。
百合的發梢垂落在桌麵上,形成一個圓環。藍色的磨沙玻璃瓶子在她手裏搖晃,瓶子裏那透明的液體有規律地左搖右擺。這是百合剛剛買的新香水,跟茉莉的香水一模一樣。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要花這麼多錢買這個東西,可是在商店櫥窗裏看到它的那一陣子,她實在遏製不住心中的衝動。似乎她跟茉莉用一樣的香水就能證明什麼,得到什麼一樣。
我並不生她的氣。我早就已經原諒她了。
百合用兩根手指夾著香水瓶,用瓶底輕輕敲打桌子。空乘專業沒有一個男學生,起碼這個班裏沒有。教室裏一旦鬧起來,就是一片女孩子尖銳的叫聲。兩三個女孩拿著抹布掃帚臉盆拖把在書桌之間跑過來跑過去,弄得塵土滿天飛揚。不知道她們是在打掃衛生還是在增加肮髒程度。其他的女學生為了避開她們幾個弄來的塵埃,不住用課本扇風,試圖把灰塵扇到別人那邊去。她們的笑聲和叫聲一陣陣傳進百合的耳朵,卻無法給她帶來一點真實感。她的腦袋裏全都是那天那亂七八糟的舞廳。地上有打翻了的飲料,還有一些爆米花,也許還有一些別的什麼食物,總之踩上去軟綿綿的。燈光很昏暗,音樂吵得很。他們為了慶祝即將到來的新年而舉行這場聚會,可是聚會裏一點看不到跟新年有關的事物,到處都是一片瘋狂的搖滾樂。她記得那個舞廳晚上8點之前女孩子可以半價入場,還有寶也在那場聚會裏。
百合在那昏暗的舞廳裏到處尋找寶,她總是站在能看見他的地方,並且想辦法讓他也能看見她。他總是微微仰著頭,往上看。仿佛比起整個舞池和這些人,還是那什麼都沒有的黑色天花板更加吸引他。
他不跳舞,也沒有什麼表情,隻是那樣看著天花板。周圍的人都在搖晃,尖叫,互相碰撞,隻有他佇立不動。好像跟整個世界脫節了似的,所有人都活著,唯獨他是一個死去的幽靈。百合說她覺得這種畫麵仿佛有某種象征意義,她從他站立的姿勢感覺到了什麼,她把那叫做“無言的傷感”。
百合非常喜歡這一點。當她遠遠的站在那裏看著他的時候,她覺得開心。她幻想著下一秒鍾他就會轉過頭來看到她,然後她就會朝他走過去,跟他說話。但當寶真的朝她看過來時,她卻一次都沒真走上去,隻是悠然自得地對他笑了笑。她並不著急,她想再好好推敲一下她站到他麵前時應該說的台詞。她認為這是非常有必要的。她想讓他們的第一次交談成為唯美愛情電影中經典的一幕,並且永遠不會被忘記。
寶從她的視線中大概隻消失了三分鍾。她看到他穿過舞池走向樓梯的方向,她猜到他是要去樓上的洗手間。本來她打算跟上去,後來想想,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她精心設計的初會場景不應該在洗手間這種地方發生。
但就是在這三分鍾之內,寶和茉莉在樓梯上碰到了。就在這三分鍾之內,百合所設計的一切,還有她那馬上就要完成的台詞,都成了廢品。
我真的很生氣。自從我認識她以來,我從來沒有那樣對她氣惱過。當時我感覺怒火全堵到了喉嚨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如果我能說出話,我所說的唯一一個詞肯定是“恨”。
我告訴她我喜歡上一個叫做寶的男孩,她笑著說她想見見我所喜歡的人,所以我帶她一起去了。我希望她能幫助我,希望她能見證我精心策劃的那次見麵。誰知道她反而成了我的敵人。那時候我真覺得自己笨到跟豬沒什麼區別……算了,想這些幹什麼?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不要緊,我已經不在乎。再說我現在在乎又能怎麼樣?誰讓我們是好姐妹呢,誰讓我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呢。我隻能選擇原諒她。
百合吸了一口氣。或許是天氣太冷的關係,她感覺鼻子不太通暢。她對自己所想到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句話都表示無聲的讚同,但卻掩蓋不住心底那一絲淡淡的怨恨。
可是……這些天茉莉跑到哪兒去了?
她朝身旁茉莉那空空的座位看去。茉莉一向就很懶,書本筆記本幾乎都放在學校,從來不往家帶。如果有作業,那麼不是在學校裏抄就是幹脆不交。
她根本不想念書。她總是一幅很悠閑的樣子,她說她是因為已經找到了人生的目的才那麼悠閑的。我總懷疑她這句話的真實性。
“喂,茉莉這幾天到哪兒去了?”
百合嚇了一跳,把目光轉回來,發現坐在她前麵的女學生正看著她,一手搭在自己的桌子上,一手搭在百合的桌子上。
“我不知道啊。我正為這事煩著呢。”百合朝後麵仰過去,兩腿在桌子下麵用力伸直,舒暢得想要打哈欠。“還說我們是什麼好姐妹,失蹤了也不告訴我。”
“別騙我啊,她還有什麼事情不告訴你的?”前麵那個女孩子鬼笑起來,“她不會是跟男朋友私奔去了吧?所以她交待你不許說?”
茉莉跟寶一起私奔?到哪兒去?寶最喜歡的城市是哪兒呢?我不知道,但茉莉肯定知道。他們一起去,一起快樂一段日子,然後一起被抓回來,或許還會一起被家長訓斥打罵。但這已經不要緊了,他們一起私奔過,這已經足夠幸福。在某個城市裏,會留下他們一起來過的痕跡。那個城市的人會記得他們,那個城市的空氣會記得他們,那個城市的陽光會記得他們。
她仿佛看到了一個朦朧的幻象,還來不及看清細節,她就趕緊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寶和茉莉跑去私奔,這根本就是假設中的事情,而且基本上不可能發生。
“才不是呢!”百合狠狠白了她一眼。“少胡說。前幾天我還見過寶呢。他們兩個是吵架了。”
“寶?茉莉的男朋友叫寶?嘿!”她伸長手臂,拍了拍茉莉的桌子,“春天的時候,我還在商店街那邊看到他跟茉莉一起走。他們兩個感情那麼好,怎麼會吵架?”
“這我怎麼知道。”百合趴在桌子上,“我也覺得挺奇怪的,她跟她男朋友吵架,為什麼連我們都不見了?我們又沒有招惹她。”
“是啊,”女孩也哀歎一聲,“你說是不是跑到哪兒……也不對,她一個人養‘心靈的創傷’,還不如幹脆到你那裏去。有你在身邊,她不是好得更快嗎。”
“所以我才生氣。這種時候都不來找朋友,她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想到要找朋友?”百合把香水瓶靠近鼻子,深深吸了口氣。那蜜糖一樣的甜味順著鼻子一直傳到身體深處,仿佛整個人都變香了。
“喂,百合,你說茉莉會不會是出事了?”
“什麼?”百合抬頭看去。
“就是說,搞不好茉莉現在不是不想來找我們,是沒辦法來找我們了。”女孩一邊笑一邊說,兩手在空中做著隻有她自己看得懂的手勢。“她不是跟她男朋友吵架了嗎?也許就是兩個人吵惱了,然後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