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進吧。”我笑著讓開，“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他默默從我身邊擦過，目光一直盯在我臉上，像兩根釘子似的，鋒利得有些可怕。
“你一晚上沒有睡覺，對嗎？”我把門關上，故意惡作劇似的靠近他，仔細觀察著他的黑眼眶。“茉莉的日記有點太長了，對不對？”
他臉上僵硬的表情一瞬間轉化成了驚愕。
“你知道？”他問我。
我點點頭，隨即繞開他，走到茶幾旁邊，把早就已經準備好的橙汁從大號玻璃瓶裏倒到兩個杯子裏。
“我……我真沒想到會發生那種事情。”他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斷斷續續的。我知道這種聲音代表著什麼。以前他每次遇到不好開口的事情，講話都會變得斷續。“是那天……就是那天你很晚才回來的那天發生的事，對不對？”
我把杯子拿起來，沉默地看著在杯子裏搖晃的金黃色溶液。我想他現在麵對我恐怕有些困難，當他知道我身上曾經發生過那種事情之後，也許我整個人在他眼中都變了樣，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甚至可能是一個異形。
“我早應該猜到的……從那天開始我覺得你就有點變了。”他頓了一下，“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告訴你？”我握著杯子，回過頭來看他。我的目光或許有些可怕，他被我看到的時候，他的目光明顯地顫抖了一下。“告訴你又能怎麼樣？你以為你是誰？告訴你就等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嗎？你跟茉莉都一樣，都以為自己是神，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你說什麼？”我的態度似乎激怒了他，他不再回避我，反而慢慢朝我走過來。“茉莉跟你說了什麼？”
“你自己去問她。”我把杯子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我要是能找到她，我還會站在這裏跟你廢話？”他轉到我麵前，強迫我看著他，“她的日記到她對你表白的前一天就沒有下文了。那天晚上你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那天以後茉莉就不見了？”
“抱歉，我不想說。”我對他笑，輕輕舔舔唇邊的果汁。我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跟這種氣氛是完全不合拍的。燕死盯著我，我卻在笑，笑得那麼開心，好像剛中了好幾百萬的彩票一樣。
他盯著我，目光逐漸從惱怒變成了不安。
“別這樣子，寶。”他慢慢地說，“你別這麼笑。你讓我覺得……象是事情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
是啊，事情的確已經壞得很難挽回了。
我從杯子上方看著他，笑得無法停止。
你想知道真相，因為現在這種狀態讓你感覺不安。可是知道了真相又怎麼樣？知道真相隻能讓你更難受。
我轉過臉，去看窗外。一隻不知名的飛鳥從窗前飛速掠過，留下一聲響鞭一樣的銳叫。
有的時候我真希望我不存在。那樣關於我的一切就等於未曾發生。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從夢中醒來，就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的人生可以重新開始。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燕，或許你也認為我如果不存在就好了。
“寶，你別不說話。”他隔著茶幾伸出手，把我的臉扳正。這是他一貫愛用的手法，從小我每次對他表示不耐煩的時候，他就會這樣對待我。“你告訴我事實真相。別對我撒謊。”
為什麼這麼急切？燕，你這樣愛茉莉，愛到可以把我當成敵人。我也跟你一樣，都喜愛著茉莉。可是為什麼我沒有你那麼用心？
我看著他的眼睛，從左眼到右眼。
有的時候我很羨慕你。我覺得你是懂得如何去愛的，你很健全，而我隻是個殘品。
“如果我告訴你，”我小聲說，“你會發瘋。”
他的目光明顯地顫抖了一下，象是湖水裏扔進一塊石頭。
你動搖了。我知道你動搖了。你早就已經有所預感，對不對？但你一直不敢正視。你總是在期待你所猜想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茉莉她死了。”我把臉貼近他，兩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從我臉旁緩緩拉開。“我殺了她。”
他的手徹底離開了我，貼著我的身體垂落。我無比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變化，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突然崩塌，找不到重心，也失去了焦距。
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出現這種神色，這種類似於“絕望”的神色。我知道茉莉在他心中很重要，但竟然重要到這種地步，我也覺得有些意外。
我放開他，背過身，一步一步朝窗口走去。我走得很慢，很穩，直到那放著冰鎮橙汁的大玻璃瓶砸到我頭上時，我才停住腳步。
第六天?上午 —最後一日—
百合蜷縮在沙發裏，茫然地看著對麵的電視機。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從淩晨到現在，那種陌生的朦朧感一直沒有消去。她象是忽然變得遲鈍了，無法對周圍發生的一切做出反應，她甚至記不太清楚自己在這一早晨都做了些什麼，隻模模糊糊地記得她回家的時候媽媽似乎還沒起來。等她起來之後，她裝出一副剛睡醒沒多久的樣子，對媽媽撒謊說自己病了。
也許我不是撒謊，也許我是真的病了。我一夜沒睡，又在那麼冷的地方坐了一個晚上。
百合抱著自己的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之間。
燕說不準我去寶的家。那麼他自己呢？他現在是不是在寶家裏跟他交談，問他茉莉的事情？他知道真相了沒有？還有，為什麼我不可以去？我也是茉莉的朋友。
百合伸出手，抓向自己的背包。當她碰到包上的拉鏈時，她又鬆手了。
我拿電話幹什麼？我不知道燕的電話號碼。我從來沒有問過他。
她重又恢複剛才的坐姿，看著電視。她覺得有點頭暈眼花，茉莉日記上那圓滾滾的字跡和日記所描述的故事不停在她眼前打轉。她覺得她已經說不清楚對茉莉的感覺了。她們不再像好姐妹那樣親密，她也不再在心裏暗暗地恨茉莉。她已經知道了茉莉的全部秘密，卻因此而變得有些隔閡。她覺得自己並不像想象中那麼理解茉莉。茉莉真正的經曆，真正的想法，對她來說都是完全陌生的。
如果現在茉莉突然出現在眼前，我恐怕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來麵對她。所以我不想見到她。哪怕是現在知道了茉莉的所在，我也不會馬上去見她的。我需要一點時間把這些事情想清楚。
那麼……寶呢？我想不想見他？
百合把膝蓋收攏了一點，撐著臉腮。她忽然想起茉莉日記中關於10年前那一日的描述，然後又立刻近似厭惡地把它從腦海裏趕了出去。
我無法想象那種畫麵。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其中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可能寶跟茉莉所說的那個男孩長得非常像，也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