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使女一直待在小姐姐家中,後來不知所終。我也沒有這個閑心,去刺探研究——隨它去吧。
但是,對於小姐姐,我卻不是這樣隨便。小姐姐是說不完的。在當時,我語不驚人,貌不壓眾,隻不過是寄人籬下的一隻醜小鴨。沒有人瞧得起,沒有人看得上。連叔父也認為我沒有多大出息,最多不過是一個郵務生的材料。他認為我不闖實,膽小怕事。他哪裏知道,在促進我養成這樣的性格過程中,他老人家就起了不小的作用。一個慈母不在跟前的孩子,哪裏敢飛揚跋扈呢。我在這裏附帶說上幾句話:不管是由於什麼原因,出於什麼動機,畢竟是叔父從清平縣窮鄉僻壤的官莊把我帶到了濟南。我因此得到了念書的機會,才有了今天的我。我永遠感謝他。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話頭仍然又回到小姐姐身上。但是,在談小姐姐之前,我先粗筆勾畫一下我那幾年的情況。在小學和初中時期,我貪玩,不喜歡念書,也並無什麼雄心壯誌,不羨慕別人考甲等第一。但是,不知道是由於哪一路神仙嗬護,我初中畢業考試平均分竟達到了九十七分,成為文理科十幾個班之冠。這一件個人大事,公眾小事,觸動了當時的山東教育廳長前清狀元王壽彭老先生。他親自命筆,寫了一副對聯和一個扇麵給我,算是對我的獎勵。我也是一個頗有點虛榮心的人。
受到了王狀元這樣的禮遇,心中暗下決心:既然上來了,就不能再下去。於是,奮發圖強,兀兀窮年。結果是,上了三年高中,六次期考,考了六個甲等第一。高中最後一年,是在杆石橋那個大院子裏度過的。此時,我已經小有名氣。國文,被國文教員董秋芳先生評為全校之冠(同我並列的還有一個人王俊岑,後入北大數學係);英文,我被大家稱為Greathome(大家,戲笑之辭,不足為訓),我當時能用英文寫相當長的文章。我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都有點驚詫。當我看到英文教員同教務處的幾位職員在一起談到我的英文作文,那種眉開眼笑的樣子,我真不禁有點飄飄然了。
上麵這些情況,都是我們家搬離柴火市以後發生的,此時,即使小姐姐來走娘家,前麵院子也已經是人去屋空。那一位小兄弟也已杳若黃鶴,不知飛向何處去了。事實上,我飛的真不能算近。我於一九三五年離開祖國,到了德國,一住就是十年。一直到一九四六年,才輾轉回國。當時國內正在進行戰爭。
我從上海乘輪船到了秦皇島,又乘火車到了北京。此時正是秋風吹昆明(湖),落葉滿長安(街)的深秋。離京十載,一旦回來,心中喜悅之情,不足為外人道也。
然而小姐姐卻仍然見不到。
我被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係主任。時間是一九四六年。一九四六年和一九四七年兩年,仍然教書。此時戰爭未停,鐵路不通。航空又沒有定期航班,隻能碰巧搭乘別人定好的包機。這種機會是不容易找的。我一直等到一九四八年,才碰到了這樣的好機會。於是我就回到了闊別十三年的濟南,見到了我家裏的人,也見到了小姐姐。
二、大宴群雌那一年,我三十七歲。若以四十歲為分界線的話,我還不到中年,還是一個青少年。然而,當時知識分子最高的追求有二:一個是有一個外國博士頭銜(當時中國還沒有授予博士的辦法)。第二個是有大學教授的稱號。這兩件都已是我囊中之物。舊時代所謂“少年得誌”差堪近之。要說沒有一點沾沾自喜,那不是真話。此時,工資也相當高,囊中總是鼓鼓囊囊的。
我處心積慮,想讓大家痛快一下。在中國,率由舊章,就是請大家吃一頓。這對我來說並不困難,我想立即付諸實施。
但是,且慢。在中國請客吃飯是一門學問。中國智慧(ChineseWisdom)有一部分就蘊藏在這裏麵。家人父子,至親好友,大家隨便下個館子,撮上一頓。這裏麵沒有很深的哲學。但是,一旦請外人吃飯,就必須考慮周詳:請什麼人?為什麼請?怎樣請?其中第一個問題最重要。中國有一句俗話:“做菜容易請客難。”對我來說,做菜確實很容易。請客也並不難。以我當時的身份和地位,請誰,他也會認為是一個光榮。可是,一想到具體的人,又須傷點腦筋。第一個,小姐姐必須請,這毫無問題,無複獨多慮。第二個就是小姐姐的親妹妹,彭家四姑娘,我叫她“荷姐”的。這個人比漂亮,雖然比不上她姐姐的花容月貌;但也似乎沾了一點美的基因,看上去賞心悅目,伶俐、靈活,頗有一些耐看的地方。我們住在佛山街柴火市前後院的時候,仍然處於醜小鴨階段;但是四姐和我的關係就非常好。她常到我住的前院北屋同我閑聊,互相開點玩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