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但凡母親還有不管是多麼小的力量,她也決不會放我走的。可是她連一絲一毫的力量也沒有。她一字不識,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能夠取上,做了一輩子“季趙氏”。到了今天,父親一走,她怎樣活下去呢?她能給我飯吃嗎?
不能的,決不能的。母親心內的痛苦和憂愁,連我都感覺到了。最後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親愛的孩子離開了自己,走了,走了。誰會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呢?
誰會知道,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呢?
回到濟南以後,我由小學而初中,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到北京來上大學,在長達八年的過程中,我由一個渾渾沌沌的小孩子變成了一個青年人,知識增加了一些,對人生了解得也多了不少。對母親當然仍然是不斷想念的。但在暗中飲泣的次數少了,想的是一些切切實實的問題和辦法。我夢想,再過兩年,我大學一畢業,由於出身一個名牌大學,搶一隻飯碗是不成問題的。到了那時候,自己手頭有了錢,我將首先把母親迎至濟南。她才四十來歲,今後享福的日子多著哩。
可是我這一個奇妙如意的美夢竟被一張“母病速歸”的電報打了個支離破碎。我現在坐在火車上,心驚肉跳,忐忑難安。
哈姆萊特問的是tobeornottobe,我問的是母親是病了,還是走了?我沒有法子求簽占卜,可我又偏想知道個究竟,我於是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辦法。我閉上眼睛,如果一睜眼我能看到一根電線杆,那母親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就是走了。
當時火車速度極慢,從北京到濟南要走十四五個小時。就在這樣長的時間內,我閉眼又睜眼反複了不知多少次。有時能看到電線杆,則心中一喜。有時又看不到,心中則一懼。到頭來也沒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結果。我到了濟南。
到了家中,我才知道,母親不是病了,而是走了。這消息對我真如五雷轟頂,我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悔恨像大毒蛇直刺入我的心窩。在長達八年的時間內,難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個暑假內抽出幾天時間回家看一看母親嗎?二妹在前幾年也從家鄉來到了濟南,家中隻剩下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形單影隻,而且又缺吃少喝,她日子是怎麼過的呀!你的良心和理智哪裏去了?你連想都不想一下嗎?
你還能算得上是一個人嗎?我痛悔自責,找不到一點能原諒自己的地方。我一度曾想到自殺,追隨母親於地下。但是,母親還沒有埋葬,不能立即實行。在極度痛苦中我胡亂謅了一副挽聯:一別竟八載,多少次倚閭悵望,眼淚和血流,迢迢玉宇,高處寒否?
為母子一場,隻留得麵影迷離,入夢渾難辨,茫茫蒼天,此恨曷極!
對仗談不上,隻不過想聊表我的心情而已。
叔父嬸母看著苗頭不對,怕真出現什麼問題,派馬家二舅陪我還鄉奔喪。到了家裏,母親已經成殮,棺材就停放在屋子中間。隻隔一層薄薄的棺材板,我竟不能再見母親一麵,我與她竟是人天懸隔矣。我此時如萬箭鑽心,痛苦難忍,想一頭撞死在母親棺材上,被別人死力拽住,昏迷了半天,才醒轉過來。
抬頭看屋中的情況,真正是家徒四壁,除了幾隻破椅子和一隻破箱子以外,什麼都沒有。在這樣的環境中,母親這八年的日子是怎樣過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嗎?我又不禁悲從中來,痛哭了一場。現在家中已經沒了女主人,也就是說,沒有了任何人。白天我到村內二大爺家裏去吃飯,討論母親的安葬事宜。晚上則由二大爺親自送我回家。那時村裏不但沒有電燈,連煤油燈也沒有。家家都點豆油燈,用棉花條搓成燈撚,隻不過是有點微弱的亮光而已。有人勸我,晚上就睡在二大爺家裏,我執意不肯。讓我再陪母親住上幾天吧。在茫茫百年中,我在母親身邊隻住過六年多,現在僅僅剩下了幾天,再不陪就真正抱恨終天了。於是二大爺就親自提一個小燈籠送我回家。此時,萬籟俱寂,宇宙籠罩在一片黑暗中,隻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仿佛閃出一絲光芒。全村沒有一點亮光,沒有一點聲音。透過大坑裏蘆葦的疏隙閃出一點水光。走近破籬笆門時,門旁地上有一團黑東西,細看才知道是一條老狗,靜靜地臥在那裏。狗們有沒有思想,我說不準,但感情的確是有的。這一條老狗幾天來大概是陷入困惑中:天天喂我的女主人怎麼忽然不見了?它白天到村裏什麼地方偷一點東西吃,立即回到家裏來,靜靜地臥在籬笆門旁。見了我這個小夥子,它似乎感到我也是這家的主人,同女主人有點什麼關係,因此見到了我並不咬我,有時候還搖搖尾巴,表示親昵。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這一條老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