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對陳寅恪先生非常敬仰,有幾件事記憶很深。他有好幾篇文章都談到陳寅恪。陳寅恪可以說是影響父親終生的人,像學梵文、研究佛學,都是從陳寅恪那裏得到啟發的。陳寅恪的人格可能對他的影響更大些。他專門談到陳寅恪對學生的好。
我們家的人,包括姐姐、外甥,大家對父親寫的散文評價最高的是回憶的文章,覺得那些文字最好。為什麼呢?因為他對這些人的評價都恰如其分,客觀,不苛求,都是肯定人家的優點,包括對馮友蘭啊等等,都分析得恰到好處,大家看了都心悅誠服。
父親憶舊的文章很多,通過這些文章,一方麵是寄托他的哀思,另一個是要表達他對這個人在曆史上的評價。有“左王”
之稱的胡喬木,聲譽很不好,他死後,要出個集子,有人寫的文章讓他們不滿意。他夫人通過我找父親寫一篇回憶文章,父親馬上就答應了,他說喬木值得寫,我寫。寫好後,他的夫人、家屬看了後,對我父親的評價都很讚同。當時有很多人要麼不寫,要寫就是罵他。我父親說他基本上是一個很好的人,不能說他是“左王”,有點冤枉了。但是,我看外頭很多材料,都罵他,罵得很厲害。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遭遇,所以感受不一樣。我父親和胡喬木是同學,胡喬木曾經去看過父親幾次,他們倆是有交情的。
“六四風波”的時候,他把我父親接到中南海去談北大學生的情況,詢問父親對學生運動的看法,所以他們有交往。他夫人和我工作很近,是我們科學院的秘書長,主持我們高能電子加速器的工作,我是在她領導下幹這個工作的。那時,我經常去他們家,胡喬木知道我是誰,對我也非常好。
父親很少參加追悼會。他不太願意去,傷感情的事嘛。
胡喬木逝世前,說想見我父親。父親就去醫院看他。我開車送老頭兒去的,在三○五醫院,就是周總理去世的醫院。見麵的場景非常淒慘。胡喬木當時身上到處都插著管子,實際上就是維持著生命,但腦子還是很清楚,兩人談了幾十分鍾。沒有談到生死,我父親那時身體還是很好的。父親很動感情。
胡喬木說你寫的文章都很好,我很欣賞。父親說,我就是把曆史記錄記錄,沒什麼很高的價值。互相謙虛嘛。胡先生說你這一生有成果,有成就。我父親說,您的成就更大啊,你對中國的貢獻更大啊。胡先生說那是兩碼事。
見麵後不久,胡先生就去世了。
在這之前,他去過我父親家裏一次,說是老同學了,要去看看,看一次少一次了。
兩人都是真性情的人。胡喬木對朋友還是很好的。
父親憶人的文章很動情。像對馮友蘭、沈從文、老舍、臧克家都有。在這些文章裏他都有具體事情,很實在,沒有虛的。
懷人的這一部分,情節很有意思,看起來感覺很好。誠然我對有些人非常生疏,不知道他們的真實情況,但看他的評論,仍然覺得很真實。我知道的這些人,比方說胡喬木,《懷念喬木》我覺得寫得很好。寫馮至的我也覺得很好,但我跟馮至不熟悉。
我想特別指出的,就是寫哲學家馮友蘭先生的這篇。馮友蘭我並不熟悉,但他名氣太大,而且議論的人很多,老頭兒這樣的46合情合理的評判,我覺得還是很不錯的。
寅恪先生二三事季羨林陳寅恪先生是中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學者之一。他的學生中山大學胡守為教授曾在中大為他舉辦過幾次紀念會或學術座談會,不少海內外學者趕來參加,取得了成功。台灣一位參加過會的曆史教授在一篇文章寫道,在會上,隻聽到了“偉大”、“偉大”,言外頗有憤憤不平之意,令我難解,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但是,偉大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不是哪一個人可以任意亂用的。依不佞鄙見,寅恪先生不但在偉大處是偉大的,在瑣細末節方麵他也是偉大的。現在舉出二三事,以概其餘。
臨財不苟得《禮記·曲禮上》:“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這種教導屬於中國古代優秀文化之列。然而,幾千年來,有多少人能夠做到?所以老百姓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見此風之普遍,至今尤甚。什麼叫“貪汙腐化”,其中最主要的還是錢。
不要認為這是一件小事。青少年時期,寅恪先生家境大概還是富裕的,否則就不會到歐美日等地去留學。二十年代中到三十年代中,在北京清華園居住教書,工資優厚,可能是他一生中經濟情況最輝煌的時期。“七七”事變以後,日寇南侵。寅恪先生攜家帶口,播遷流轉於香港和大西南諸省之間,寢不安席,食不果腹。他一向身體多病,夫人唐筼女士也同病相憐,三個女兒也間有病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