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故事一 千裏沅江,載不動沈從文的許多真情(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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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民不聊生的時代,湘西水路卻有著“水蓼冷花紅簇簇,江蘺濕葉碧萋萋”的畸形繁華。沈從文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平視著樸野的湘西大地。他在回鳳凰城老家的途中,仍不忘為我們展示湘西土著的人們,為爭取一份好的生存空間,而載浮載沉的過程。

比如,沈從文講了一個湘西旅長劉俊卿的愛情故事。

這劉俊卿看中了女子學校的一個白淨的中學生,便娶回來做妻。

他自己是僅通文墨的。迷魅於夫人的學識,起先的劉俊卿,便把這女子敬愛得像一尊白麵的觀世音菩薩。

清長的閑居中,旅長夫人間或會與從前讀書時要好的女子通信。信件的來往,不免流露出一種小女子的嬌憨。對方在信函間嗔怪旅長夫人:嫁人了,你竟把我忘記了。這卻使得旅長疑心到飄著撩人長發的嫵媚夫人,在從前歲月中,與一些長衫慢行讀書人的小私情。

為一種妒火所齧咬的劉俊卿,立即命令一位忠誠的馬弁,火速將思念中的女子接到駐防地。

馬弁領著旅長夫人走到離駐防地10裏不到的地方時,即拔槍對準心中漾漪著喜悅的夫人,講:對不起,這是旅長交待的。他要一個剛剛死去的、心口上微熱的女子,而不要一個被懷疑變了心的夫人。他是一個馬弁,他隻能照命令辦理。

於是,旅長夫人坐在油菜花開的野地中,認真地哭了一陣子。後來,旅長夫人便抹幹淨了眼淚,對馬弁說:你一定要跟旅長講,其實我是冤枉的。說完,這女子就把槍口決絕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尖上。轟地一響,人就死去了。

後來,這劉俊卿果然認真聽了馬弁轉述的夫人臨終遺言。他摸了摸夫人宛若在生的俏白的臉,流下了兩行熱淚。

可是,這時候,人走在了黃泉,即不可複生。劉俊卿隻能為花鈿委地有餘香的夫人,看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殮葬了。

人一死,日子仍然繼續。

這也是沈從文在生死愛憎這樣的人事嬗變方麵,與其他一些華語寫手不同的地方。沈從文對於自然的生命進程,從來是不敢扈揚的。他對於生命的浪漫與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的糾纏,有一種謙純清好的直感。

沈從文還特意給張兆和講過一個湘西江湖好漢的故事。

從前,在川黔湘鄂的邊界上,盛傳過一位叫田三怒的遊俠人物。那是鎮所?旱有男子曾經景仰過的一個人物。

他15歲那年開始行走於江湖。當時,田三怒聽人家講,有一位橫蠻的鏢客,曾經用手去肆意摸弄一個貞女的奶子,這附近卻無人可奈何他。田三怒認為,作為一個鏢客,做出這樣的事情,是不應該的。有一天,田三怒就用一把黃鱔尾的小刀,把鏢客一雙好動的手砍了下來。20歲時,田三怒已揚名於江湖之中。

他的善惡觀也不過是隨喜於風雨江湖中,一杆搖擺不定的秤。有時,是因為鋤奸扶貧,血濺街頭;也有時為了爭強鬥狠,累及無辜。他的英雄觀,仍然是枟水滸傳枠中李逵、張順式的爽快與隨心所欲。他的一切成見,並不能隨了時代的向前而改變。

比如,當地有一位張姓的男子,在外麵行走數十年,回到家鄉,很有些不屑於當地人物的陳醋,談及田三怒時,口氣中就有了一點的輕視與冒犯。夜間的時候,就有人去拍張家男子的大門,要他要麼即刻走路,不走就送他回老家。張府的人家並沒有將這樣的警告,刻意放在心上。到了第三日的清晨,露珠尚在纖細的植物莖葉上盈盈。就有早起的人們,看見張家男子在橋頭坐得好好的,胸口插了兩柄尖刀,仿佛睡熟過去一般。

另外一位莽撞的王姓醉漢,也曾經當街豪氣地大罵田三怒。王醉漢的母親嚇了一個半死,趕緊跪拜在田三怒的屋門外。她苦苦地哀求,請好漢務必放兒子一條生路。田三怒一生最見不得的東西,就是女人的眼淚。他馬上扶起了這位哀戚的母親。田三怒和風煦煦地講:你兒子是醉酒亂講的,我怎麼會跟一個醉漢計較呢?後來,果然是雲晏風清。

其實,在鳳凰城蕭疏閑冷的日常時分,無人生事時,呈現的也是一種千裏雅澹微風的田園風光。漫漶無愁的陽光,常常把這一片的土地,照耀得金黃如蜜。

田三怒在年近40時,想過一種尋常人的油鹽柴米生活,他便遣散了門徒,從此金盆洗手。此後的田三怒,果然在鳳凰城中,過起了一種蒔花遛鳥、逐狗打獵的閑靜生活。人們很快便忘記了他的叱吒風雲。

有一天,太陽很亮。鳳凰城小巷的石板路顯得很白。沱江兩岸的樹木碧綠入眼。田三怒在濯濯的水流中,洗著兩匹白馬。忽然,鳳凰城的城頭,躍出了兩位打冷槍的刺客。淩空而射的13發子彈中,有7發“噗噗”地射進了猝不及防的田三怒的身子。

田三怒佯死等著城頭的人下來查勘。待得來人走近時,田三怒拚了全部力氣射擊。短兵相接間,一個刺客被田三怒射穿了左眼,頓時死了。田三怒自己又被人家擊中了5槍。田三怒覺得自己這個身子已經不堪使用了,便調轉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轟地一槍,完結了自己的一生。

沈從文伏在船上,給張兆和講上述舊事時,沅江的水麵上,驟然又響起了密集如雪子的麻陽人的水上櫓歌。

此時,沈從文心尖想寫給張兆和的情語一時已盡,新的情話正在一種溫柔的糯軟中。所以,沈從文暫時就被那種悱惻綿綿的麻陽櫓歌把心思勾住了。

行船中,兩岸的青山、翠竹、吊腳樓排闥而去。沈從文的心境像山水間飄瞥的雪花,有一種淡淡的疏落。

驀地,與沈從文行船並肩而駛的另一隻小船上,傳出了一個小孩子起頭的愴然的櫓歌。那歌聲,伊始是輕的,也是嬌貴的。

滿河的木船、帆影,浸泡在這樣的歌聲中,隨了晨光、落雪、河風、月光的有序變嬗,而微微地顫動。這浸漬著搖船人淚水的櫓歌,不過是寒露天的一點微雨罷了,卻把每一個聆聽者的心思弄濕了。於是,滿河的櫓歌,應聲而起。

像劉俊卿、田三怒等一批、莽撞到令人心痛的草莽英雄,就是從這種浸染著淚水的櫓歌聲中走出來的。

此後,沈從文的文字、沈從文的人生,都深深耽迷於了那一種既傷感又快樂的音樂節奏感之中。

讀沈從文的文字,經常會令人忍不住浮想起中國古典樂曲,像枟春江花月夜枠、枟二泉映月枠、枟高山流水枠等營造的意境。那一種深深植根於人的靈肉深處的冰肌玉骨,令人心旌搖曳。

由於沈從文的日常創作中,特別在意引入一種動態的音樂感,他的文字具有一種其他作家難以企及的、林穀傳響式的意境美。這時,行走在煙波沅江的沈從文,便用了三分矜持的語氣跟張兆和說:“我想印個選集了,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

沈從文的自信大抵上是不錯的。

我們的今天,翻開了沈從文重回湘西時寫下的那些文字。那樣的沅江,那樣的鳳凰,那樣兩岸風光旖旎的吊腳樓,還有那樣滿河的帆船與哀哀的櫓歌? ?一讀之下,真的是依然令人淚水盈眶。

沈從文沿著河中石子清晰可數的沅江支流,坐在一條輕巧的小船上,一邊走,一邊若有所思地給愛的女子寫信。沈從文是幸福的。

他這次的重回湘西,完成了他對於人生的一種唯美的思考,也使得他與張兆和之間的、翳然林水式的清美愛情得到了一次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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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天的人們,生活中稍微有一點不如意,就喜歡回到泛濫的曆史中去翻故籍。我們現在的時尚,也是風花雪月的調戲曆史,蔚然成風。

其實,我們的今天,哪裏曉得,翻開堂皇亮麗的正史,不用三頁,那其間就浸透了斑斑的血漬。而且,那樣的血跡,因為年代久遠的原因,大抵上都顯出了一種曖昧的成色。

因此,我覺得,與其讀史,還不如去讀沈從文,或者更接近於華夏文化的背景。

沈從文的文字中,也有一縷縷的血漬滲出,但卻比為蟲子蝕咬著的史書中,被人為篡改過的殺戮,清明了許多。

所以,本段文字的形成,是我特意剪影沈從文的人生片斷,貼於此處。這不過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個沈從文。一萬個讀者的心目中,自然有一萬個神骨清嘉的沈從文。每一個沈從文,那些對於沈從文的文字嗜好至深者都可以寫出來,與大家共享。相信這對於每一位耽於思考的讀書人而言,也是一種清脆可人的樂事。

這一段文字的新聞補白是:

沈父沈宗嗣先於1930年11月在疾病中溘然長逝,葬於逢水井其父墳墓的左側。

沈從文於1934年的2月9日探親回到北平。

沈母黃素英則病故於是年的2月13日。她後來被埋葬於郊外風景秀麗的清沙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