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倫給普林斯頓大學院下的第一個評語是,“美如春花,靜如古寺”。這雖然有點日本古典美文中,枟草枕子枠、枟徒然草枠的唯美、寂靜的況味,可是對於人在遠方、思念佳人的羅家倫想來,已經頗有一種“無數簷花落定中”的傷情。於是,心緒如水的羅家倫,強忍住從心湖中漾起的漣漪,立即著手給上海近郊的“薇楨吾友”寫信:“此地的風景好極了!秋天的景象,襯出滿林的霜葉。明媚的湖光,傍著低回的曲徑,更映出自然的化工。晚間霜氣新來,樹影在地;獨行徘徊,覺得淡淡的月色常對著我笑。唉!我愛此地極了!今寄上大學院照片一張,聊供清覽。”開始,羅家倫在組織著這樣的文字時,心境是忐忑的。不久前自己曾爽約於佳人。雖然是事出於病,無計可施,可羅家倫仍然害怕美麗的張維楨會因此生恨。如此,這羅家倫的第一封信便擺出了一份談天說地的謙和姿態。羅家倫字外未寫的意思是:你看現在的我,雖然身處於一種綠葉飄香、苔蘚流芳的絕美環境中,可是,獨在天涯成了一個孤零零相思客的我,麵對這樣一份清寂的美景,何嚐不是平添了心底的惆悵呢?
張維楨是一位出身於名門的有教養的女孩子,對於羅家倫那樣世家子弟的矜持心態,羅家倫不情願解釋,張維楨卻也輕輕一笑,就此放過。
羅家倫語調輕捷地說道:此時霞光遍灑,此時眾花含苞待放,此時誰個少女不善懷春,此時又有誰個少男不善鍾情呢?於是,羅家倫與張維楨之間的迢迢萬裏傳書,便在清真、靈素、水影、陽春的一種時節中,徐徐地展開了。
過去的年輕人談情,即使是雙方都認為把戀愛關係確定下來的一種情形,相互間的交往仍然講究一份矜持,這就是民國男女交往時的有氣派、有架子。後來,事情過去數十年之後,老嫗張維楨把自己貯藏到紙張泛黃的情書,如數家珍地指給女兒羅久芳看。羅久芳十分驚奇。原來傳說中熱情洋溢的父親羅家倫,在與母親十分頻繁的情書來往中,竟十分不習慣於使用“我愛你”這樣的字眼,他跟少女張維楨討論得如魚得水的話題,卻是雙方的學問心得。
例如1921年3月8日,羅家倫給張維楨寫信說:“我聽說你求學的情形,更使我高興;希望你照著這個方針進行,先以能自由讀外國書為第一要義。”接下來,羅家倫便為這句話下了一個眉批:“惟有‘學問’乃是我們終身的事業。”當年,“五四”一代的年輕人,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朝氣蓬勃的新青年,因此,羅家倫希望自己愛著的女子,能在風雨如磐的時局中,學一點中國的近代史,了解到中國近代積貧成弱的原因,以後才能與羅家倫一起去拯救國家。知國家之恥辱者近於勇。這是羅家倫的戀愛座右銘。這樣,想到未來的九萬裏鯤鵬正舉,羅家倫就常常忍不住要把張維楨作為自己將來趣味相投的伴侶,他頗為期盼那種“彼此間在做學問和做人上相勉勵的”幸福生活能早點到來。
羅家倫與張維楨的幸福愛情生活中,羅家倫經常贈送張維楨的愛情禮物,便是各類的書籍。因此,1921年下半年,羅家倫從古木蒼蒼、雜草怒生的普林斯頓大學院轉到哥倫比亞大學求學之時,為了讓張維楨的思維,能跟上自己正在鑽研的教育哲學和思想史,羅家倫特意給張維楨寄去了易卜生戲劇三種和王爾德戲劇三種的英文本,要知道這些書在當時的國內,是難得的精品。紅袖添香、舉案齊眉固然是每一個中國士子所向往的,可是像羅家倫這一類五四新青年,卻不能滿足於初雪淺淺時分的紅袖添香了。他需要“誠懇的心思,願隨太平洋的水流到彼岸”。當兩個愛著的男女目光在同一本書上相遇之時,雖然遠隔重洋,也有一種悸然心動的感覺,那才是一種完美的精神享受。這是羅家倫最喜歡的一種含蓄的愛情境界。
後來,羅家倫成了故人,女兒羅久芳陪老媽張維楨到台北附近的鄉村散心。晚晴的初秋溪山,溪中有靜靜遊弋的魚,有時劈開水麵躍起,斜陽映照下望之,頗似一把銀刀。女兒羅久芳問母親:我發現父親年輕時從來不吃醋的,父親有點大男人主義喲。張維楨立即笑了。她認真地跟羅久芳講:其實不是的,你父親是一個外冷內熱的誠實男子,年輕時愛著母親的父親,跟其他敏感、任性,甚至有幾分孩子氣的戀愛男子並無不同。
原來,雖然是心有靈犀的愛人,可是雙方分離的時間久了,就會產生一種坐臥難寧的焦慮感。有一段時間,張維楨在準備上海滬江大學的入學考試,寫給羅家倫的書信登時就變少了,羅家倫大為大滿,那一段時間寄給張維楨的書信,便酸溜溜地有了一種陳年老醋的味兒:“你近來少寫信。想是你朋友很多,忘記在遠方的人了。”言外之意是,是不是身邊追求你的紳士多了,有點不在乎遠方的為愛受煎熬的羅家倫了?張維楨頗理解羅家倫心底的那一份焦灼,便寄了一張個人的三寸放大玉照給他。照片後麵還特意寫上了一行娟秀的字跡:“愛人羅家倫玉存”。羅家倫收到張維楨的照片之後,興奮得在靜謐的寢室中大叫了一聲,把當時正在看書的傅斯年胖子,嚇得當時即“哢”的一聲站了起來。傅胖子探過腦袋去看羅家倫手中的東西,發現羅家倫正一筆一畫地在張維楨的照片後麵,再添上“感激歡喜的心,不必我說”的字樣,傅胖子不屑地“嗤”了一聲,罵羅家倫是在“發花癲”!羅家倫也不生氣,他知道傅胖子正處於感情的空窗期,傅胖子對於自己的愛情生活應該有一種淡淡的酸酸的味道。這樣,羅家倫在給張維楨提筆回信時,便故意一邊寫,一邊大聲地念了出來:“就是你的照片,使我看了生無限的愉快。”
可是,即使是如此心心相印的一對愛人,有時也難免產生嚴重的誤會。有一回,羅家倫聽人講,遠在上海的張維楨把自己寫的信,一一給其他的女孩子看過,羅家倫忽然勃然大怒。後來,他在給張維楨的去信中,就講了一些很不好聽的話。事後,羅家倫雖然後悔,又給張維楨寫信解釋,張維楨卻一律予以冷處理。如此,羅張兩人竟像一對小孩子在認真賭氣,他們在一段較長的時間中,不再互問信息。
7
當年,從國內去歐美留學鍍金的學生,大致分為兩種情形。
一種是為學得一項專業的技術,弄得一個碩士、博士學位的文憑派。這一派的誌向類似於洋科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國外發憤數年,將來回到國內便預備娶嬌妻、住洋房的。另一種則純粹是為了滿足個人學習興趣的學問派。羅家倫所謂的“為學術而學術者”,也就是近似司馬遷所說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以學問與精神為救國經世之最高追求和理想,至於碩士、博士帽子能否戴到頭上則不太在意。這後一派的大將是陳寅恪。聲氣相投的朋友則有毛子水、傅斯年諸人。
羅家倫也紅著臉想了一下。此後,他離開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又先後浪跡於英國倫敦大學、法國巴黎大學、德國柏林大學,前後曆時六年餘,聽過無數侃侃而談的各類課程。可是,真正靠譜的,可以擺得上桌麵的文憑,羅家倫認真地屈指數了一下,對不起,一個也沒有。學問倒是裝了一肚子。因此,羅家倫便有三分羞澀地把自己歸結於“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學問派。
1923年,羅家倫的學業資助人穆藕初遭遇破產,羅家倫不再收到自國內寄出的獎學金。於是,羅家倫隻得匆匆結束了自己在美國三年的讀書生涯,攜帶自己剛剛完成了初稿的枟思想自由史枠、枟科學與玄學枠兩部書稿,與其他學生一起聚集到了德國。
1923年9月,羅家倫、傅斯年、陳寅恪、俞大維、毛子水、何思源、金嶽霖、姚從吾、段錫朋、周炳琳、宗白華、曾慕韓、徐誌摩等一大批民國學術史上赫然大名的人物,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德國的首都柏林。至於這時中國留學生為什麼會對柏林情有獨鍾,恐怕當年他們所看中的,主要還是“魏瑪民主德國時期”柏林各大學中洋溢的自由而民主的學術空氣。
但是,那個時候,德國正經曆著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通貨膨脹。通脹的最高峰期,一美元可兌換四萬億德國馬克。留學生口袋中的有限外幣,上午兌換的德國馬克倘使沒有及時用去,至下午即成為了一堆廢紙。至於柏林城中的本地居民,無數中產階級家庭一生的積蓄,都為通脹這一隻老虎吞為烏有。許多本地家庭不得不用舊報紙生火做飯,主婦們在上麵澆上水,以便“更耐燒”一點。當時,從歐美各地蜂擁而至柏林的中國留學生們在度過了最初的一點快活日子之後,很快便也為柏林城中的這一場空前的大蕭條與大饑荒,逼到了十分狼狽的地步。
不過,盡管如此,中國的留學生們,卻沒有為困厄的生活所嚇倒。像羅家倫、傅斯年那樣樂觀的一些青年人,雖然他們口口聲聲號稱是純粹的學問派,卻也阻擋不住身體內部蓬蓬勃勃的男性荷爾蒙的分泌,於是,他們便有了屬於他們那個時代的雷人雷事。
最近,坊間流傳著一本趙元任夫人楊步偉女士寫的枟雜憶趙家枠,不講多少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直奔雞零狗碎的原色生活,讀來卻令人覺得有趣。當年,趙、楊這一對夫妻也滯留於柏林。楊步偉女士因此為後人留下了一幅羅家倫、傅斯年柏林留學寫真圖。
楊步偉說:“那時還有一個風行的事,就是大家鼓勵離婚,幾個人無事幹,幫這個離婚,幫那個離婚,首當其衝的是陳翰笙和他太太顧淑型及徐誌摩和他太太張幼儀,張其時還正有孕呢。朱騮先夫婦已離開德國,以後在巴黎見到的。這些做鼓勵人的說法,我一到就有所聞,並且還有一個很好玩的批評,說陳寅恪和傅斯年兩個人是寧國府大門口的一對石獅子,是最幹淨的。有一天羅誌希來說有人看見趙元任和他的母親在街上走,我就回他你不要來挑撥,我的歲數,人人知道的。(誌希!你還記得嗎?我想你回想到那時真是你們的黃金時代。)”
羅誌希便是本文的主人公羅家倫。楊步偉仿佛是要最大限度地滿足讀者們的窺私欲,又語調閑閑地講到:當時,羅家倫正與一位中國在歐洲的女人(名字不詳)狗扯羊皮地來回折騰,並陪其自柏林到巴黎遊覽。據說在陪其看戲時,曾“看得她頭昏目迷舌伸心跳———跳得隔兩座尚可聽得”。羅家倫回來將自己的這一段豔遇講給傅斯年聽,傅斯年凝視了羅家倫那隻醜而大的鼻子,心中大悲,出來即憤憤不平地跟楊步偉女士說:“心跳而能使隔座者聞之,絕無此理。想是使君之心與她之心心心相印,近在咫尺故可得而聞焉。”又一板一眼地跟楊步偉女士分析道,“她自巴黎歸,聽說甚不喜巴黎,大維謂是你領他(她)看博物院之過。我當時想起枟聊齋枠上一段故事。一位教官行時送其七品補服於其所識之妓,此一思想,甚若對不起朋友,然當時此想油然而來,非由我召也。先生之誌則大矣,先生擇路則不可。”
女人是記仇的。雖然王元化先生在枟九十年代日記枠中,回憶見過的楊步偉女士也說:“她是一個熱心腸的人。矮矮的,胖胖的,但動作卻十分敏捷。至今我還記得她圓圓的臉上,一對大大的眼睛總是不時地眨動著,這是她的習慣。”楊步偉女士絕對沒有西施貂蟬式的美貌,但羅家倫不能當著趙元任夫婦的麵,說趙元任與楊步偉走在街上,就像一個長大的兒子跟他依然年輕的母親走在一起。男人想拍一個已婚年輕女子的馬屁也沒有這種說法。所以,楊步偉便幽默地把羅家倫的這段風流軼聞記了下來。
許多年以後,羅家倫在枟憶誌摩枠一文中,講起了徐誌摩與張幼儀的離婚,他的表情卻仍是傷感的:“有一天,他(徐誌摩)在一個中國飯館裏同幾位朋友閑談。這幾位朋友都跟他說,你單是吵離婚,而不想法把你太太有所安頓,是離不成的。於是,天真的誌摩居然認真地問計。他們說:‘最好你為你太太找一個替人。’大家談得隨便的時候,誌摩又提出找誰做替人好的問題。於是大家想到誌摩的好朋友哲學家金嶽霖還沒有結婚,最好讓誌摩移交給他。哪知道隔開一堂屏風,金嶽霖正在那邊吃飯,於是金嶽霖輕輕地把屏風推開,站在他們飯桌前麵叫聲:‘嘿!’滿座為之大驚,但是這班有風趣的人,彼此都不在意。”
金嶽霖當然不願意從徐誌摩的手中接過婚姻的接力棒。因為徐誌摩愛的,也是金嶽霖的摯愛,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精神戀人林徽因。何況,當時,金嶽霖正跟一個新潮的美國女子秦麗琳,過著同居生活。金嶽霖臉上的表情寫著幾個字:我現在不需要別的女人,我很滿足。因此,後來,徐誌摩與張幼儀在柏林離婚時,金嶽霖不僅沒有成為徐誌摩的“接班人”,反而與吳經熊一起成為了徐、張離婚的“見證人”。
趙元任、楊步偉夫婦即將離開柏林打道回國的前夜,羅家倫在趙楊夫婦的旅館中滯留到很晚。起先,趙元任為羅家倫的兄弟友情所感動,跟楊步偉說,柏林桃花千萬朵,不及羅兄送我情。趙元任複寬慰羅家倫說:羅兄不必做小女兒情態的傷感,等羅兄學成歸國,我們很快就會在國內再見的。最後,羅家倫才話題一轉,吞吞吐吐地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可不可以借幾十元出來,我們大家欠張幼儀的家用,應到期的錢還沒到,暫挪我們一點還賬。”當時,趙元任夫婦在窮困的留學生之中,絕對屬於寬綽的小地主階層。趙元任為人豪爽,不像當時某些吝嗇的留學生,手頭有了幾個閑錢,便像老母雞護住自己剛下的雞蛋,千方百計地藏著掖著,生怕給旁人摳去。羅家倫說,趙元任梁山好漢宋公明“及時雨”的好聲名,是顯赫於外的。他這次就是慕名而來的。趙元任耳根軟,最聽不得人家的好話,當即翻箱倒櫃地拍出了40美元的大鈔票給羅家倫。趙元任、楊步偉夫婦並肩於窗口望著羅家倫的離去。夜色中的羅家倫,竟然潤滑如一條暢達的魚。
羅家倫把借來的錢,立即交到離婚後寡居的張幼儀手中。當時,張幼儀既感激又傷感。是時為秋天的中夜,月光瓢潑如水。熟睡的柏林城中樹木如墨,屋影幢幢。風欲靜而夜啼,有秋季開的花香,若無還有地傳送過來。想到徐誌摩的絕情,張幼儀把睫毛長長的眼簾垂了下來,歎了一口氣,跟羅家倫說:“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隻用來驅趕吸血的蚊子。當蚊子咬傷月亮的時候,主人將扇子撕碎了。”羅家倫一時覺得心中大動。
回到寢室,一時沒有睡意的羅家倫,看到室友桌子上,有一本正攤開閱讀中的鬆尾芭蕉枟嵯峨日記枠。羅家倫坐下默默地讀了起來:我深憐你的聲音縹緲而又多情,我深憐你的聲音可悲而又無能,我深憐你的無能而又沉靜,我因你綽約的身姿而淚濕衣袖。試問,這世上有誰沒有為情所迷,而無限地憂傷呢?
哎呀,原來竟是這樣子的。羅家倫從心底輕輕地歎喟了一聲。羅家倫承認:那被徐誌摩拋棄的楚楚憐人的張幼儀,沒有把金嶽霖套住,卻深深地吸引了自己。
後來,張幼儀的侄孫女張邦梅,在為她執筆回憶錄枟小腳與西服枠時,便有了這樣幽靜的一段文字:
柏林所有的中國人當中,有個人待我特別好,他叫盧家仁(譯音),有一雙好大的手,手上麵毛茸茸的像隻熊。他每個星期都來看我好幾回,不是和我一起坐坐,就是陪彼得玩玩。以前我從沒有和男人坐得這麼近過,可是我猜想他是來看彼得的。當時多拉和我租了一個住宅的三個房間,盧家仁來的時候,彼得就和我們一起待在起居室,其他客人來的時候,我就叫彼得到別的房間和多拉玩。有一天我們坐著喝茶,彼得在鋪在地板上的一塊毯子上玩耍的時候,盧家仁問我:“你打不打算再結婚?”雖然我當時還很年輕,大概才二十三歲,可是四哥寫信告訴我,為了留住張家的顏麵,我在未來五年內,都不能叫別人看到我和某一個男人同進同出,要不然別人會以為徐誌摩和我離婚是因為我不守婦道。而且我明白我在家鄉還有個兒子,我一直沒教過他,在我善盡做母親的責任以前,我不可以嫁進另外一個家庭。所以,我沒敢把盧家仁那句語氣溫柔的話聽進耳朵裏,於是我看著我的茶杯輕聲說:“不,我沒這個打算。”盧家仁聽完,過了一會兒就走了,從此再也沒按時來看過我。我沒辦法相信有人會愛上我,而且對盧家仁問起我結婚打算這件事感到別扭,我從沒說過任何鼓勵他問我這種事情的話。也許我當初根本不應該讓他來看我的,難道他一直在追求我嗎?那就是“自由戀愛”進行的方式嗎?他愛不愛我呢?也許他隻是想出出風頭,才企圖娶我?
張邦梅為姑奶奶寫的這段個人史以英文寫就,譚家瑜在譯成中文之時,對於當時柏林的情境與人物均不熟悉,便隨手把“羅家倫”譯成了“盧家仁”。一些當年柏林的當事人證明,羅家倫對於當時的張幼儀曾經頗為嗬護,所有與羅家倫有過交情的朋友,都會笑嗬嗬地證實:那家夥確實“有一雙好大的手,手上麵毛茸茸的像隻熊”(梁實秋在枟記羅家倫枠文中,就說他“兩手肥碩臃腫,如熊掌然”)。
這樣,羅家倫的追求張幼儀,便發生於與張維楨失去了聯絡的那一段空窗時期。
不過,羅家倫雖然被張幼儀拒絕,可是,他的心中卻並不懊惱。因為,他收到了徐誌摩後來引用為枟新月枠發刊詞的兩句話:一句是枟聖經·創世記枠中開門見義地說,“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便有了光”;第二句是雪萊枟西風頌枠中被廣泛傳頌的名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羅家倫甚為喜歡,便工整地抄在了自己的日記本上。
果然,沒過多久,羅家倫便恢複了與張維楨之間的聯係,繼續他少年壯誌的馬拉鬆愛情長跑。
8
但是,雖然羅家倫、傅斯年的柏林留學生活,在楊步偉女士的枟雜憶趙家枠中成為了一種紅塵舊事,可是,當年,他們真實的留學生活卻是貧寒到令人心酸的。
羅家倫在柏林時曾經遇上一件十分尷尬的事情。那是1923年冬,竊賊光顧了羅家倫的寢室,把羅家倫的隨身衣物一掃而空。羅家倫當時淪落到了“裸體歸天”的悲慘境地。可是,那促狹的傅胖子卻仍然用三分調侃的語氣勸慰羅家倫:“昨晤姬公,聞真人道心時有不周,衣冠而往,裸體而歸,天其欲使真人返乎真元耶!不然何奪之幹淨也。”“此事如在小生當死矣。失色猶可,盡失色則不提色。失書則從此不念書。若失去衣冠,將何以為中國之人,而度此嚴冬耶?是非投河不可矣。想當年精衛投海,亦但為失竊耳。今寫此信,是告你,我有一外套,你此時如無解決之術,則請拿去。雖大,容或可對付一時。帽子,我也有一個,但恐太小耳。”好在傅斯年為急難中的弟兄奉獻了一件半舊的上衣外套、一個小號的帽子,不管傅斯年如何取笑,羅家倫我自從容。
當時,所有在柏林的中國留學生都窮到了出世涅槃的境地。羅家倫本來是學業資助人穆藕初破產,失去了國內經濟來源,方跑到美元大幅升值的柏林來規避風險的。他哪裏曉得在最初的陽光燦爛之後,接下來,竟然會是那樣久長的風刀霜劍。
好在羅家倫的運氣,從來都是“吉人自有天相”的。
其時,恰值羅家倫的恩師、老校長蔡元培再次辭去了北大校長的位子,攜繼娶的妻子周峻,以及長女威廉、三子柏齡等一幹人,第五次遊學到了歐洲。羅家倫向蔡元培大吐苦經。蔡元培絕對不能坐視不理,於是便向自己的摯友、此番自己歐洲遊曆的實際讚助人———上海商務印書館的監理張元濟先生去信詢問:能否伸出手來,再拉自己的得意弟子羅家倫君一把?蔡元培老先生的麵子無人肯駁。如此,張元濟便很大方地給羅家倫寄去了1500國幣。這件事被窮極潦倒的傅斯年等留學生偵知,大家便像吸血的螞蟥般朝著羅家倫一擁而上。所以,這一大筆款子,確實幫助羅家倫、傅斯年等後來國家的棟梁之才,渡過了留學柏林時那一段最困苦的歲月。
其實,張元濟對於羅家倫的經濟幫助,並不是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1926年底,羅家倫已回國在南京東南大學執教,南昌老家中因事急需一筆現款。羅家倫再次向張元濟求援。張元濟二話不說,即按羅家倫之要求,將500元現金分寄南京、南昌二地。
羅家倫於初次借款的十年後,經濟上方大有起色。於是,羅家倫便於1935年11月,給張元濟寄還了1000元,張元濟很生氣:“朋友通財,萬不能認為債項。”羅家倫則十分固執:老先生不收下,即陷晚輩於不義。張元濟的收款屬於義不容辭。1936年6月,借為張元濟預祝70大壽,羅家倫寄去祝壽金1000元。1937年2月,羅家倫再次寄去還款1000元。張元濟的兩次借款,與羅家倫的三次借款,實際上反映出了民國年間的、一種清真的書生本色。
張元濟先生早期參加過前清光緒帝的維新運動,因此,自稱為“戊戌黨錮孑遺”,他的思想傾向於溫和的改良派。羅家倫為五四運動時期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精英,後來加入了國民黨,纏身於一些無聊的政治活動,可是他的本質始終是書生意氣的。羅家倫小張元濟30歲,他們的政治傾向不盡相同,因此這兩人的忘年之交著實令人羨慕。
1948年8月,國家處於一個天翻地覆的大時代即將到來的前夜。張元濟寫信給羅家倫,對於窳敗的國民黨政府信心俱失:“國內事無可言。財政敗壞,一至於此。翁先生束手無策,王雲翁亦踵決肘見。昨晤一友,去年九月赴美,近甫歸國,雲去時美幣一枚值我國幣四萬,今逾千萬矣。試閉目凝思,再過十月,不知是何景象。吾輩豈真將見亡國之慘乎?”而羅家倫身為國民黨黨員,人仍在江湖中,必須強迫自己對於國民黨的未來抱有希望。後來,羅家倫選擇了去台灣。留在大陸的張元濟則興奮地詠哦“及身已見太平來”。羅家倫永遠不可能成為張元濟老先生所期望的,“純粹”的文人。
當年,羅家倫第一次向張元濟尋求經濟援助時,在一時衝動之下,與愛人張維楨斷去了聯係,跑去跟張幼儀表白又感情受挫,其時,羅家倫的人生色彩可謂一片灰白。
說起來,蔡元培新婚的妻子周峻,以及當時陪蔡元培來到法國的長女蔡威廉,俱是民國名揚於一時的才情女子。據說,蔡威廉曾經惹動羅家倫的英雄柔腸,羅家倫便跑去向恩師蔡元培請示:可否將自己升級為東床嬌婿?蔡元培答應替羅家倫去試探蔡威廉的口風。蔡威廉則表示,羅家倫固然有相當敏捷的頭腦,可是他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她理想中的愛侶應該是傾向於浪漫的藝術氣質的。對於兒女婚姻大事,蔡元培先生的作風相當民主,女兒蔡威廉和羅家倫擦不起愛情的火花,做父親的蔡元培也不能勉強。可是後來,這件事情在當時的北大校園中傳開了,便有人編撰了一份蔡先生給羅家倫的婉拒信:“婚姻之事,男女自主,我無權包辦。況小女未至婚齡,你之所求未免過分。”蔡威廉久已有閨中女子的一份嫣紅,且在本次遊學歐洲時,終於與留法學生林文錚萌動了愛情的幼苗。不過,這件事情,卻頗令蔡元培為羅家倫的“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之情境而覺得憾然。
當時,羅家倫處於窘迫之中,蔡元培先生之所以一開口就想到了向老友張元濟求援,是因為張元濟在蔡元培臨行之際,曾經托蔡先生代為物色一個人品清嘉的乘龍快婿。張元濟說,隻要人好,家庭條件差一點也沒有關係,他可以資助未來女婿的所有留學費用。蔡先生便想到羅家倫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人選。
張元濟爽快地答應了羅家倫所需的款項之後,蔡元培老先生便旁敲側擊地,向羅家倫談起了張元濟擇婿的事情。這個時候,羅家倫的鸞星先動。他於1924年8月30日跟失散許久的愛人張維楨,重新修好了聯係的通道。這時期,羅家倫心底重新盛滿的,俱是少女張維楨那份淡淡的錦熟容顏。如此,羅家倫寫信婉拒了蔡元培的好意:“無論與何人訂婚,皆願於訂婚前有半年以上之友誼。? ?最好於友誼發生時不必定有婚姻觀念當先,以免反而拘束。”蔡元培之前曾經給老友張元濟預支過一份穠華的信息,孰料竟然是好事難成,蔡元培便把羅家倫的回函悄悄地轉給了張元濟。張元濟雖有悵惘,卻也不能強求。張元濟與羅家倫也始終保持了那份嫻美粹然的友情。
這一次回複到正常愛情軌道的羅家倫、張維楨兩人,感情不再有一點點的波折。他們之間的感情,升溫得很快。從前的羅家倫,因為從沒有從容認真地得到過一份愛的滋潤,他給人的感覺似乎是比較粗放的。現在,羅家倫的一顆心找到了一個可停靠的藍色港灣,他自在從容地沐浴於張維楨的愛情中,張維楨這才發現在羅家倫那一顆大丈夫的心中,其實也是纏繞著柔情似水的。張維楨曾經做過體育教員,體質於健康中自有一份端莊流麗的優美。於是,羅家倫便引用枟詩經枠中愛情詩“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來稱讚張維楨。他以為張維楨的美,正體現出一種中國傳統的偉大莊嚴的姿態美。
1925年5月,羅家倫首次寄贈了張維楨一副頸珠。這禮物從側麵反映出了羅家倫對於親密愛人的密如針腳的心思:“我選的一種顏色,自以為還清新,配夏天的白衣服或粉紅衣服,都很好看。望你不嫌棄,作為我遊覽展覽會的紀念,並作我想起你的紀念。”羅家倫想象戴上頸珠後的張維楨,“好婦出門迎,顏色正敷愉”,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豐潤和悅的女性魅力。
其實,每一個戀愛中的女子,對於來自情人的甜蜜話語,即使重複地說上一千次,也沒有哪個會覺得厭倦的。何況羅家倫是那樣的富有才華,每次都能想到新穎詞語讚美張維楨。羅家倫稱讚張維楨是“翩若驚鴻,宛若遊龍,容曜秋菊,華茂春鬆”,說驚鴻遊龍的活潑是張維楨的,秋菊春鬆的飽滿也是張維楨的!張維楨的舉手投足中、所展現出來的美,無一不體現著中華千年文化中,女子的健康、碩大、莊重的美感。張維楨在恢複聯係之前,已有近五年的時間沒有見過羅家倫的真人了。可是,現在又再接到羅家倫的密集來信。張維楨對於羅家倫分明有一種鄰家大哥哥的初戀感,仿佛羅家倫昨天剛剛離開,依然還清楚地記得他的音容笑貌。張維楨為自己感動:原來真切地愛著一個男子,竟然可以是這樣子的!於是,1926年新年來臨之際,張維楨便給羅家倫寄去了蜜棗和鬆子糖。這對於羅家倫也有一份暗示作用,預示著像蜜棗與鬆子糖般甜蜜的生活,很快便要來臨了。
於是,羅家倫急不可耐地想回到國內,與闊別已久的親密愛人重逢。1926年4月,結束了所有學業任務的羅家倫準備起航歸國。隻有到了這時候,歸心似箭的羅家倫才狼狽地發現,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用在了買書上,卻忘記留下回國的盤纏和運書的費用。他寫信給張維楨嘲笑自己。張維楨毫不猶豫地給羅家倫寄出了500法郎,解決了他回國的川資。
不過,命運仿佛故意折磨這對有情人。之前,張維楨為了完成自己的學業,曾經申請美國密歇根大學的獎學金,後來,很久杳無音訊。張維楨便把這件事情淡化了。1926年7月23日,盼望了許久的羅家倫終於回到了上海。可是在此時,張維楨美國密歇根大學的入學通知卻到了。這樣,這一對久別的情人,隻有月餘的相聚時光,接下來麵臨的又是一段長長寂然的分離時光!
因為相聚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所以羅家倫、張維楨相聚在一起的時候,便特別感覺到了時光流動的生動與鮮活。他們每天臨入睡前,望著外麵的窗戶人家,一盞盞的淺色的燈光,像天上的星星似的悄悄地熄了,他們便會愉快地想:今天我的愛人也在同一座城市中,在這樣自然的燈光下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天空才隻來得及現出一線的薄明,上海街道的一切均還包裹在一層薄暗微茫的光線中,但是這一對幸福的戀人卻已早早地醒來了。他們是最早在上海的法國公園見麵的一對年輕人,那裏有高大的喬木,也有如緞子般的綠茵,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時候,曾經被視為上海知識青年戀愛的天堂。
羅家倫因為確定自己是真心愛著的,所以什麼事情都喜歡搶在張維楨的前麵說。羅家倫這數年周遊歐美諸國,心中本來就擠滿了各種奇聞異事,便要急如星火地向張維楨訴說。有人說,每一個戀愛中的男子,實際上都是一次新生的過程,他們會在下意識中,把戀愛中的女子看成自己的精神母親。哪有小男孩不喜歡跟自己的精神母親,吱吱喳喳地講外麵的閑靜小事的?這一層心思,張維楨照例能夠懂得,因此張維楨便微笑著傾聽著羅家倫的講話。有時,兩個人在夏末秋初的明豔日光中,並排在公園中靜靜走著。那樣的時候,便覺得連語言也是多餘的。張維楨用眼角捎了一眼身旁的這個年輕健壯的男子,羅家倫穿著筆挺的西裝,雙腳的移動,令人聯想到了山間剛剛下來的一隻輕捷有力的獸。這清真可愛的印象,便令她真切地覺得了羅家倫的好。
這樣甜蜜的約會,兩人一天也不肯中斷地,持續了兩三周。有一次,羅家倫便輕輕地捏起了張維楨的手。張維楨感到自己被羅家倫輕輕觸碰著的手心,血管的微微搏動。之前,張維楨的手,還從來沒有被一個年輕的男子,這樣小心地觸碰過,因此,她也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微妙的心悸感覺。那一刻,從張維楨心底湧上來的感覺隻有一個:眼前這個男子是真心的。這人世間,以前從來沒有過、今後也隻可能有,眼前的這個男子這樣情真意切地愛著她。於是,當時,在那樣濃豔、壯闊的一種人生背景下,羅家倫與張維楨便把終身的幸福悄悄地訂了下來。
張維楨赴美留學,一直到次年的秋天,方學成歸國。
1927年11月13日,羅家倫與張維楨這一對有情人,終於舉行婚禮。至此,這一對曆經周折的愛人,終於成為眷屬。
新婚之夜,攜嬌妻喜入洞房的羅家倫,曾經喜極流淚地手贈愛妻張維楨情詩譯作一首:
要是我能同你,
愛嗬,秘密的,
和造化小兒定計;
抓住這苦惱的宇宙安排,
一把搦得粉碎!
可能依咱倆的鋪排,
重造得更稱我們的心意!
詩的原作者叫莪默(Omar Khayyám),為中世紀時一位相當出色的波斯詩人。五四一代的成名人物,像胡適之、周作人、徐誌摩等人,在裘車肥馬的得意之時,都曾翻譯此詩以宣泄心中的快意。當時,三十娶妻的羅家倫也不願意免俗。羅家倫將情詩遞交到愛人的纖纖玉手,深情地吻了一下張維楨光潔的前額。他款款情深地輕咬了一下張維楨的耳垂,悄語:何以表白,唯有賦詩!
這樣,羅家倫與張維楨的這段愛情傳奇,在民國的學術界,便流傳了一個風雅的段子。據說,新婚後不久的羅家倫,便接到了清華大學校長的任命書。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拜訪柏林留學時期的老朋友陳寅恪,順便贈送陳寅恪一本自己新近主編的書,叫枟科學與玄學枠,上麵記載了張君勱、丁文江辯論的一些舊事。
陳寅恪對於羅家倫枟科學與玄學枠一書似乎興致不大,他隨手一翻便放在桌上。隨即,陳寅恪笑眯眯地望著羅家倫說:“誌希,你又娶老婆又升官,尚未請老友喝一杯喜酒,這筆賬我先替你掛起。今天,我就暫且先送你一副喜聯,你覺得如何?”羅家倫趕緊說:“正求之不得呢,我即刻讓人買上好的宣紙回來請仁兄濡墨。”陳寅恪複笑,用一口糯軟的南方口音作答:“這個倒不必了,你隻需認真聽講便是。‘不通家法科學玄學,語無倫次中文西文。’這對聯中鑲嵌了‘家倫’兩字。”羅家倫聽到這裏,立即仰頭哈哈而笑。陳寅恪繼續一本正經地說:“我還沒有說完呢,聽完了你再笑。我的橫批是:儒將風流。你在北伐軍中官拜少將,此為儒將;你新近娶得個漂亮老婆回家,豈不是風流?”
羅家倫擊掌稱妙。回去便跟馮友蘭、陳岱孫幾個朋友說了。這個段子,後來從朋友圈子中傳了出來,一時,竟成為了民國學界一段風雅軼聞。
9
剛回到國內的羅家倫,一度擔任過東南大學的史學教授。後來,卻卷入了民國政治,曾擔任過蔣介石的政治秘書、北伐軍戰地動員委員會文化教育方麵的負責人,算得上是一個北伐功臣。
1928年,蔣介石北伐成功。於是,新組建的蔣介石南京政府,為了標榜自己推崇大學教育的誠意,一度推行大學院製度,所請的第一任院長便是羅家倫的恩師蔡元培先生。蔡先生根據自己對弟子羅家倫的了解———當時,羅家倫雖已投身政治,但是他的本性,卻仍屬於寧願為知識、理想、自由而殉道的一類文人,政治於羅家倫的氣質未必合適———推薦羅家倫為清華大學校長的人選。1928年8月29日,由南京政府的外交部部長王正廷正式簽署了羅家倫為清華大學校長的任命書。後來,有人羨慕地說:像羅家倫那樣31歲即出任一所名牌大學校長的際遇,在中外的現代教育史上,都是難得的。
實際上,羅家倫在清華園執掌校長大印的時間並不長,從1928年8月至1930年5月間,大約不過20個月的時間。可是羅家倫對於清華大學的發展卻是開拓型的。羅家倫在1928年9月18日的清華大禮堂宣誓就職大會上,即以“學術獨立與新清華”為辦學宗旨,提出了清華大學的“廉潔化、學術化、平民化、紀律化”四項辦學指標。如此,清華能把握自1928年至1937年的十年民國黃金建設時期的機遇,從最初的一個半舊半新的學堂,一躍而為一個巍巍然屹立於世界各大學校的現代化名牌大學,除了周詒春、曹雲祥諸位前校長的奠基性工作,羅家倫具有一個承前啟後的相當重要的作用。
羅家倫走馬上任伊始,僅帶了在東南大學任教時自己所欣賞的郭廷以、戈定邦、唐培經三個學生,以及中央黨務學校的馬星野、唐心一兩位學生。這五人隻能在未來的校長室做秘書,承擔一些具體的事務工作。羅家倫真正得力的哼哈二將,卻是請來當年北大時的同窗好友楊振聲與馮友蘭,分別出任教務長與秘書長的重要職務。羅家倫在就職時,雖然曾口口聲聲向清華的師大們說明自己的自由主義傾向,但之前的羅家倫在做蔣介石的秘書之時,也曾經一再表白自己的“國民黨忠實黨員”的身份;加上清華的兩個重要位子———教務長與秘書長,羅家倫一上手便禮請了兩位北大派的幹將來掌握,因此羅家倫治校伊始,便有清華的教授與學生,在暗中失聲驚呼了一聲:呀,這國民黨與北大的勢力,要聯手來侵占清華園了。
不過,不管當時的人們,對於羅家倫的治理清華存在過怎樣的議論,現代研究民國教育史的專家們,則基本上肯定了羅家倫在清華期間的四大作為。
第一大作為,便是他一力促成了“國立清華大學”的新生。
我們知道,清華的起源,來自於“辛醜條約”之後的庚子賠款。1911年,美國人在促成“清華學堂”的成立之時,並沒有多大的雄心,他們隻是想辦起一所留美的預備學校,資助中國學生赴美留學,以便在中國的知識界培養一點親美的種子。因此,它起步時“殖民”與“買辦”的氣息是頗為濃鬱的。為了改變這種過分依賴美國的狀況,清華第二任的校長周詒春,即已提出了將清華提升為正規大學的規劃。但是,一直到曹雲祥校長治校之時,清華才於1925年成立大學部。當時,曹校長將清華靈活地劃分為遊美預備部、大學部和國學研究院三個學製。但是清華想要進入國立正規大學的行列,仍然困難重重。
1928年,羅家倫走馬上任時,蔣介石顧忌美國的感受,在發給羅家倫的“清華大學校長”委任書時,仍然不敢冠上“國立”二字。羅家倫大為不滿。他請民國的大書法家譚延闓先生,為自己寫了“國立清華大學”六個顏體大字,然後,請來當年北平的所有新聞媒體,集體觀摩“國立清華大學”的學校招牌之揭幕儀式。羅家倫給蔣介石通電話:清華原有的學校招牌太舊了,卑職換了一塊新的,請總司令指示!蔣介石忖度羅家倫是敢說敢做敢承攬的一類書生,便不再多講,便責成有關方麵理順關係,從速將清華園納入國立大學的體係。終於,在羅家倫手上,實現了數代清華校長的夢想。為此,馮友蘭頗有感慨地說:國立清華大學的問世,實為中國現代教育史上的一座裏程碑。
第二大作為,羅家倫強硬地從貪官汙吏手中奪回了“清華基金”。
前麵我們已經講過,清華學堂的經濟開支是靠“庚子賠款”支撐起來的。當年,美國為確保這項資金專款專用,曾經成立了一個由美國公使和中國外交部共同負責的“清華基金保管委員會”。後來,這筆資金的實際使用權,卻落在了少數的外交部實權人士手中,學校董事會也對該項基金負有一定的監督責任。
不久前,羅家倫在履行戰地政務委員責任時,曾經於偶然中看到過清華基金賬目報告,他發現有一筆外交部的股票,正欄填的卻是當時外交次長陳篆的名字,僅此一項,陳篆即堂而皇之地將20萬“清華基金”轉入了私人的賬戶? ?如此,羅家倫上任伊始,即在給學校董事會的報告中,猛烈抨擊外交部的少數官員投機倒把、大肆以“清華基金”中飽私囊。例如,羅家倫冷顏疾言地說:“清華基金向來是一個啞謎,很少人能夠明白其實情。”“大家知道清華有800萬基金,但追問實際,就不免使人氣短,必須徹底清查,嚴究以前的損失。”羅家倫忘了,學校董事會對於“清華基金”也是負有監督之權的。羅家倫指責“清華基金”管理混亂,實際上也是在指責學校董事會的監督缺失。學校董事會決定給這位年輕的校長一點顏色看看。於是,1929年4月,學校董事會全盤否決了羅家倫提出的學校發展規劃和相關預算。
羅家倫立即以辭職為反擊手段。羅家倫的態度很堅決:這勞什子破校長,一個媳婦,有教育部、外交部、清華董事會三個婆婆管著;同一件事情,大婆婆喊你往東,二婆婆喊你向西,小婆婆則讓你立正。這樣的校長,不讓人家整出神經病來才怪呢。咱羅爺不伺候了,誰願意伺候,民國政府請誰去幹!
羅家倫擺出辭職的姿態,並不是真心想走,而是想把“清華基金”的控製權拿回教育線,以及教育部對之的專轄權。清華師生莫不認為羅校長在做一件大好事,便發動聲勢浩大的示威活動來聲援羅家倫。羅家倫自己的反擊手段也是澎湃有聲。他回到上海的家中,即向各大報刊披露了權威會計師事務所對於“清華基金”的查賬結果,其舞弊、貪汙和流失的嚴重情況,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震驚。美國駐華公使從羅家倫處知悉了“清華基金”的貓膩,也向南京政府表示不滿。於是,羅家倫說服民國大佬戴季陶、陳果夫二人聯名提案,又事先取得了蔣介石、譚組庵、孫科三位政府大員的支持,終於將清華基金的主權拿回了清華,而清華今後的管理權也專轄於教育部。如此,因教育、外交兩部共管而衍生出來的清華董事會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此役羅家倫贏得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