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故事五 邵洵美,那一世的風情都散了(3 / 3)

新月詩人陳夢家則更著迷於邵洵美下筆寫詩時的風情萬千、滿紙活氣。他說:“邵洵美的詩,是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氣,豔麗如一個應該讚美的豔麗的女人(她有女人十全的美),隻是那繾綣是十分可愛的。枟洵美的夢枠,是他對於那香豔的夢在滑稽的莊嚴下發出一個疑惑的笑。如其一塊翡翠真能說出話讚美另一塊翡翠,那就正比是洵美對於女人的讚美。”

筆者這裏試舉一兩首頗能代表邵洵美唯美詩風的新詩如下:

在宮殿的階下,在廟宇的瓦上

你垂下你最柔軟的一段———

好像是女人半鬆的褲帶

在等待男性顫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紅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哪一邊的嘴唇?

他們都準備著了,準備著

這同一時辰裏雙倍的歡欣!

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

磨光了多少重疊的竹節:

我知道了舒服裏有傷痛,

我更知道了冰冷裏還有火熾。

啊,但願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

來箍緊我箍不緊的身體,

當鍾聲偷溜進雲房的紗帳,

溫暖爬滿了冷宮稀薄的繡被!

———枟蛇枠

牡丹也是會死的

但是她那童貞般的紅

淫婦般的搖動

盡夠你我白日裏去發瘋

黑夜裏去做夢少的是香氣

雖然她亦會在詩劇裏加進些甜味

在眼淚裏和入些欺詐

但是我總忘不了那潮濕的肉

那透紅的皮

那緊擠出來的醉意

———枟牡丹枠

據說,枟牡丹枠這首詩很有一點波德萊爾枟惡之花枠的韻味。下麵這一首,汪國真現代唯美詩的味道就很濃了:

我敬重你,女人,我敬重你正像

我敬重一首唐人的小詩———

你用溫潤的平聲,幹脆的仄聲,

捆縛住我的一句一字。

我疑心你,女人,我疑心你正像

我疑一彎燦爛的天虹———

我不知道你的臉紅是為了我,

還是為了另一個熱夢。

———枟女人枠

這首叫枟女人枠的小詩,有一股子台灣現代詩的新鮮草莓味道。這“花一般的罪惡”的邵洵美做起夢來,似乎經常都有這種清純甜美的時候呢。

相對於唯美派作者的一片嗡然叫好之聲,另一個五四女作家蘇雪林在枟論邵洵美的詩枠一文中,就尖銳了許多。蘇雪林在讀完邵洵美的枟天堂與五月枠、枟花一般的罪惡枠兩個讀本之後,認為他的詩中好的壞的因素揉搓在一起,基本上便體現出了這樣一種藝術特色。

首先,就是邵洵美詩中傳遞出來的,一種強烈刺激的要求和決心墮落的精神。邵洵美詩受波德萊爾的影響很大。為此,蘇雪林毫不客氣地批評說:“法國頹廢派祖師波德萊爾的詩集枟惡之花枠,好詠黑女、墳墓、敗血、磷光,及各種不美之物,集中有一首枟死屍枠(Une Charogne)對於那臭穢難堪的東西,津津樂道,若有餘味,即其感覺變態之表現。邵洵美枟To Swinburne枠說:‘我們喜歡毒的仙漿及苦的甜味。’也是變態感覺之一例。又常說:‘我們在爛泥裏來,仍在爛河裏去,我們的希望,便是永久在爛泥裏’、‘天堂正好開了兩爿大門,上帝嚇,我不是進去的人。我在地獄裏已得安慰,我在短夢中曾夢著過醒。’又說:‘我是個不屈誌,不屈心的大逆之人,’‘我是個罪惡底忠實信徒。’西洋之學家批評波德萊爾是由地獄中跑出來的惡鬼,邵洵美這些話也有這種氣息。”

其次,就是邵洵美的語言特色。“邵洵美的二集雖然表現了頹廢的特色,而造句累贅,用字亦多生硬,實為藝術上莫大缺憾。但作者天資很高,後來在枟新月詩刊枠上所發表的便進步很多。像枟蛇枠、枟女人枠、枟季候枠、枟神光枠,都是好詩。而長詩枟洵美的夢枠,更顯出他驚人的詩才。”

美國當代學者李歐梵在他的枟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枠一書中,對於邵洵美的美學原理,有一種曆史縱深度更加廣泛的解析。

李歐梵說:另外,我們必須指出的一個事實是,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是世界唯美頹廢文學一個餘音嫋嫋的年代。在歐洲19世紀五六十年代與八九十年代曾經先後兩次掀起了唯美頹廢主義文學的高潮。日本受歐風美雨之衝擊,在明治維新的國門大開之後,也出現了它的變種新感覺派,並由此誕生了穀崎潤一郎、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等世界級名家。如此,中國文學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便經由邵洵美、穆時英、章克標、張若穀、滕固等留學歐美文人之手,率先將國際上流行於一時的唯美頹廢主義引入了上海。所以,這個時期的海派文學,實際上是師承於歐美的19世紀末唯美文學潮流的。這個時期的一批海上作家,以其特殊文筆,鋪陳身處華洋雜處的大都市的敘事,他們將文學美的感官化和頹廢情調當做共同目標,把聲色、影、火和肉當做自覺的藝術境界追求,的確帶領起來一個具有獨特味道的文學浪潮。

李歐梵提出六個很有意思的海上文人,分別為施蟄存、劉呐鷗、穆時英、葉靈鳳、邵洵美和張愛玲。李歐梵做學問從來不人雲我雲,具有自己獨特的視角,他做出來的東西真的是很有味道的。

8

1949年春,國民黨之政局若風霜槁木,不可收拾。高官大賈紛紛執起細軟逃出大陸。

其時,胡適之曾經跟老友邵洵美討論過去留的問題。胡說,如果邵願意走,他可以為他預留兩張飛赴台北的機票。隻是,邵洵美拖兒帶女的有一大家子人口,單純走了邵洵美、盛佩玉這一對半老的夫妻,無甚意趣,便婉言謝絕了。另外,令邵洵美難以割舍的,還有那個經營了十數年的時代印刷廠,以及那台德國造影寫版印刷機。沒有了這些家當,他即使跑到了寶島台灣,隻怕也隻能捱窮日子。

葉公超聽說了邵洵美的為難,竟然很有本事地說服海軍部的一個熟人,用軍艦將邵家全家以及邵洵美的那台寶貝影寫版印刷機一並運抵台灣。不過,其時邵洵美已經跟過去新月社的另一員驍將羅隆基做過一番長談,他的想法又有了重大的改變。

其實,羅隆基自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即積極地投身於政治,他是堅決的抗日救亡派。1941年,羅隆基與著名文人梁漱溟、章伯鈞、儲安平等人,創立了“中國民主同盟”。抗日戰爭勝利後,羅隆基全力從事民主運動,他在重慶、南京和上海期間,與周恩來、董必武等來往甚密,得到他們的許多鼓勵和幫助,在重大問題上和中國共產黨密切合作,為爭取和平民主、反對內戰,同國民黨反動派進行了鬥爭。羅隆基與中共高層的關係,邵洵美心裏是有底的。羅隆基一番深談,給邵洵美仔細解釋了中共與知識分子廣泛合作之政策,使得邵洵美頗為坦然。他開始平靜地等待上海的解放。

1949年5月24日,上海終於解放。初次劃定成分時,邵洵美被定為“工商業主”,屬於政府大力團結的對象,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下半年,夏衍來訪。夏衍跟邵洵美舊情前麵已述。當年,夏衍自日本遊學歸來窮困,邵洵美曾出500元買下夏衍無人問津的書稿,助其走出困境。1949年時夏衍已貴為上海市委宣傳部長,他一則因公,為邵洵美出版毛澤東枟論持久戰枠英譯本一事,代表政府感謝他;二則也是懷念舊情,拜訪故人的意思。

故友閑聊中,夏衍了解到邵洵美的時代印刷廠開工不足,生產難以為繼。正好當時的新華出版社新進入北京城不久,旗下成立了新中國第一畫報枟人民畫報枠,籌辦人就是當年在枟時代漫畫枠編輯部做過的胡考、丁聰二人。胡考任枟人民畫報枠副總編輯,具體人員的招聘與技術設備的選購,則由丁聰一手負責。夏衍把邵洵美的情況向胡、丁二人談了。丁聰對於邵洵美的時代印刷廠豈有不滿意的?當下,丁聰即代表枟人民畫報枠南下與老東家邵洵美洽商收購事宜。

後來,邵綃紅在枟漫畫搭橋枠一文把丁聰回憶的收購過程寫了出來:“解放後我回到北京,那時共和國還沒成立。國家缺少人才,也缺少設備。文化事業要辦,廖承誌是負責這方麵工作的,要在北京成立新華印刷廠,辦枟人民畫報枠。他知道邵洵美的時代印刷廠的影寫版印刷設備非常好,就決定收購那爿工廠,派我去上海和你爸爸談。我住在上海大廈。你舅舅盛毓賢是時代印刷廠的經理,他很精明,代表你爸爸和我談判,提出的要求是,那套設備的售價按當時買進的美金原價,並且要以美金折算。我們不同意。眼看美金彙價天天上漲,最後隻好同意。我拎著兩隻裝滿現鈔的箱子到上海。? ?為了編枟人民畫報枠,找了胡考。胡考當年也是常在‘時代’各種刊物發表作品的,他畫漫畫,也寫文章,他可是正式美術學校畢業的。? ?後來你們家搬來北京,住在景山東大街,我和胡考一起來拜訪你爸爸。你爸爸這部印刷機為印枟人民畫報枠確實起了很大作用的。”

如果是按美金來結算,即便是算上折舊費用,邵洵美那台德國印刷機也絕對不止外麵傳言的5萬人民幣,而應該是比這個數字翻很多倍的一筆巨款。

邵洵美有了這麼一大筆款項,又做起了他的出版夢。1950年元旦,邵洵美全家移居北京。邵洵美與顧蒼生以及兩位浙江第一銀行的副理四人一起斥資開辦了時代書局,社長陳仁炳,總編輯孫斯鳴,書店門市部經理孫汝梅。時代書局於生存的一年間,出版了一批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書籍,例如數十種蘇聯的政治譯著和文學譯著,如枟列寧給高爾基的信枠、枟法捷耶夫枠、枟蘇聯兒女英雄傳枠等書。此外,還出版了一批專門介紹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蘇聯生活、近代曆史、通俗經濟講話、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文藝與社會生活等方麵內容的書籍。

但不久,時代書局的出版物,卻出現了一些與當年的輿論導向格格不入的東西。枟人民日報枠一連七天以每天半個版麵的篇幅,嚴正批判上海時代書局出版物中的嚴重錯誤,隨之而來的是上海新華書店的大量退貨。這一回,作為第一大股東的邵洵美本兒就蝕大了,從此以後再也無力做圖書出版的清夢。

邵洵美待在北京百無聊賴,1951年夏,便又舉家回遷上海。

1952年,邵洵美再度與內弟盛毓賢一起嚐試開一間化工廠———立德化工社。可是卻因技術不行,再度虧損。至此,邵洵美的老本錢大致已淘空,往後的日子,他便過得有點捉襟見肘了。

1954年,邵洵美的密友秦鶴皋新春拜訪。當時,秦鶴皋在上海出版公司做編輯。他見邵洵美一副坐吃山空的窘迫模樣,便鼓勵邵洵美撿回自己在文學翻譯方麵的特長,試著為一些大出版社翻譯一些國外的名著。秦鶴皋還把自己任職的上海出版公司旗下一套馬克·吐溫的枟湯姆·莎耶偵探案枠,英國蓋斯凱爾夫人的枟瑪麗·白登:曼徹斯特的故事枠交給了邵洵美翻譯。上海出版公司對於邵洵美的翻譯功底大為欣賞,後來,這兩本書都再版了。這期間,邵洵美曾經為上海的青年翻譯家王科一校訂過枟傲慢與偏見枠一書,兩代翻譯家相處得如魚得水。邵綃紅枟我的爸爸邵洵美枠中見載:“此人中等身材,略胖,相貌一般,卻大有不拘小節的魏晉名士風度。有一次我從學校回家撞見他,他正和我爸爸談得起勁,一隻腳脫去了鞋襪,踏在凳邊,一邊在搔腳丫裏的癢癢。爸爸十分讚賞他,說他是不可多得之才。”斯人入佳境處,放任自如,神色自若。這樣的嘉士,到哪裏找去!

邵洵美的情況,夏衍很快便聽說了。夏衍覺得邵洵美既然下半生打算靠譯書為生,光靠秦鶴皋介紹幾件散活,也解決不了根本的生計。便特意向北京的出版部門打招呼,有外國文學作品翻譯的活兒盡量照顧給邵洵美做,稿酬嘛,不管活計多寡,先按每月200元預付著。這樣,邵洵美接著又為北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了英國詩人雪萊的詩劇枟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枠、印度文豪泰戈爾的枟家庭與世界枠等長篇力著。後來,賈植芳在談起這件事情時說,邵洵美在被抓之前,國家曾照顧他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社外編輯,每月有200元的薪水。這在解放初期,已經是共產黨內高級幹部的待遇了。

至此,邵洵美的個人際遇,算不上太壞。他的臉上有了“野老蒼顏一笑溫”的喜色。

9

新中國成立後,邵洵美基本上就隻有一個“工商業主”的虛成分。絕大多數的“工商業主”在公資合營的過程中,是帶資金加入到公家單位的。邵洵美則選擇領全額資金自己創業。後來的大趨勢不提倡個人自主創業,創業不成的邵洵美,一沒有正式單位,二也沒有加入任何形式的社會團體組織,基本上是一隻閑雲野鶴。這樣,到了1957年5月下旬到6月初,上海各高校、各文化事業,動員高校學生、各階層知識分子“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時,便沒有人來鼓搗邵洵美寫什麼建議書。如此,是年7月中旬至10月底,接踵而來的“反右鬥爭”進行到如火如荼,人們卻驚奇地發現,從前新月派的骨幹邵洵美,竟然十分神奇地置身於事外,毫發未損。

可是,進入到1958年,民眾的熱情已經轉移到總路線、“大躍進”及人民公社的經濟浪潮之中。邵洵美卻因“一信不慎”,栽倒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之下。

後來,邵綃紅在枟我的爸爸邵洵美枠一書,講起這件事情的原委,仍說:“葉靈鳳從香港來上海。他是爸爸的老朋友,是戰前常為爸爸辦的刊物撰稿的文學家之一,也是枟萬象枠、枟文藝月刊枠和枟文藝畫報枠的編輯,這時在香港是枟星島時(日)報枠副刊枟星座枠的主編,是香港的文化名人。爸爸約請他來家裏吃午飯,還請了好友施蟄存和秦瘦鷗來共聚。那天席上葉靈鳳談起項美麗在美國的近況。爸爸便想起了1946年去紐約,項美麗曾向他借過一千美金。本來,老朋友向他借了不還是常事,他也一直不放在心上。現在小叔叔(即邵雲驤,當時也在香港)急需醫藥費,爸爸就想到讓項美麗把那一千美金的舊賬轉送給小叔叔治病,於是問葉靈鳳要項美麗的地址,好寫信給他。葉靈鳳說他身邊沒有帶來,讓爸爸把信交給他,待他回香港後代發。不料,葉靈鳳走後沒幾天就情況有異:爸爸出門,總有兩個便衣跟隨;爸爸回家,他們便守候在家門口。爸爸知道,一定是那封信出了毛病!”

不過,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老總編葉麟鎏先生,在談及邵洵美的這一段無妄的牢獄之災時,卻曾經感慨萬分地說,過去的老文人哪裏懂得這麼些道道,都“很傻,很天真”。如果不是因為這意外的信件之災,邵洵美原本應該有一個更好的歸宿。

邵洵美剛剛經曆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右擴大化鬥爭,在這種特殊時期,海外關係正漸漸地變成一個敏感的話題。可是,邵洵美竟然無端地想起了遠在美國的舊情人項美麗。更要命的是邵洵美托葉靈鳳帶到香港轉發的那封信件,署名用的是英文筆名Pen Heaven。邵洵美早就知道項美麗現任丈夫查爾斯的政治背景,他曾經是英國軍事情報部門長駐香港的老牌特務,一直是大陸國家安全部門重點監控的對象。邵洵美這一番行為,引起了國家安全部門的高度警惕。邵洵美很快以“帝特嫌疑”的罪名被收捕入獄。

但是,當國家安全部門調動起精幹的警力,對於邵洵美展開縝密的偵查,查來查去,卻查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國家安全部門的調查結果為:邵洵美天生就那麼一股子的懶散勁兒,做起事情來也就不知道輕重。真正讓邵洵美去從事什麼“反共救國”的地下反革命活動,這邵洵美似乎還真不是那種材料。但是,這個結果要做成結論,邵洵美卻必須在牢獄裏麵苦捱四年的時間。

著名學者、複旦大學教授賈植芳,生前曾經獲得“上海城市大師”的美譽,其獨特之人格魅力與生存能力為後人所敬仰。賈植芳先生專門寫過枟我的難友邵洵美枠一文,追述寒鴉夕陽、黃沙白葦之中的邵洵美。賈、邵之間相識也晚,特殊環境下卻期望而為一種君子之交。賈植芳文章中所流動的一份“山影壓船春夢重”的落寞心境,卻自深深打動了讀者的心。

賈植芳先生說,“我與邵洵美先生的相識,純然是偶然的機遇,雖然從30年代初以來,通過報刊等傳播工具已對他相當熟悉了”,但是,真正的認識卻要等到1952年。當時,是在南京路新雅酒家由韓侍桁安排的一個飯局上,宴請的主角為司湯達小說枟紅與黑枠的中譯者羅玉君教授。應邀出席的則有李青崖、施蟄存、劉大傑、餘上沅、賈植芳等數位海上文人。“記得是在眾人已入座舉杯的時候,邵洵美才匆匆趕來。他身材高大,一張白潤的臉上,一隻長長的大鼻子尤其引人注目。他穿了一件古銅色又寬又大的中式絲綢舊棉襖,敞著領口,須發蓬亂,頗有些落拓不羈而又泰然自若的神氣。這是我與他第一次相見時的印象。”

第二次相見,則是1954年秋天的一個持蟹賞月晚宴,東道主仍然是韓侍桁。這是一個小型的家庭聚餐,應邀者並不多,賈植芳、任敏夫婦同時應邀。這一次,也是在大家吃到中途時,邵洵美匆匆撞入,匆匆入座就食。大家天南地北地閑聊,邵洵美也會謹慎作答,但卻已不複當年孟嚐君“一回秋月一回新”的天然意態了。

第三次“賈邵見”的地點有點尷尬。時間是1960年寒冬,地點是上海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賈植芳因胡風案入獄已屆5年,邵洵美的獄齡已滿2年。當時,賈植芳從一間囚室對調到另一間囚室。賈植芳一腳踏入新獄室,發現裏麵空蕩蕩的,隻有一個體弱的老人蜷縮在角落裏。接下來,賈植芳先生的這一段原文,便於無聲處格外見真情了:

當管理人員在身後鎖好門後,他抬頭望向我,呆滯的目光突然發亮。他小聲對我說:“我們不是一塊在韓家吃過蟹嗎?”我向他點點頭,一邊用下巴指著門口,叫他不要說下去。因為我從幾年的監獄生活中摸到一個規律:凡是管理人員押進一個犯人後,他雖然把門鎖上了,但都會在門外停留片刻,從門上的小監視孔裏觀察室內犯人的動靜,如果發現異樣情況會開了門馬上衝進來進行盤問,甚至一個個地調出去審問“你們談什麼?”如果交代了原來互相認識,馬上會被調離,並要求交代“關係史”。總之,要弄出一大堆麻煩來。因此,當我向他示意後,他馬上就醒悟了,懂得了吃這號官司的“規矩”了。

賈植芳在獄中遇見的不忘九月菊香持蟹賞月的獄友,正是邵洵美先生。賈、邵從此結下了近4個月的“同監獄緣”,這正應了“天意從來高難問,人生何處不相逢”的一句老話。

賈、邵彼此同監100餘天,山高水深的話題大致都涉及了。一次,邵洵美十分慎重地跟賈植芳說:“賈兄,你比我年輕,身體又好,總有一日會出去的,我有兩件事,你一定要寫篇文章,替我說幾句話,那我就死而瞑目了。”這兩件事,一件很小。1933年,世界筆會中國分會招待來訪的大文豪蕭伯納時,其招待的46元銀元是由邵洵美付賬的。可是,當時上海大小報紙的報道中,都忘記寫他邵洵美的名字了。君子之名,理應列於清流惠風之中,這一件事情是邵洵美耿耿於懷的。他希望賈植芳將來寫文章時不忘記上一筆。另一件事情,涉及魯迅與邵洵美之間的一段公案。這個話題,前麵已述,此處不再細說。

時序不覺間已嬗變至1962年的春季。有一次,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石西民攜譯文出版社的周煦良一同進京開會。會議的間隙,當時的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忽然向周煦良問起邵洵美的情況。周煦良說人仍然在獄中;聽說邵洵美入獄後不久,得了嚴重的肺源性心髒病,經常發作,成為痼疾。其時,正值黨政府進入調整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時期。周揚沉吟了一下,表態說:“如果沒有什麼問題,也不必了。”

這樣,到了1962年4月,邵洵美便被釋放回家了。老妻盛佩玉到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去接人。盛佩玉後來回憶說:“辦理手續的是閔同誌。可憐他的身體真所謂骨瘦如柴皮包骨,皮膚白得像洋人,腿沒有勁,幸好三輪車夫好心腸,背了他上樓。總算他沒有被定什麼罪。能回來就好,我們不怨天、不怨地,隻怨自己不會做人。詩人有的是時間,不是正好可以作詩麼!可當時見不到一片廢紙一支禿筆,詩意肅然。回來時衣袋中僅有三支竹片磨成的挖耳簽。那是在廁所勞動時揀來的竹片磨成的,可見他的耐心更勝過那時捕小老鼠的修養!”

邵洵美剩得一副悠悠忽忽的土木形骸歸來,盛佩玉卻仍不失中國傳統女子每逢家庭危難之時,粗服亂頭亦從容的氣度!

不過,自邵洵美入獄之後,他原先合住的那個大家庭早已經散了。16歲的兒子小馬報名到青海輕工業學校去支邊了。邵洵美原先在上海住著三間公房,當時就被上海市房管所強行收回了兩間。妻子盛佩玉、幼子小羅,還有一個剛剛離婚回家的長子邵祖丞,一家三口擠住在一間房裏如何居住?不得已,盛佩玉隻好攜帶幼子小羅去投靠在南京的女兒邵綃紅。出獄後的邵洵美便隻能跟長子邵祖丞擠住在一起。

其實,邵洵美最後數年的生活質量已經很差了。可是,施蟄存提到老友邵洵美卻始終堅持說:“洵美是個好人,富而不驕,貧而不丐,即使後來,也沒有沒落的樣子。”中國的讀書人在盛名之時,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枟離騷枠,那雖也得一時名士的虛名,卻不一定是清淳簡貴的懿士。隻有像邵洵美那樣伊始經曆過鍾鼓金石絲竹富家生活,後來卻又曆經重重的磨難而老境淒涼,卻始終未改自己一顆唯美之心,才是中國讀書人萬物不能移的清倫見識。

例如,1967年5月3日,邵洵美在致妻子的信中寫道:“? ?你為我買了兩隻香肚,好極了,我立刻便感到饞涎欲滴。我想有機會再嚐嚐真正的南京鴨肫肝,也隻要幾隻,放在口裏嚼嚼鮮味。”當年上海“一品香”的常客邵洵美,雖鳳凰落架,卻仍不改其風雅的大誌。

還有邵洵美去世前不久,老友秦鶴皋去看他,所見到的一幅情景:“一天上午去淮海路看望洵美,見他正坐在一麵小鏡子前梳頭。桌上放著一碗‘刨花水’(浸著薄木片的水)。見洵美蘸著它認真地梳著頭,很驚訝,沒等開口,他倒先笑著說:‘儂要講,這是過去丫頭、廚娘梳頭用的刨花水,對哦?現在可是我的‘生發油’呀!儂嗅嗅看,很香!’”

10

不過,後來,一個年青人的死,卻擊毀了邵洵美所有的生存意誌。

前麵曾經提到過,邵洵美有一個極為相知的忘年之交王科一,他是一位優秀的年輕翻譯家,其才華品德備受邵洵美的推崇。

邵洵美的老友秦鶴皋仍然是這件事情最重要的見證人之一:“史無前例的文化大浩劫發動後,王科一和我先後都住進了牛棚,一切行動都受到監督。其後,間接聽到洵美曾兩次病危住進了醫院。時間大約是在1968年年初。洵美家人不知通過怎樣的渠道,傳話告訴我和王科一,洵美渴望我和王去見他一麵。王科一冒萬難而去了,還帶去餅幹和水果各一包。我則始終未去,在雪中送炭的友誼方麵,我不如王科一多矣。”

可是,就是這麼一個優秀的年青人,在牛棚中終於挺不住了。

1968年3月,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掀起“清理階級隊伍”的大高潮,王科一無端被戴上五頂莫須有的大帽子,橫遭造反派的殘酷批鬥。王科一於被批鬥的當天夜間,在家中廚房躊躇了大半夜,其後平靜地選擇了用煤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卒年43歲。

邵洵美聞此凶訊,心中一時為之大慟!

其實,生命自誕生那一刻起,即走在了一條通往死亡的漫漫長途之上了。隻不過有的人,以為自己走到了終點,必進天國,所以一路上在那裏歡聲笑語。也有的人,以為自己的後來,必進地獄,而悲愴高歌。我們尋常的人,卻隻管在這生的過程中,盡量感受一些日常的瑣事,諸如靈的光,竹的戰栗,雀群的聲音,行人的音容? ?這些都是我們尋常生命中的無上甘露。

可是,現在王科一在43歲的壯年,竟然湛然地舍棄這人生的一切,飄然而去了。這一年,邵洵美62歲,生命中那一些閑靜而熹微的時光早已離他遠去。

這樣的時候,生命中的時光,忽然變得澄清似水。邵洵美記起50歲生日那年,曾經於瓦屋紙窗的枯寂之中,順手記下過一段文字:“五十以前人等死,五十以後死等人。後之來者,不知也有我這樣勇氣否?”這一等,竟然是輕輕的12年時光流逝。

其時,上海夏天的樹木,潑灑一地的綠蔭。邵洵美獨坐於上海的那間獨屋中,他聽著風吹動街道梧桐樹葉的聲音,忽然無端地想起了秋天雨水走過的時節。

邵洵美開始從容地實施自己的,由“生”求“死”之計劃。

回顧自己的一生,邵洵美不免百感交集,於是信手寫下一首小詩:“天堂有路隨便走,地獄日夜不關門。小別居然非永訣,回家已是隔世人。”對邵洵美這一類唯美而敏感的詩人,有關生與死、天堂與地獄這樣的大題目,他一生中不知思考過多少遍了。這是他最後吐露對於生命的感悟。

他很早就儲存過一些含鴉片的化學藥品。接下來的三天中,他準備有計劃地超劑量服食這些藥品。邵洵美第一天服用這些含鴉片製品時,一起生活的長子邵祖丞有所察覺。他勸止父親說:“含鴉片製品抑製呼吸。你這樣做並不好。”邵洵美神情含笑地,說:我知道的。我在使用的時候會小心翼翼的。可是,第二天他卻比前一天的用量增加了很多。

邵祖丞感覺到父親的不對勁,便把邵洵美床頭的含鴉片製品全部搜走,藏匿起來。邵洵美但點頭淡淡一笑而已。這世界他已不再留戀。因此,趁著兒子不注意時,邵洵美拿出了事先藏好的另一瓶含鴉片藥品,繼續超劑量服用。到了第三天,邵祖丞那脆弱的呼吸係統,終於不堪這藥品的致命衝擊,他於1968年5月5日澹然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邵洵美走後,盛佩玉從南京趕到上海來為丈夫收殮。

盛佩玉在介紹邵洵美的葬禮時,語調也頗為澹然:“5月8日下午親友們告別了洵美,他真的走了!走時遺容極端莊,就像睡著了一樣,隻是美容時把他的胡須剃了。他穿了一套灰布中山裝,為他買了一雙新鞋新襪。骨灰盒是咖啡色木質的,麵上是黃色刻花的,簡單大方地結束了他的喪禮。”

其實,許多時候,人的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便是往事。

中國近代,自曾國藩草鞋布衣起兵於三湘,遂平定了洪楊,修複了東南的半壁江山,促現了晚清曇花一現的同治中治。其中,多少清豔豪橫的鍾鳴鼎食之家,曾經趁機茁壯而起。其後,卻又經曆了清滅民興、軍閥爭權、定都南京、抗戰八年、國共政權大陸易手等曆曆在目的曆史劇變。

多少風雷激蕩,多少往事如煙。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曲終人散,那屬於邵洵美的一世風情,自然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