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一本正經地跟項美麗說:我跟我的妻子盛佩玉討論過了。如果你答應簽署這份文件,我可以答應你百年之後,葬入邵家的祖墳。項美麗問:那裏的風景美嗎?邵洵美念了一句古詩:鶯啼樹裏迷濃綠,蝶舞墳前映嫩黃。人的一生能得那樣一塊蔚然箐蔥的寶地長眠,風光無限嗬。
當時,項美麗還真的跟隨邵洵美、盛佩玉夫婦倆回餘姚老家,大模大樣地察看了一番邵家祖墳。地方的確實是好的。有山有水,墳地峙居於山腰。綠樹如城,山峰尤巧,山上多古鬆。山下鬱鬱然一潭清水入眼秀媚。項美麗看過後,一顆芳心抵定。
於是,邵洵美便通過同窗好友顧蒼生,找到一位做律師的朋友,弄來了一份正式的婚姻文件,邵洵美與項美麗就注冊成為夫妻。
邵、項正式注冊的當天,盛佩玉送了一對祖傳的玉鐲給項美麗做紀念。盛佩玉這個舉動,旁人可以從多方麵去理解。你可以把它理解為盛佩玉對於項美麗接下來要為邵家所做出的冒險行動,表示衷心的感謝。你也可以站在一個傳統中國女子的角度去理解,盛佩玉已經很大方地把項美麗接納為丈夫的妾了,她作為邵家的正妻,有責任向項美麗這個洋姨太太贈送一件祝福的禮物。項美麗則不管盛佩玉是如何想的,她既然愛上了這個叫邵洵美的中國男子,她就覺得自己有責任為這個男人冒險,她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男子破產呀。
於是,這一天,項美麗從英國巡捕房弄來一張特別通行證,又設法向英租界當局借來數輛警車,請了十個膀大腰圓的白俄羅斯搬運工,分數次把邵洵美遺留在楊樹浦的影寫版印刷機、古版藏書以及其他一些來不及搬走的家具什物,統統弄上車,安全地帶到了邵洵美安置在霞飛路1802號的新住宅之中。
在項美麗的一生中,以這一天的印象最鮮明生動。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項美麗在上海已經生活兩年多了,可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殘酷而美麗的上海景致。空中流彈不停地噗噗亂飛著。屋頂上布置有高射炮。對空炮彈不斷地交織著上躥到湛藍天鵝絨幕布的天空,然後爆開成金光流曳的一團,撕裂空氣,也震撼人的神經。一聲巨響之後,火光從地平線那兒升起。飛機一開始是天際的黑點,飛近了就變成了一大群黑壓壓的烏鴉。它們很有耐心地盤旋著,當嗡嗡聲變得低沉,它們集體像老母雞般地翹起了屁股,這就是它們要投彈了。於是,不遠處,山崩地裂般地衝起了一片火海,場麵蔚為壯觀。
項美麗坐在一輛警車的副駕駛座位上。子彈把警車的後擋板打得撲騰亂響。汽車的擋風玻璃全部被震碎了。項美麗全身被冷汗浸透。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將要變成一具屍體,被邵洵美弄回餘姚鄉間的祖墳埋掉了。可最後,項美麗竟然像一位女英雄般地,凱旋回到了霞飛路1802號。當時,聽到按響的汽車喇叭聲,邵氏一家大小全部跑到外麵的街上去迎接她。
項美麗眼裏含著淚光,微笑著告訴邵洵美:親愛的,我把你的寶貝帶回來了。邵洵美把項美麗緊緊地擁入懷中。
他們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秋天的太陽卻漸漸地斜了,隻把靜靜相擁的項、邵二人映照得明黃耀眼的。他們可以感覺到這美麗的時光在空氣中澌澌地流去。
這樣的時候,盛佩玉沒有過來打擾他們。
5
1938年9月1日,邵洵美、項美麗合作的中文版枟自由譚枠抗日月刊,以及與其作風相似的英文雜誌 Candid Comment(枟公正評論枠)同時創刊。項美麗親自擔任枟公正評論枠的主編。這時,邵洵美獨力支撐兩份月刊的運作,資金上已感到吃力,項美麗就找來了她的私人好友———大美晚報館的老板Starr(斯達)、保險公司董事長石永華兩人出錢投資。邵洵美說自己這時興辦枟自由譚枠月刊,是受了上海枟申報枠過去一個叫枟自由談枠副刊的啟發。他的創刊宗旨就是,我們要求的是“人類的權利”,絕不是“罪惡的借口”。這樣,枟自由譚枠與枟公正評論枠這兩份月刊,便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向外界傳達了中國人民誓死抗戰,與日本侵略者周旋到底的堅強決心。
後來的海上名人大收藏家謝其章,有幸收藏到了這難得的抗日月刊。謝其章從美學的角度來衡量,以為邵、項二人在當時戰亂的環境下,資金也缺乏,卻做出了如此之精品,真的很不容易。謝其章說:“刊名的顏體書法是邵洵美手跡。以項美麗的名義向當局登記出版,比較方便(項美麗兼編輯及發行人)。枟自由譚枠的圖片非常豐富,版式編排手法嫻熟,一望而知出自行家裏手(邵洵美過去編的刊物絕對一流)。大量的漫畫是該刊的一大亮點,開本大,漫畫亦尺幅寬廣,甚至占據一頁,如張東平的枟為什麼不早把財產捐給國家?枠、葉淺予的枟換我們的新裝枠都是一個整版。我一直認為中國的漫畫小裏小氣豆腐塊,極少大手筆大尺幅,極影響漫畫的地位,其實,過去我們曾經有過大幅漫畫。”
1999年12月,薑德明發表枟邵洵美與枙自由譚枛枠一文,對於邵、項合辦枟自由譚枠這段經曆,有一個綜合性的評述:“七七事變後,她(指項美麗)不想離開上海,願與中國人民共曆患難,就在日本侵略軍的槍口之下主辦了宣傳抗日的枟自由譚枠,這更是她富有正義感的一次勇敢行為。正是由於結識了邵洵美,項美麗才得有機會深入到中國社會,了解中國人民的感情。邵洵美的英文很好,可用英文寫作;項美麗的漢文程度差,無法用中文寫作。如果沒有邵的合作,她也許辦不成枟自由譚枠。何況那時邵洵美手中還掌握著戰前辦時代圖書出版公司的印刷機器,而枟自由譚枠的基本撰稿人亦多邵的朋友,我甚至想,也許正是邵考慮到當時租界的‘孤島’環境,有意請一位外國人來出麵辦理雜誌,借以躲避日本占領軍的阻礙。因此我們可以承認枟自由譚枠既是項美麗主編並作為發行人,同時也應注意到邵洵美與這刊物的特殊關係和所起的作用。這種辦刊手法,在當時的‘孤島’亦絕非一例。? ?邵洵美在每期刊物上都有文字發表,這還不包括他化名寫的文章? ?未見有人為邵洵美編過文集,倘有人注意及此,我建議不可漏收這篇文章。? ?每期刊物的篇首都有編者寫的時事短評,放眼國際反法西斯的動態和新聞,亦簡要地作出分析和評論。按說這應出自主編項美麗之手,卻亦難以排除邵洵美參與執筆的可能。? ?到1939年3月1日枟自由譚枠出完第6期後停刊。? ?創編枟自由譚枠這件事,無論如何對他們這當事者,以及中國讀者來說都是個美好的記憶。‘望遠鏡中看故人’,我們在感謝項美麗熱愛中國和支持我們抗戰的同時,也應記住詩人邵洵美在這中間付出過的心力。”
一本枟自由譚枠在一種極端的戰爭環境下,成全了邵洵美、項美麗這一對異國男女的傾城之戀。
據不完全統計,毛澤東著作的外文版本,現今國內外約達3800餘種。但是,讀者有所不知的是,毛澤東最早的英文出版物,卻是1938年10月的枟論持久戰枠。
抗戰總動員之後,在國民黨內部一度出現“速勝論”、“亡國論”兩種基本論調。而在中共內部,以王明為首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則寄希望於國民黨的正麵抵抗,從而輕視中共的敵後遊擊戰爭。針對這些不符合時局的論點,1938年5月26日至6月3日,毛澤東在延安抗日戰爭研究會上連續進行了數場大型演講,明確地提出了中共的抗日持久戰的方針。7月1日,解放周刊社第43期、44期合訂本刊載了毛澤東的枟論持久戰枠,全文約5萬字。
黨中央決定,必須讓全世界了解到中共的觀點,了解到中國抗戰的重要性、艱巨性以及長期性。於是,黨組織決定將枟論持久戰枠翻譯成英文傳播到國外去,研究後,這項任務就交到了中共女地下黨員楊剛手中。當時,楊剛不過20餘歲,公開身份是枟大公報枠駐美記者,同時又是枟自由譚枠的特約作者。楊剛的外語基礎不錯,社會交際麵也廣。她跟項美麗交上朋友之後,為安全起見,便住進了項美麗霞飛路1826號花園洋房樓上靠西的一間小屋。當時,邵洵美經常到1826號看項美麗。楊剛住在那裏的另一個好處是,在翻譯過程中,如果遇到難點,可以與邵洵美這個一流的翻譯家共同斟酌,力求英譯本的準確與完美。枟論持久戰枠的英譯工作全部完成之後,首先在枟公正評論枠上公開發表。邵洵美為之加上了一段熱情洋溢的編者按:“這本枟論持久戰枠的小冊子,洋洋數萬言,討論的範圍不能說不廣,研究的技術不能說不精,含蓄的意識不能說不高,但是寫得‘淺近’,人人能了解,人人能欣賞,萬人傳頌,中外稱讚,絕不是偶然事也。”這部著作從1938年11月1日至1939年2月9日分四次在枟公正評論枠上連載完畢,隨後又出版了單行本。
1939年1月20日,毛澤東在延安為這個英譯本專門寫了1000字的序言,題為枟抗戰與外援的關係枠:“上海的朋友在將我的枟論持久戰枠翻成英文本,我聽了當然是高興的,因為偉大的中國抗戰,不但是中國的事,東方的事,也是世界的事? ?”邵洵美自己動手把這篇序言譯成英文(以前誤認為是楊剛譯),刊登在單行本上。這樣,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便將這部譯稿的秘密排印任務,鄭重托付給了邵洵美。
邵洵美雖然有自己的時代印刷廠,可是它沒有印刷外文書籍的經驗。經過一番考慮,邵洵美就把譯稿的印刷事宜,秘密地托付給了白克路印刷廠。這部譯稿,從送稿、往返傳遞校樣一直到出書,都是邵洵美與摯友王永祿(時任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總務,曾創辦中國美術刊行社,並與邵洵美印行宣傳抗日的小報枟時事日報枠,專載戰地新聞和前線照片)兩人親自操辦的。這部最早的枟論持久戰枠英譯本,曆時兩個月才印出,共印了500冊。為安全起見,邵洵美、王永祿兩人親自駕車,將這500冊書運到項美麗的住處秘藏起來。
接下來,枟論持久戰枠在上海的發行渠道大致分為三種。一種是交由楊剛提走,由地下黨組織發運到外埠。另一種則由項美麗請當時擔任德國駐上海領事館的見習領事華爾夫分發出去。剩下的一小部分則幹脆由邵洵美、王永祿二人冒險上陣“暗銷”。所謂的“暗銷”,就是由邵洵美駕著項美麗的那輛轎車,在洋人的住宅區轉悠,一俟發現周圍無人注意,王永祿即眼明手快地抓起數本枟論持久戰枠,從車內跳出,飛毛腿般地跑到洋人住宅前,往每個信箱裏塞進一本書,然後兩人立即返身上車飛駛而去。兩人用這種冒險的方法,也傳送了數十本書出去。
正是憑著楊剛、項美麗、邵洵美、王永祿等人的機智與無畏,千千萬萬愛國人士的熱情與支持,不久枟論持久戰枠這部偉大著作便迅速地傳遍整個中國大地,並且走出了國門,傳遞到世界各地。
這種事情後來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當時,日本人雖然還未公然進占租界,可是日本人那囂張的氣焰,卻已把英法租界當局弄得相當仄促了。
一個供職於日本憲兵隊的日本上校,通過一個跟項美麗熟悉的日本通訊社記者Ken,請項美麗在上海最豪華的飯店國都飯店吃飯。上校追問項美麗枟公正評論枠、枟自由譚枠幕後是否另有其人,她的組稿渠道是什麼。項美麗回答:“我沒有編輯。稿子都是郵寄來的,如果我辦公室附近有中國人,我就請他翻譯讀給我聽;如果他表示喜歡,那篇文章就編輯進我的刊物,我特別信任我所尊重的中國人的判斷。”項美麗的回答令日本上校很生氣。Ken轉達日本上校對項美麗的警告:“你的有些文章是反日的,可以說相當激烈的反日。”他希望項美麗對日本要“友善”,要改變辦刊方針。於是,在那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惡劣環境下,枟自由譚枠出版到1939年3月1日,便把第7期的排稿撤了下來,被迫停刊了。它在半年中一共出版了6期。它的孿生姐妹枟公正評論枠,亦同時遭受同一命運。
枟自由譚枠的停止,使邵洵美在上海的出版事業一度處於停止的狀態。項美麗留在邵洵美的身邊已無任何的正事可做。
6
於是,項美麗開始著手一項籌劃了許久的寫作計劃———為宋氏三姐妹做傳。
這個計劃,源自項美麗與美國著名作家、普立茲文學獎獲得者 John Gunther(約翰·根舍)之間的一次會談。當時是1938年春天,邵、項合作的枟自由譚枠、枟公正評論枠兩個刊物正在緊張的籌辦之中。約翰·根舍是為了收集枟亞洲內幕枠的寫作素材來到中國的。10年前,他曾經是項美麗的一個狂熱的追求者。現在約翰·根舍對於項美麗仍然關心,因此關切地詢問她最近有沒有什麼寫作計劃。
項美麗驕傲得像一隻小孔雀般地告訴約翰·根舍,她最近在準備一個偉大的愛情故事,她準備以自己的經曆為原型,重點描寫一個美國女作者與一個中國紳士之間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
約翰·根舍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約翰·根舍說,他不看好這樣的題材,現在不是春花秋月的時候。現在全世界的人,當然也包括美國人,都在深切地關注著發生於中國這片古老土地上的、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外麵需要了解中國的政治風雲人物,在這嚴峻的時刻,心裏麵到底在想些什麼。他說,你應該去寫宋氏三姐妹,她們身處於中國的政治漩渦中心,又同樣有在美國受高等教育的背景,隻要把這個題材抓緊,包你在美國一舉成名!
項美麗被約翰·根舍說得怦然心動。
可是,這件事情想要開一個好頭,卻十分艱難。當時西方國家的記者,都知道宋氏三姐妹的傳記絕對是搶手貨,卻因為宋氏三姐妹對於個人傳記之類的東西心理排斥,大抵隻能無功而返。伊始,項美麗也覺得無從下手。
後來,邵洵美聽了項美麗這個雄心勃勃的寫作計劃,也積極地慫恿並支持項美麗去實現它。邵洵美說,宋氏家族中,大姐宋靄齡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是家族中的王熙鳳,你應該從大姐宋靄齡入手,才可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邵洵美要打通宋藹齡的關係,路子卻是現成的。宋藹齡曾經做過邵洵美姨母、盛家五小姐盛關頤的家庭教師,兩人一直保持著很好的私交。盛關頤答應為項美麗打開通往宋藹齡心靈的大門。這樣,到了1939年6月,項美麗、邵洵美便結伴來到香港拜會宋靄齡。
後來,項美麗回憶這次改變其個人際遇的會見時說:孔夫人的家宅建在海邊峭岩上,帶陽台和網球場。一間有法式窗戶的長條形房間通向一條遊廊,我一眼就看見洵美的姨媽盛關頤坐在那裏,一副賓至如歸的神情。孔夫人從樓上走下來。現在她看上去那麼優雅嬌小,皮膚光滑,長著一雙親切的黑眼睛,一頭黑發挽成一個高高的髻。孔夫人伸手給我,她微笑著,我立刻被她迷住了。
宋藹齡同意了項美麗的寫作計劃。宋藹齡甚至答應說服兩個妹妹跟她合作。二妹宋慶齡一直沒有正麵響應,項美麗隻在宋靄齡的安排下,跟她在公眾場合見過幾次。但小妹宋美齡卻對她大姐的安排言聽計從。她不久就派人跟項美麗聯絡,讓她繞道香港飛去重慶,在那裏參加她的各種活動。後來項美麗與宋藹齡、宋美齡都建立了良好的私交,隻是與宋慶齡的關係一直比較冷淡。
對於項美麗個人而言,這樣的進展當然不壞。她在中國待了近四年了,她個人的事業一直沒有大的進展。從前,邵洵美是紅花,項美麗是綠葉,她的一切生活重心都圍繞著邵洵美的生活轉。但是,這一次不同了,項美麗隻要全力以赴,把這本書寫好,給世界介紹一個相對真實客觀的宋氏三姐妹,她在美國必然聲名震動。項美麗不想錯過這難得的機會。
香港的采訪工作結束後,1939年冬,宋靄齡安排項美麗一起去重慶去見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本來項美麗是希望邵洵美陪自己一起去重慶的。可是這時候邵洵美的家務繁雜,分身無術。邵家這期間正處於一段艱難的日子,邵洵美必須重視肩上的重擔,他不再可能跟著項美麗滿世界亂跑。當時,宋靄齡旁觀者清,她曾經規勸過項美麗好幾句話:“在上海打仗時,你幫了邵家很大的忙,他們全家都感激你。”“可是,你真以為他們少了你不行嗎?”“? ?邵先生或許不是存心哄騙你。? ? 到頭來你會恨我們所有的人? ?我了解中國,也了解美國。你會毫不抱怨地離開中國,可是你會痛苦? ?”“我不希望會這樣,現在為時還不晚,原諒我的幹預,我是為你好,別回上海了。好好想想!我想你已經想過? ?”於是,項美麗獨自去香港,準備從那裏轉道重慶。
項美麗臨行之際,盛佩玉打聽到山城重慶氣候潮冷,就特意為項美麗趕製了一件厚厚的絲棉袍子,怕她一時手頭緊,現錢周轉不開,又塞了一包首飾進項美麗的行囊,讓她緊急時可以換錢。臨走這天,邵洵美特意去送她,還給她送了一個花籃狀的巧克力栗子蛋糕。
冬天的太陽從雲層中悄悄地鑽了出來。太陽的顏色很淡,天空便呈現了一種中國水墨畫的寫意,江邊疏落的樹,襯托的是一大片高矮錯落的上海建築群。隨著汽笛的一聲拉響,項美麗曾經靜悄悄地來了,又平靜地離開,曾經與邵洵美擁有過的歲月,就像天邊飛過的一群鷗鳥,風一般地離去,飄飄地拍著羽翅。
項美麗站在船甲板上淚眼模糊地跟邵洵美揮身道別,做出了一個蒼涼、美麗的手勢。項、邵之間近五年的異國奇戀,就此靜靜地畫上了一個句號。
後來,項美麗再也沒有到上海。她在重慶與香港兩個城市間不停地奔波著。沒有了邵洵美的歲月,接下來,她又度過了自己在中國,也是她一生中最難、也最富戲劇性的三年。
枟宋家三姐妹枠於20世紀40年代初出版。由於宋氏三姐妹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其中有些內容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現在這本書仍然為研究民國史的專家們不斷地引述。
項美麗從山城重慶重新返回到香港之後,她遇上了一個英俊的英國軍官少校Charles Boxer,中文所有的八卦文章中都習慣於稱呼他為查爾斯。
查爾斯早在邵、項熱戀的時候就認識了項美麗。他曾經是枟天下枠雜誌的狂熱擁護者,之前他在枟天下枠中讀到了項美麗的文章,覺得這是一個奇女子,就專程從香港跑到上海去拜訪項美麗。當時,雖然沒有得到深談的機會,彼此的印象卻是不錯的。項美麗走出去送他,發現查爾斯的臉色在陽光中呈現出一種明麗的杏子黃。那一刻,項美麗就莫名地有了一種悵惘的感覺。
查爾斯是英國駐遠東情報機構的首腦。他上次跟項美麗見過麵後不久,就在香港跟一個女人結婚了。但是,查爾斯並不喜歡自己的婚姻。他這一次跟項美麗在香港意外相逢,便告訴項美麗:香港這地方太小,很難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一個男人在香港這個小地方待久了,隻有兩件事情可做,一件是結婚,另一件是酗酒,否則便隻有讓自己瘋掉。
項美麗覺得這查爾斯求愛的方式有些特別,兩人很快便搬在一起過起了同居生活。1941年11月中旬,項美麗生下了一個孩子。當時,香港的社交是英國的保守禮節,它的社會的寬容度根本比不上流麗輕脆的上海灘。當時,查爾斯與項美麗的婚外生子,成為香港社交圈一件十分有名的婚姻醜聞。
但是,項美麗生下孩子後不久,太平洋戰爭即爆發了。日本人攻陷了香港,查爾斯在戰鬥中受傷被俘,一度有生命危險。可是,查爾斯、項美麗以及剛生下來的女兒,仍然被關進了缺醫少吃的日本集中營。如果找不出有效的解決辦法,查爾斯與幼小的女兒,恐怕都沒有希望活著走出集中營。危急時刻,項美麗想起了一張護身符———那張與邵洵美結婚的證明。她翻出一張邵洵美的照片,跟日本占領軍交涉。她說自己是邵洵美的妻子。結婚證明送上去,日本方麵經過一番研究,說這證明應該是真的。項美麗與幼小的女兒很快就被放出了集中營。這件事情,帶給項美麗的另一件好處在於,大約對於一個美國女人跟一個中國男子的婚姻倍感好奇,日本人對項美麗的態度忽然間變得寬大。他們允許項美麗給重傷中的查爾斯用藥治療。這樣,查爾斯趕在轉移到下一個集中營之前,基本上恢複了身體。
接下來的數年中,成了日本戰俘的查爾斯生死不明。二戰中的日本軍以虐待俘虜而臭名昭著,有許多英美戰俘都沒有熬到戰爭結束的一天。但是,回到了美國的項美麗仍然跟女兒一起癡癡地等待。那一種生與死的等待,其情感的煎熬勝過現在任何一部高潮迭起的好萊塢煽情影片。
最後,日本戰敗了,查爾斯活著回來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英國跟妻子離婚,再來到美國跟項美麗結婚,這對戀人走過千山萬水,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譜寫了50餘年的美滿婚姻。
項美麗才貌雙全,一生緋聞不斷。她把一生經典浪漫的傳奇愛情,留給了自己的中國情人邵洵美去回味,卻又把一場徹骨銘心的婚姻故事帶給了英國少校查爾斯。
沒有人否認項美麗做人的驚世駭俗。也沒有人否認,項美麗愛情與婚姻的,入書入戲、如詩如畫。
項美麗走後,春色、夏焰、秋意、冬景依舊輪回,邵洵美卻抱著一種“人逢滄海遺民少,話聽開元舊事多”的豁達態度,開始仿效冬眠的蟄蟲,過起了一種齊東野老的清肅生活。
其實,早在日本人占領上海的“八一三事變”之時,邵家的五弟邵式軍(邵雲麟),就跟上海日軍司令部的楠本中將搭上了關係。邵式軍直接被日本人委派為蘇浙皖稅務總局局長。他的行為,前不受梁鴻誌偽維新政府管轄,後來的汪精衛南京國民政府也管不了他。如此,這邵式軍的地位便因為日本人的特別優待,成了一個漢奸群中天馬行空、獨來獨往、上天入地唯我獨尊的人物。
當時,邵氏六兄弟中,老二邵雲鵬、老四邵雲麒均未頂住老五邵式軍的酒色財氣誘惑,被老五拉進了漢奸的隊伍。隻有邵家老三邵雲駿執意參加遊擊隊,跟日本人做了死對頭。邵洵美在六兄弟中的威信頗高,邵式軍當年排場搞得這樣大,所謂的豪而豔,豔而橫,一時飛揚跋扈,上海灘上人人為之側目。但是,邵式軍與人交談,最感自豪的一件事情仍是:邵洵美是我大哥。有一次,老五邵式軍聽說蟄居中的大哥為了飲食,曾經長歎“須知世上逃名易,隻有城中乞食難”,立即派人給邵洵美送去了5000大洋。可是,邵洵美堅決不要,退回去了。
後項美麗時期的邵洵美便以集郵為娛。雖然是窮陰殺節、急景凋年的艱難時期,邵洵美一份愛美的心始終未泯,如此,便總結有10萬餘字的枟中國郵票講話枠一書問世。
抗戰勝利後,邵洵美的時代印刷廠複工,枟論語枠也於1946年12月複刊,由邵洵美自任主編輯,好友林達祖協助處理具體事務。這份雜誌一直開辦到1949年5月的上海臨近解放。
其實,這人世間幾乎所有觸動了真情的婚外戀故事,假如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不能取得更大的發展空間,都可能轉化為一段心酸的往事。
項美麗在上海住了近5年的時間,此後的50餘年時間中,她的思緒不時都可能回到那個夢幻中的城市———上海。所以,在項美麗後來的生命中,她真的是想再踏上上海的土地,四處看一看、走一走,遇上老朋友停下來說幾句閑話。
當然,一開始,是基於中美間的政治原因,邵洵美活著的歲月,她無法踏足那個繚繞著濃烈鄉愁般的美麗城市。後來,中美間信息大開,邵洵美卻死了,項美麗縱然回首,卻已是“一片傷心畫不成”,她也就再無心緒故地重遊。
項美麗在枟我所知的中國枠一書中,有一句美麗而哀憐的話:“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上海。”戛然而止,一如她跟邵洵美之間的戀情。
其實,大西洋彼岸的項美麗,是在邵洵美去世後許多年,才慢慢地聽說了邵洵美的消息。有人帶來邵洵美生前寫過的一首七絕詩:“停船江邊待曉行,一夜青草綠進城。昨宵有雨墳頭忙,不知抬來何處魂。”這個時候,邵洵美埋葬在餘杭老鄉的墳地,已經長滿“一歲一枯榮”的野草。
項美麗半晌無言。所有與邵洵美有關的人事,都已成為林穀的傳聲。後來,隻要有中國的故舊後人到美國拜訪項美麗,她都會頑固地跟人家講:“洵美的音訊什麼時候傳到美國,那有什麼關係呢?其實,我是清清楚楚地夢到過,他是在那一天默默死去的。”
7
邵洵美生前曾經為自己辯解說:“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是個浪子,是個財迷,是個書生,是個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錯了,你全錯了,我是個天生的詩人。”
綜合邵洵美一生的行事做人,他的生活態度大抵上是一種小資的個人自由主義哲學;其藝術上的傾向,便追求著一種“藝術至上”、“為藝術而藝術”的孤傲空靈的藝術觀點。
說到邵洵美在文學上的唯美風格,這就不能不提到他的詩,以及他的散文。
1927年1月,邵洵美在光華書局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枟天堂與五月枠。該詩集主要收集了他留學英國期間所作的一些詩歌。1928年5月,邵洵美再在自己的金屋書店,發行第二部詩集枟花一般的罪惡枠。這個階段,邵洵美是法國象征派詩人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狂熱崇拜者。從邵洵美這部詩集的定名,讀者很容易聯想到波德萊爾的那部傳世之作枟惡之花枠。八年之後的1936年,邵洵美這才出版了他第三部的詩集枟詩二十五首枠。這是他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也是最後的一部詩集。
翻譯過意大利著名詩人枟但丁神曲枠的新月派大將,詩人兼著名翻譯家朱維基是邵洵美同時代人。他對於邵洵美的評價簡明扼要:“邵洵美的詩的奇異的美,在新詩裏是一個突驚。”
新月的主將、唯美派詩人徐誌摩更直截了當地推薦:“中國有個新詩人(指邵洵美),是一百分的魏爾倫。”作家沈從文與徐誌摩是莫逆之交。可是,他聽完徐誌摩的感歎之後,當即平靜地笑了。他接過徐誌摩的話題,點評說:誌摩,我知道你寫詩的野心,你是想把洵美完全收歸於你的一派。可是,洵美所作的詩跟你比較,仍然有修飾手法的不同。而跟郭沫若的絢爛誇張相比,則走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路數。洵美以直接的官能為觸須,寫成他詩的頌歌。他讚美生,讚美愛,豁達地顯示出人生中唯美享樂的一麵,那是一種對於生命的誇張貪戀。可是,讀者卻常常於洵美的熙然頌歌背後,仍觸摸到生命的空虛一麵。
詩歌這種東西,是陽春白雪,皎皎者易汙,最講究的便是在河之洲的一種關關雎鳩。所以,對於邵洵美的詩歌創作,真正流露出陽光般明媚笑臉者,好像都是一些中國唯美文學的力行者。例如,一生致力於唯美文學創作的張若穀,他寫過一篇枟五月的謳歌者枠論文,向世人介紹作為詩人的邵洵美。他對於邵洵美的枟天堂與五月枠詩集持肯定的態度。
張若穀說:邵洵美以西方美學為自己詩歌的聖泉,在詩歌的創作手法上,則深深地被法國惡魔主義文學流派所影響著。所以,在邵洵美的詩歌創作中,他常常可以遊刃有餘地運用著,諸如:光明和幽暗、火亮與深邃、光鮮亮麗的服飾發型與蠟黃俗氣的麵孔、上海舞廳與大馬路上的新潮女人、蜿蜒裏弄裏的可怖身體等等一些對比強烈的元素,從而真實地展現了民國上海在色欲、肉感,罪惡、快樂等感官刺激之外的,一種徒然的熱情與苦悶。如此,張若穀幹脆將新感覺派的邵洵美,與阿英、鄭振鐸、柯靈三人,並稱為“筆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