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妖魔化愛情下的人生困擾(2 / 3)

——美人聯盟

《水滸傳》確是一本好書,不過曆來解讀頗多,爭議也頗多。許多人都好奇一件事,那就是梁山好漢基本不近女色。其實,這是曆史使然,也是環境使然,更是人物使然。

《水滸傳》寫的是流民[1],那就要從流民身上找原因。流民最大的特點是動蕩和貧窮,而動蕩者是不可以有愛情的。貧窮從來都是愛情最大的敵人。

心理學家給廣義的愛下過一個定義:愛是一種時間上的給予。愛情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貧窮的流民所缺少的恰恰是閑適的時間。這一點,《水滸傳》的作者也通過王婆之口說了出來:“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五件,要閑工夫。”[2]

流民是沒有閑工夫的,他們要為生存奔忙,一日不去尋錢,第二天便沒了食糧。流民注定隻能養活自己,無法負擔起一個家庭。

遺憾的是,有些東西雖並不能人人擁有,卻是人人所需要的。情欲便是其中之一,無法組建家庭的流民,滿足情欲的唯一方式就是流連於勾欄瓦肆。

流民喜歡妓女,但流民也害怕妓女。喜歡的是能從她們那兒得到滿足,害怕的是自己會愛上她們。流民的境況決定了,他們負擔不起愛情。

人對於負擔不起的東西,常有兩種情緒:一是羨慕與渴望,二是詛咒與憎恨。流民選擇了第二種,他們強迫自己從骨子裏憎恨妓女。所謂的“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摻雜的多是此類情感。

人們覺得妓女無情是因為她們隻認錢,有錢時她們對你千般好,無錢時她們便換了另一副嘴臉,直接將你掃地出門。這不是妓女的錯,是男人表錯了情。

妓女本身就是販賣愛情的職業,愛情於她們來說不是情感,而是商品。

一個人總去一家飯店吃飯,時間久了跟老板相熟,便能成為朋友。但若覺得成了朋友後,就可以隨便去吃而不給錢,那麼多半會遭人唾罵。有人若常去嫖同一個妓女,待雙方熟悉之後,發現那妓女竟不肯免費給予服務,人們就會罵那妓女無情。

不是妓女無情,而是男人太過自作多情。

流民自然也是自作多情,對於妓女便又愛又怕,不過囿於自身的窘境,怕多於愛。這類社會底層的人所能真正親密接觸的女性,也基本就是妓女一類了。這時,他們便會將這類情感放大,擴散到所有的女性。流民,是害怕女人的。

於流民來說,女人就是最大的禍水。任你手藝非凡,任你見多識廣,一旦跟女人生了情,這個人就會由光鮮走向落魄。這種落魄不是妓女造成的,而是流民刻意追求自己所負擔不起的生活導致的。但流民不會如此想,他們需要尋找一個替罪羊,幫他們擺脫失敗者的認知,這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理由。對流民來說,妖魔化愛情是擺脫情欲困擾的最好方式。既然我無法擁有,那就幹脆把愛情想象成這世上最醜陋的東西!

《水滸傳》從來不是一個人所寫,它來自說書人的集思廣益,其成書是一個逐漸累積的過程。在《水滸傳》成書的過程中,創作者是流民,底下坐著聽的人,很大一部分是流民,書中寫的,也多是流民。他們的意識決定了,這本書必然是排斥女人的。

《水滸傳》中的女人,要麼浪蕩如潘金蓮、潘巧雲,要麼邪惡如王婆,要麼粗鄙、殘暴如孫二娘和顧大嫂,隻一個具有女性魅力的正麵角色——扈三娘,但她被許配給了毫無本事、隻一味好色的矬王英。

這是作者的潛意識反應,也是作者出於生存所必須秉持的觀點,當然,也是當時很多聽眾所需要的。把女性妖魔化是他們的需要,也是他們麻痹自己的致幻劑。

《水滸傳》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雖然立足於妖魔化女性,但依然能夠從中解讀出女性的某些魅力來。當然,更多的是,從這種視角出發對女性的刻畫,可以讓我們更加清晰地認識到當時女性的處境,方便我們去解讀那時女性所麵臨的種種選擇與困境。真正走入其中之後就會發現,其實我們從未走遠。《水滸傳》中女人所麵對的,依然是我們今天的女性需要去麵對的。

這種解讀,於《水滸傳》,是想讓那些“無麵目”的女人變得清晰可見,給她們以生命;於讀者,是通過刻畫這些女人,來發現我們自己的生活。

注釋

[1] 流民原指由於天災人禍,為了生存,被迫背井離鄉的底層百姓。後來泛指沒有固定居所、家庭,不斷遷移,四處討生活的人。這裏的“流民”取其引申義。

[2]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17頁。

唯太陽和人心不可直視

在愛情裏,隻享受權利而不負責任,與耍流氓何異?

——美人聯盟

讓我們先從命運談起。

所有的一切都源自那炷香,如果不去燒那炷香,林衝的妻子怕是會幸福一生吧!

燒香原是為了還願、禮佛,可佛卻送來了高衙內[1]——一個十成純度的惡魔。

那惡魔調戲了林娘子、褻瀆了林娘子,卻在她丈夫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安然離去。林娘子怕是傷透了心吧!這是命運跟她開的玩笑,這“玩笑”卻也反映出她丈夫的怯懦與卑微。

原來,那所有的愛,並不純粹。

如果林娘子足夠聰明,她是可以發現自己丈夫本身存在問題的。但她似乎被愛情和生活蒙住了雙眼,想當然地以為,丈夫是可信的,也是值得自己托付終身的。

以林衝日常的表現,他確實當得起這個評價。林衝有實力、有能力,也有地位。他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2],前途無量;他一身武藝,本事非凡。更重要的是,他竟然還肯為自己的娘子花費時間。

兩千多年以後,遙遠西方的一個資深心理學家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斷重複著一句話:“愛是一種時間上的給予。”

這是心理學家對愛的定義,卻也是甄別愛的一個法門。一個男人嘴裏說在意的,其實內心未必是真正在意的,但他願意花心思去做的,一定是他所在意的。他說他愛你,願跟你生生世世在一起,轉頭卻將時間給了遊戲、事業和他的兄弟,那麼他一定沒那麼愛你。

林衝顯然是願意在林娘子身上花費時間的,否則他不會陪她去進香。這林衝,通過了第一重考驗,也僅僅是第一重而已。然而,他卻依靠這個騙過了自己的妻子。

這世上確有些這樣的人,他隻是願意給你時間而已。不過,他願意這麼做不是因為他真正在意你,隻不過他不想拒絕,準確地說,是他沒有拒絕的習慣。你說什麼,他就點頭應了,但其實,他並不真想那麼做,但他依然會答應。拒絕,對有些人來說,是世上最難的事情。這種人,內心多半兒怯懦。

果然,將林娘子送到廟裏之後,林衝就獨自離開了。他任妻子和侍女去進香,自己趁機遁走了事。這暴露了林衝的真正想法,他並不想陪妻子來,隻不過是下意識地答應了而已。林娘子並沒能甄別出林衝的真正心意。

林衝若不走,怕也不會有後來的事……那高衙內雖渾,但是若見林衝在旁邊,肯定也不敢去調戲他的娘子。然而,現實沒有那麼多“如果”。

就這樣,一個巧合改變了林娘子的命運。

通常來講,能讓巧合真正起到壞作用的,還需要另外一個條件——當事人表現足夠蠢,這往往是悲劇的另一個根源。而林娘子的依靠——她的丈夫林衝,表現得並不盡如人意。

其實,若是足夠聰明的女人,是可以發現丈夫的懦弱的,但林娘子終究沒有那麼聰明,她沒發現林衝不僅僅願意在她的身上花費時間,更願意在另外一件事上花費時間,甚至願意為之犧牲尊嚴,那件事就是前程。林衝的這個性格,注定了林娘子最終會走向悲劇。

林娘子最大的問題,是缺少甄別的能力。

《水滸傳》裏雖然對林娘子的家境著墨不多,卻也能從中窺探一二。林娘子出身傳統家庭,她的父親是老實、本分的張提轄[3]。

這張提轄沒什麼大能力,卻有自己的原則,更重要的是,他極容易相信自己身邊的人。正是因為這點,當林衝要休妻的時候,張提轄沒看出林衝的本意,卻以為這女婿是一片好心。

林娘子完全繼承了父親這一秉性——老實、厚道、本分,尤其是會無條件相信自己身邊的人。

她自身善良,便以為別人也善良;她對丈夫一片癡心,便以為丈夫對她也一片癡心;她以家庭為唯一,便以為丈夫也以家庭為唯一。

當一個人用這種思維去看待一切的時候,他必然能夠得到最好的朋友,但同時他也更容易被人欺騙。

林衝便“欺騙”了林娘子。

在林娘子眼中,丈夫一心奔前程,定然是為了這個家,是為了給自己更多的幸福。

確實,林衝有了前程,一定會達到她的預期,讓家變得更好,讓林娘子過得更好。隻是林娘子從未想過另外一個問題,當家和前程發生衝突的時候,丈夫會選擇哪一個?

這時的選擇,才能看透男人的本心本性。他選擇家,那麼他的努力就是為了這個家;他選擇前程,那麼他通過努力給家帶來的幸福,不過是一個額外之喜。

林衝選擇的是前程。

林衝一向是奔前程的,也是有前程的。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還頗受領導高太尉高俅賞識。這一點,連高衙內的狗腿子富安都知道:“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4]許多人以為高俅是個惡棍,便自然覺得他對林衝本就不好,其實不然,高俅是重視林衝的,“大請大受”就是證明。隻不過在林衝和他幹兒子之間,高俅選擇了自己的幹兒子而已。

“我尋思起來,若為惜林衝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5]

這是高俅的原話。那時,他已經知道了高衙內因為思念林娘子而患病,狗腿子富安也給他出了主意,勸他幹掉林衝。顯然,高俅被說服了,已經決定放棄林衝了。但高俅言語之間依然有惋惜之意,而且他也並不想隨意就將林衝處置了,隻是苦於沒有穩妥的辦法。

“卻怎生是好?”表露了高俅當時的心境,他需要一個能說服自己和眾人的理由。當初打擊報複王進的時候,高俅可是絲毫沒有猶豫。那時,他決絕得多,也凶狠得多。

可見,林衝是有前程的。然而,因為那炷香,暴露了一個隱藏的問題,林衝眼裏隻有前程。

遇見高衙內的時候,可以想象林娘子的恐慌,那時候她最希望的肯定是自己那偉岸的丈夫從天而降,救出自己,懲治那惡徒。林衝確實來了,也救出了她,但並沒有懲治那惡徒。當他認出那調戲他娘子的人是高衙內時,先自手軟了。林衝沒有打下去,他怕了。

不過,這情況是可以理解的,人在矮簷下,哪能不低頭?林衝自己也跟魯智深說:“不怕官,隻怕管。”[6]要生存就要學會妥協,這結果林衝可以接受,林娘子必然也能夠接受。畢竟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安穩”要大過“使氣”,即使懲治了那惡徒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惹來一身麻煩,平添許多煩惱。女人渴望的從來都是情感上的壯闊,於生活,自然平平安安最好。尤其是林娘子這種老實、本分的女人,她要的不過就是平安無事而已。

然而,林娘子終究沒有發現,這次事件暴露了丈夫一個致命的弱點。林衝想要的太多了,可他偏偏又沒有把握太多的能力。他既要家庭的安穩,又要事業上的順遂。這自然不是什麼毛病,但當兩者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時,林衝竟突然沒了主意,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最終,林衝選擇了最為無能的辦法——忍。想依靠忍讓去解決問題,從來都不會有效果,何況麵對的還是魔鬼般的高衙內。

林衝最為缺乏的是擔當。

這種人,隻有無路可退的時候,才敢於反抗。林衝,正是這樣一個人。

讓人不安的是,高衙內手下的狗腿子富安發現了林衝這一點,他那句“敢惡了太尉”,實在是將林衝看到了骨子裏。是的,林衝不敢“惡了”高太尉,即使是他的妻子受辱,他也不敢,甚至在高衙內和妻子之間,林衝的心裏依然是偏向高衙內的。這一點,怕是林娘子到死都想象不到,更是不願接受的吧!

高衙內敢於繼續冒犯林娘子,是因為他斷定林衝是不敢把自己怎樣的!林衝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也就是守好自己的妻子,讓高衙內不能得手。至於懲治魔鬼、幹掉高衙內,林衝是不敢的,甚至想都沒想過。

不過,即使卑鄙如富安,卻也看錯了一點,他跟高衙內說:“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7]實在是小看了林娘子。林娘子雖老實、本分,但也有著老實人特有的優點——堅忍。這樣的人,怎麼是高衙內身邊那些見利忘義的小人所能比的呢?用那些見了高衙內的權勢便自動委身於他的婆娘之心,來揣度林娘子,實在是“唐突佳人,不當人子”。

若論膽氣和擔當,林娘子強過丈夫千萬倍。

然而,我們必須看到,林娘子的膽氣與擔當,並不能幫她解決問題。因為她的這份膽氣和擔當不是麵向於外的,而是求之於內的。

這是傳統性格女人的共同特性。

林娘子有對內的堅忍,卻沒有向外的勇氣。她所有的堅持與努力,都是為了做一個最好的自己,而不是去解決自我與環境的衝突。她的毅力是用來自律的,而不是用來對抗的。

當外界壓力來臨,想要強行改變一個人的境遇時,林娘子這類人,永遠不會選擇去跟環境對抗,更甭提去改變環境了,他們隻會選擇不去同流合汙。

正因為此,林娘子沒有反抗高衙內的膽氣,她有的隻是寧可犧牲自己,也不做一個“浪蕩人”的膽氣。

這種人身上也有一種“怯懦”,但並不可鄙,也不可悲,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也是可敬的。我們不能用要求聖人的標準去要求一個普通人,能夠做到堅守自我,就已經很偉大了。

在林娘子心中,丈夫肯定也跟自己一樣,是一個能夠堅守自我的人。可惜,她錯了。

誰也想不到,一個八十萬禁軍教頭,武藝高強,長相駭人,卻不僅沒膽量,還沒見識。

《水滸傳》中,林衝一出場,大家就認定他是個好漢,大部分其實是因為魯智深。他們一見投緣,立即結為兄弟,且是林衝主動提出來的。這讓讀者產生了一種錯覺,這林衝也跟魯智深一般,是個鐵打的漢子,一味豪爽,專愛結交綠林好漢。其實不然,林衝真正的朋友並不是魯智深,而是陸謙陸虞候[8]。

我們所認為的林衝,不過是作者想要我們所認為的林衝罷了。《水滸傳》的作者一向如此,將好漢的陰暗與愚笨寫在暗處。

陸謙與林衝相交多年,是無話不談的好兄弟,可他這位兄弟實在不是什麼良善之輩。高衙內一幹眾人還沒來得及威逼利誘,陸謙就倒戈了。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高衙內的要求,決定憑借林衝對他的信任,騙林衝去街上喝酒,然後派人將林娘子誆騙到自己家裏,任埋伏在那兒的高衙內欺淩。

林衝在識人方麵的確不行。

林娘子那以善來揣度一切的性格,也沒有看出這陸謙是個白眼狼。丈夫臨行時,她還勸他“少飲早歸”[9]。她怎麼也想象不到,等待她的是又一個陷阱。

幸運的是,這一次又得逃脫。不過經此波折,想必林娘子內心已經害怕到極點了吧。此時,她必然更加倚仗她的丈夫,卻似乎並沒發現,這一次林衝的怯懦和卑鄙暴露得更加徹底。

林衝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著樓門。隻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裏!”又聽得高衙內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的回轉!”林衝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的是丈夫聲音,隻顧來開門。高衙內吃了一驚,斡開了樓窗,跳牆走了。林衝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汙了?”娘子道:“不曾。”林衝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10]

《水滸傳》行文,將好漢的陰暗與卑怯寫在暗處,於這一段體現得最為明顯。

自己的妻子被人關在屋子裏欺辱,若站在門外的是魯智深、武鬆、李逵這等莽撞漢子,他們會怎麼做?一腳踢開門,殺他娘的去。而林衝呢?他竟站在胡梯上聽裏麵說話,最後大聲喊他的娘子給他開門……

如若林娘子可以從容地給他開門,那還哪來身處險境一說?還需要他救助嗎?如若林娘子沒機會出來開門,那這一聲喊用處何在?而且,以林衝的本事,他打不開那道門嗎?難不成因為本身的修養,不想隨意破壞東西?可片刻之後,他就砸了陸虞候的家。

真相很簡單,林衝那一聲喊,不是喊給自己娘子聽的,而是喊給高衙內聽的,他希望高衙內快跑。

林衝為何會如此?他沒有膽量麵對高衙內,尤其沒有膽量麵對一個正在欺負自己妻子的高衙內,以他的性格,實在不知道自己強闖進屋後該怎麼做。打高衙內一頓嗎?想法是有的,可是以後工作怎麼辦?再說他也沒這個膽量。直接放他走?以後自己臉麵往哪裏擱?又該如何去麵對自己的妻子?

林衝沒能力解決這個問題,於是他又一次選擇了最為無能的那種方式,讓高衙內自己走。兩個人不見麵,自然就不存在困境了。但兩個人不見麵,也便無法徹底解決問題。

果然,高衙內聽到林衝的喊聲後,逃掉了。

而林衝此時最為關心的是什麼呢?不是妻子是否被嚇壞了,而是:“不曾被這廝玷汙了?”他在意的從來不是妻子的內心困擾,而隻是他自己的利益而已。在意自己的前途,所以不敢麵對高衙內;在意自己的麵子,所以才這般問妻子。

當得知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後,林衝來了神威,惡狠狠地砸了陸虞候的家。這就是林衝,從沒有直麵現實的膽氣,隻有在困境消失之後,他才敢於發泄與反抗,其內心已經怯懦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

此時,林衝的懦弱已經一點點顯現出來了,他跟他娘子對待此事的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林衝,不僅不敢對外反抗,甚至都沒有能力堅守自我。林娘子寧願犧牲自己的生命,也不去做有違內心的事。林衝,似乎做不到,隻是林娘子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罷了。

這不能全怪林娘子太過愚笨,林衝一直掩飾得太好。他接下來的行為就是證明。

世間有這樣一條規律,越是怯懦的人,越是喜歡展示勇猛。這就像很多人,在領導麵前唯唯諾諾,一旦遇到下屬,卻突然強橫起來,仿佛成了不可一世的霸王。這林衝也一樣,為了展示自己的憤怒,他還拿了刀,到處去找陸虞候,想要殺了他。他要告訴世人,我林衝可不是好惹的,惹了我,我就要殺了你。

但是,以林衝的見識,難道他不知道問題的根本所在嗎?難道他不知道真正的幕後主使是高衙內嗎?

其實,這一切他都知道,但他沒有膽量去直麵高衙內,即使對方欺負了他的妻子,他依然沒膽量去麵對對方。他所能做的,隻是恐嚇高衙內的狗腿子——一群他確定在權勢上奈何不了他的人。

林衝如此做,一方麵,震懾給高衙內辦事的人;另一方麵,向高衙內展示自己的力量,他最希望的是高衙內自己退卻。

說到底,林衝不過是一個沒膽量、沒本事的怯懦者罷了,他算什麼好漢!

然而,林衝這般做法,足夠騙到別人了,足夠讓人以為他是勇猛而又可靠的了,尤其是在意林衝安危的林娘子。

這就是林衝,表麵是個強者,也可以唬到很多人,但其實卑怯而又愚昧。

林衝的愚昧就在於,他總是用錯誤的方法去應對眼前的困境,其本質是因為內心的卑怯決定了他不敢麵對問題,所以他隻能挑最弱者下手。他下手的目的,不是從最弱到最強一個一個打倒,而是企圖用對付最弱者來體現自己的凶狠,從而期望那最強的自行退卻。我們都知道,這注定無用。

林衝的愚笨,引發的後果就是,他讓陸虞候沒了退路,卻也讓“陸虞候們”看清了他的本質,知道他一定不敢將高衙內怎麼樣,於是“陸虞候們”隻剩下一個選擇了,就是繼續攛掇高衙內陷害林衝。

林衝的怯懦,讓他和妻子一直身處險境。

很快,林衝就因為自己的愚笨,再一次落入了敵人的陷阱,這次陷得很深,他在裏麵掙紮,最後落得個遍體鱗傷。他失了職位,進了牢籠,沒了自由,還差點兒丟了性命……林衝的本性也徹底暴露了出來。

因為被高俅陷害,林衝被發配了。在發配路上,林衝提出要休妻。

“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衝誤了前程。卻是林衝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衝去的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11]

好一個卑鄙的林衝,將自己擇得幹幹淨淨。

有那不曉事的,沒讀出作者暗含的意思,以為這林衝有擔當,怕耽誤了妻子的後半生,因此情願放棄。其實不然,林衝是在推卸責任。

關於休妻,他給出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心裏放不下,怕高衙內再來糾纏林娘子;二是怕耽誤了妻子的青春,解除婚約後可以還妻子以自由。

單看這第二條,林衝可稱得上“偉大”,愛一個人就要給她幸福,不能給她時,就放手。可再看第一條,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這林衝實在不堪。

林衝跟自己的妻子解除婚約之後,高衙內就不會再來糾纏林娘子了嗎?不僅會,而且更甚。林娘子得自由之後,高衙內更有理由來糾纏了,林娘子回絕的借口都少了一個,且是最為有力的那一個。

事實上,林衝此舉的目的是讓高衙內以後不再來糾纏自己。“如此,林衝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林衝此句話中,“陷害”的主體沒有明說,不過稍一分析就可知道,是免得再陷害他“林衝”本身。至於林娘子,他已經不想管了。

林衝的丈人張提轄不曉事,沒聽出這話外音,還以為這女婿依然靠得住。其實,林衝已經準備好犧牲妻子、保全自己了。

高衙內看中的是女人的美貌,隻不過這美貌的人恰巧是林衝的妻子而已。如果她不再是林衝的妻子,這件事也就與林衝無關了,剩下的就是林娘子獨自鬥那高衙內……至於鬥不鬥得過,至於林娘子要受多少折磨,林衝不想再管了,哪怕那個女人一貫以他為生命的全部。

至此,林衝的本性展露無遺,他跟自己的娘子從來都不是一路人。在林娘子心中,生命可貴,平安可喜,但與清白比起來,這些都不算什麼。所以她寧可自殺,也不背叛自己的丈夫。其實,她寧死也不去背叛的是她心中的價值觀,是做一個清白人的渴求與欲望。

但林衝不是,他隨時可以出賣別人,也隨時可以出賣自己的良心。林衝對於做一個好人,似乎並沒有太大的興趣。當歲月安好的時候,林衝是個好人,一旦環境改變,他隨時都會為了活下去而變“壞”。

說到底,林娘子心中堅守的那一份道德和清白,林衝並不認同。

林衝其實一直是這樣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前程,他可以隨時出賣別人。

就在幾天後,押送林衝的兩個公人想完成高俅交代的任務——在野豬林“結果”了林衝,可事與願違,魯智深半路殺出,林衝得以活命。那兩個公人想要探聽魯智深的底細,回去後將責任推到魯智深身上。

魯智深雖一向以粗獷示人,但從來粗中有細,他直接揭穿了二人的險惡用心。當時,林衝可是就在旁邊看著的,他不可能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

然而,苦苦護送林衝一路的魯智深剛走,林衝就把他出賣了。

“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起來。”[12]毫不猶豫地泄了魯智深的底。

林衝為什麼這樣做?怯懦與卑鄙。其根源,是不敢擔責,一個不敢承擔責任的男人,必定是膽小而又怯懦的。林衝所有的問題都在於,他不敢承擔責任,這是他內心懦弱的根源。

出賣了魯智深,兩個公人回去也就有借口交差了,這樣一來,他們憋著想要弄死林衝的心,便會淡了那麼一點點,林衝也就安全了一點點。至於魯智深因此會遭受什麼,林衝才不會管,哪怕魯智深剛剛救了他的性命,他也不會管。林衝一向隻顧自己,他要的是自己活下去的權利,丟棄的是作為兄弟的責任。

多年以後,二人在梁山泊相見,魯智深開口便是:“灑家自與教頭滄州別後,曾知阿嫂信息否?”[13]有人以為這魯智深雖為和尚,卻隻關心女人,實在不妥。其實不然,魯智深一片佛心,向來隻關心值得關心的人。對那不值得關心的,他才懶得去搭理。魯智深此問,是在為那可憐的女人惋惜,也是對林衝的諷刺。這時候,魯智深顯然已經不想再認林衝這個兄弟了。全書中,魯智深隻是在第一次和第二次與林衝見麵時稱呼他為教頭過,之後再見,都叫兄弟。而一別多年,老友重逢,魯智深隻呼教頭,不叫兄弟,已表明了他的態度。而且,自此後魯智深與林衝也再沒有交流,之後的魯智深一直同武鬆待在一起。對林衝這個曾經的兄弟,顯然他已經放棄了。

林衝,實在“渣”得可以。

可這人渣,卻極好麵子。在休書上,他是這麼寫的:“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為因身犯重罪……”一個身陷囹圄的囚徒,依然放不下曾經的架子。而且,以如今的境況,在給妻子的休書上還寫什麼“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真的合適嗎?

然而,那可憐的林娘子卻依然對林衝這男人抱有幻想,哭哭啼啼地前來送他。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丈夫無情地拋棄了。

林衝實在可惡,他跟妻子說的是:“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衝誤了賢妻。”[14]那好頭腦是誰?除了高衙內哪還有第二個?

林衝希望他的妻子能夠順從高衙內,這樣自己就不會再遭迫害了。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隻不過這林衝,飛得也太過決絕了。麵對危險,他不僅沒有提醒妻子一聲,反而希望她挺身而出,好讓自己逃脫。

又一次,林衝選擇了自己生的權利,丟棄了本該承擔起來的作為一個丈夫的責任。

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占據著那可憐女人全部的愛。

林娘子最終抵不過高衙內的逼迫,自縊而死,可她到底是死於迫害,還是死於絕望呢?這又有誰知呢!

林娘子最大的悲劇是她本死於對愛的忠貞,但世人卻多以為她死於對林衝的忠貞。她把一己性命進獻給了愛情,但在大多數人的眼中,她是為了林衝而死的,這連她最後對愛情的獻祭,也被林衝奪走了。

這個女人甚至都沒有自己的名字,人們隻知道她是林衝的娘子。

這一切的悲劇,在於林娘子不懂得識人。

識人最為簡單,卻也最為困難,尤其是身處愛情當中。

首先,要看對方是否願意給予你時間。不願意給予時間的,一定是不夠在意你的。哪怕他整日海誓山盟,說得天花亂墜,一樣無用。

這樣的人現在在你身邊,是因為他眼下沒有更好的選擇。你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那個,隻是他可選擇的人裏所能夠得到的最好的那個。一旦有更好的出現,他可能走得很決絕。

然而,願意給予時間的,也未必就是真正在意的,還要看他為什麼給你時間。是真心需要,是內心怯懦,還是隻因沒有拒絕別人的習慣?敷衍的給予,比不給予強不了多少,反而會像林衝一樣,多出一層蒙騙來。

最為可惡的是那些推卸責任的家夥。他們完全撇清了自己,將責任推到對方身上。明明不占理,卻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樣,實在可恨!

這樣的人給出的最為常見的借口就是:“我不回來陪你,是為了這個家在外麵奮鬥……”

其實,這就是推卸責任。

而願不願意負責任,也正是判斷一個人怎樣的另一標準。

不敢於承擔責任的人,大多是怯懦的。這是林衝最大的問題,他從不敢去承擔責任,所以他一直在逃避。這樣的人,眼裏隻有自己。

在愛情裏,隻享受權利而不負責任,與耍流氓何異?

林娘子沒看透這一點,造就了她的悲劇,好在這世上還有真正聰明的女人,能認清自己,也能看清別人。她們所獲得的幸福,是依靠其聰慧取得的結果。那麼她是誰,她又是怎麼做的呢?

識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們認為的別人眼中的自己,跟別人眼中真實的我們是有差異的。對這個差異認識越深刻,就越容易獲得幸福。

注釋

[1]衙內,唐代時指稱擔任警衛的官員,五代和宋初這種職務多由大臣子弟擔任,後來泛指官僚的子弟。後多用於老百姓對一些有著惡劣行為的高管子弟的稱謂。

[2]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指負責教皇帝身邊的親兵也就是禁軍的教頭。這裏指教授八十萬禁軍的眾多教練其中的一個教練。

[3]提轄,宋代一路或一州所置的武官,為“提轄兵甲盜賊公事”的簡稱。主管本區軍隊訓練,督捕盜賊等。

[4]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04頁。

[5]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07頁。

[6]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03頁。

[7]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04頁。

[8]虞侯,宋時官僚雇用的侍從。

[9]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05頁。

[10]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06頁。

[11]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13頁。

[12]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24頁。

[13]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772頁。

[14]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14頁。

至此後,世間有了傳奇

你敢於放棄別人覺得好,但自己不覺得好的東西,這才是人生大智慧。

——美人聯盟

許多年以後,即使美麗如她,也會變成一個容顏衰敗的老人。那時,回憶起自己的一生,她應該非常滿足吧!什麼都經曆過,想要的也擁有了。

那一刻,她會感謝誰呢?

怕是她會稽首上蒼,感念於它的垂憐與仁慈。但作為旁觀者的我們,卻知道,其實這幸福,並非上天所賜予,而是源自她自身的特質。

有一種女人,不管走到哪裏,身處何種境地,她都可以得到幸福。

李師師就是其中之一。

她成功的秘訣不在於漂亮,而在於見識。

一個人最大的成功,就在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可以找到實現它的途徑。其實,太多人一生庸庸碌碌,不是真的沒本事,而是始終找不到適合自己的路。因為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所以空有一身本領無處施展,於是,哀怨、感歎,甚至憤恨、不平。

這些都於事無補,反而會增加個人的戾氣。

因無方向感而產生的迷茫,幾乎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問題。

但李師師沒有這個問題,她的目標一直很明確,她也確實得到了。

青春懵懂、豆蔻年少時,她得到了愛情;真正步入社會後,她獲得了權勢;經曆風雨,曆盡波折後,她找到了婚姻。

她始終明白,選就要選那真正想要的,而不是能讓別人羨慕的。

很多人搞不懂這二者的區別,一味去追求別人認為好的,結果到頭來,發現並不適合自己,或自己並不喜歡,可又因為費了好大勁才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又舍不得放棄,隻能忍著淚把日子過下去。

我們要一樣東西,一定要出於自己喜歡,而不是為了讓別人羨慕。我們要的幸福,一定是自己感覺到幸福,而不是別人覺得我們很幸福。

評價與羨慕,從來都是別人的,生活卻是我們自己的。

李師師自然是讓人羨慕的,因為她總是能夠在正確的時間,做出正確的選擇。

青春,代表勃勃的生機,它是一種力量,同時也是一種財富。惱人的是,這財富是隻出不進的。它會隨著時間一點點減少,不管用什麼辦法,都無法挽回。於是,這份財富便有了唯一性。錯過,就不會再來。

聰明的人,可以第一時間利用好它。

李師師就利用得很好,如花的年紀,她找到了愛情。那個男人是個多情的種子,也是個多才的墨客。他叫周邦彥,是著名的詞人。

人們在挖苦一個書生的時候,常用“窮酸”二字。窮是因為書生不得誌,時常生活不如意,酸是因為書生多給人不易相處、不易理解的印象。書生之所以不易理解,在於他們常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

飄在雲端的人,總讓人感覺怪怪的。有人把這份怪形容為“矯情”,但我們必須承認,即使是真的“矯情”,應用到愛情中,也會增添幸福與浪漫感。

愛情本就是飄在雲端的,越虛幻,越脫離現實,愛情給人帶來的愉悅就越強。才子的這種“酸”,是愛情最好的增強劑。

因此,人們才樂於歌頌才子的愛情。

周邦彥就是這樣一個才子,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並不窮。

與詞人戀愛,自然滿是風花雪月,這是脫離現實生活的。那些為生活所迫的人,會嘲笑這些人不懂得人生,太過幼稚。但任誰都無法否認,這份幼稚,可以讓愛情來得更為濃烈。

年少的李師師,不需要麵對那麼強烈的生活壓力。她的年紀,決定了她可以承受這份幼稚。

在稚嫩的時光裏,尋找最為縹緲的愛情,不僅沒有錯,反而是對那段年華最大的珍惜。

在這一點上,李師師做到了。

然而,人們總會長大,必然要去麵對現實。當有了現實壓力之後,那縹緲的愛情就會給人帶來痛苦。很多人在現實與夢想之間搖擺,不知道該怎麼去選擇了。

這時候,很多人會將問題歸結到愛情身上,覺得是虛幻的愛,給人帶來的煩惱。其實不是,煩惱的真正根源,在於身處其中的人,不懂得轉換身份。

每個年齡有每個年齡的特點,每個年齡有每個年齡的天然責任。

懵懂時,就要大膽去愛,走向成熟後,便要堅定地去麵對生活。

從某種意義上講,愛情,尤其是毫無雜質摻雜的純粹愛情,注定是年輕人的遊戲。不再年輕時,就要從遊戲中走出來了。

李師師走出來了。

當她發現自己必須要去麵對生活壓力的時候,她選擇了為自己尋找依靠。不過,李師師真正聰明的地方在於,她尋找到了依靠,但並沒有迷失自我。她依然是獨立的。

那個時代,女人是沒有多少選擇權的,她們的命運往往掌握在男人的手中,那個男人可以是她的父親、丈夫,甚至兒子。

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個女人想要最大限度地擁有權力,唯一的方式就是跟權力中心也就是皇帝,建立聯係。這未必是許多女人的夢想,但絕對是許多家庭的夢想。讓自家的女兒嫁入皇室,簡直是祖墳冒青煙了。

李師師沒有嫁入皇室,但她用另一種方式跟皇帝產生了聯係。這聯係更為隱秘,卻也對一個女人更為有利,尤其是一個很明確自己想要什麼的女人。

李師師成了皇帝的秘密情人。

她沒有做皇帝的妻子,卻拿走了皇帝的愛情。

或許有人不能理解這種選擇,覺得女人還是有個名分保險點兒。但是對於一個渴望自由的人來說,其實這樣無名無分才更好。名分代表了權力和地位,卻也需要付出被皇室規矩禁錮的代價。

還有一點就是,那權力與地位看起來耀眼,對李師師來說,其實無用。

真正需要那權力的,是賈元春這類人,背後有一個日漸衰敗的家族需要她去支撐。於李師師這種不見家族記載的,那權力其實毫無用處。

對於沒有家族需要蔭庇的李師師來說,即使有了名分又如何?她僅需要身邊人聽命於她的權力就夠了。而這些,她早已得到。

其實,還是那句話,“嫁給皇帝是女人最榮耀的歸宿”,向來都是家族的願望,而不是個人的願望。古時候絕大多數女人覺得這也是自己的願望,其實不過是成長過程中被家族利益“綁架”了,被成功洗腦而已。

李師師是不會被這種觀念“綁架”的,更不會被洗腦,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這就是李師師見識非凡的地方。她最大限度地拿到了權力,但又保證了自由之身。她是皇帝的女人,自然沒人敢去惹她,反而有諸多人去巴結她。同時,她還可以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李師師的清醒就在於,她沒有迷惑於別人的羨慕中。

不知自己真正想要什麼的人,常會迷惑於別人的羨慕中。明明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明明在過自己不喜歡的生活,可當有人覺得她們的生活也有一些可取之處並表示羨慕的時候,她們便又突然覺得這選擇其實也不錯,然後繼續隱忍著過下去。結果,那一瞬間的感覺過後,又是長時間的迷茫與空虛。於是,就這樣一直忍耐,一直迷茫,一直痛苦……周而複始。等到真正覺得不可忍受想要徹底逃離時,卻又發現已經浪費掉了太多的機會。於是,便陷入一種新的痛苦……

李師師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她敢於放棄別人覺得好,但自己不覺得好的東西。這需要極大的勇氣,也需要一定的智慧。

逆別人的意思而行,本身就是一種挑戰,哪怕是在選擇我們自己的生活。這世上太多的人,即使自己過得一塌糊塗,也喜歡去指責別人的人生,仿佛他比你更知道你需要什麼似的。如果你拂逆了他的“好意”,他還會給你輿論壓力。這種人很討厭,這種人也很多。

選擇之後,就是去實現了。這時候,就該智慧上場了。

李師師從來不乏智慧。

她要麵對的另一個問題是,當自己步入下一個人生階段,需要尋找一段依靠的時候,她要去找誰?

她知道自己跟皇帝是不能長久的,她也不想要那份長久。皇帝給她的榮耀並不是她所必需的,跟隨皇帝所要忍受的禁錮卻是她無法接受的。

因此,她注定要逃離,她必然要去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美好的歸宿。

如果放棄皇帝,那麼該找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共同生活,又怎麼才能搞定這個男人呢?

這需要識人的智慧,也需要搞定人的智慧。

最終,李師師選擇了燕青。

那麼,這個選擇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呢?這就需要從燕青身上尋找答案了。

不管是交朋友還是找戀人,第一條都要看人品。

最能體現人品的,無非以下幾種情境:身處人生穀底時會怎麼做,麵對誘惑時會如何去選擇,被人誤解時會做出何種表現。

燕青是苦過的,自小就苦。他從小是孤兒,長大了是奴仆。可以說,梁山一幹眾人,魚龍混雜,但出身低過燕青的幾乎沒有。

帶他走出困苦的是他的主人盧俊義,將他再次帶入困境的也是盧俊義。

這盧俊義一表人才,渾身本事,但腦子不大靈光,輕易就上了吳用的當,被困在了梁山。

結果就出事了。盧家的管家李固和盧俊義的妻子做了一路,將整個盧家霸占了。

但凡做了壞事的家夥,往往最痛恨兩種人:一種是被他們所坑害的,之所以恨那被他們害了的人,在於擔心對方報複;另一種就是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汙的。對這後一種人的恨,一方麵在於那人的堅持,反襯出他們的醜惡,所以要消滅掉;另一方麵在於這人掌握了自己醜惡的證據,因此更要消滅掉。

燕青是後一種。他不肯同流合汙去做壞事,李固自然要坑害他。李固將燕青趕出了盧家,還昭告世人,如果有人敢收留燕青就是跟他李固作對。由此,燕青徹底陷入了困境,由一個孤兒淪為一個乞兒,開始討飯為生。

但其實,以燕青的本事是不需要討飯的,他隻要去李固勢力觸及不到的地方,憑借自己的本事絕對可以過上好的生活。但他沒有離開,而是選擇了隱忍,他是在為盧俊義忍。燕青知道,盧俊義一定會回來,李固也一定會陷害盧俊義。因此,燕青要留下來,留下來幫助盧俊義。

這是燕青的忠心處,也是體現他人品的地方。

然而,那盧俊義太不堪。當燕青忍饑挨餓,終於等到盧俊義歸來,將實情告訴他之後,他竟不信,反而將燕青打罵了一通。

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1]

此時的燕青必然是極度委屈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任誰也不會舒服。燕青此時離開,怕是沒有人會說他不講義氣,他能做的已經做了,那盧俊義自己作死,老天也幫不了他。但燕青並沒有走,而是躲在暗處,繼續幫助自己的主人——那個冤屈他的草包。

果然不出燕青所料,在李固的“幫助”下,盧俊義坐了牢,最終被刺配。可那李固依然不想放過盧俊義,他買通了押送公人,央他們在半路結果了盧俊義。

事有湊巧,押送盧俊義的正是當初押送林衝的那兩個家夥——董超和薛霸。其結果也跟押送林衝差不多,兩人沒費多大力氣就將一身本事的“大英雄”捆在了樹上,而這盧俊義的表現,也確如林衝一般:“淚如雨下,低頭受死。”[2]

不同的是,上一次林衝勸住了魯智深,兩個公人最後活了命。這一次燕青卻沒打招呼,直接結果了二人。

不同的人,相似的劇情,相似的結果。李固對應了陸虞候與高俅,盧俊義對應著林衝,而燕青則像極了魯智深。草包與草包之間總能找到共同點,而英雄與英雄也總是極為相像的。

為了忠義不惜自己受苦、受冤,這樣的人品,哪裏去找?

體現燕青品性的,還不止於此。

多年以後,燕青跟盧俊義在梁山站穩了腳跟,梁山綠林也發展壯大了。這時候黑社會想要轉型了,於是製定策略,走李師師的門路,邀宋徽宗前來招安。

負責聯絡的人,是燕青。

李師師對燕青是有過一番考驗的。她邀燕青彈奏一曲,觀賞燕青身上的花繡……

李師師是想跟燕青成就一段好事的。見了李師師這等人物,難說燕青不動心,但他確實沒有任何行動,而是認了李師師做幹姐姐。原因無他,皆因身負重任。

有的人思維太過開闊,於這一段聯想到燕青不喜歡女人,而喜歡男人。這實在是無稽之談,將一個人負責任的行為強扣上一個極度自私的黑帽子,內心太過陰暗了。

然而這種陰暗的人還不少,梁山就有,且在燕青身邊。

那一次,跟燕青同去的是宋江的心腹小弟戴宗。燕青心底坦蕩,回去後將李師師有意於己的事情直說了。

戴宗道:“如此最好!隻恐兄弟心猿意馬,拴縛不定。”燕青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與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於萬劍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漢,何必說誓!”燕青道:“如何不說誓,兄長必然生疑!”戴宗道:“你當速去,善覷方便,早幹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書,也等你來下。”[3]

顯然,這戴宗是不信任燕青的,燕青自然也看出了這點,所以才有那賭咒發誓一事。這也是燕青忍住了的另一個原因,背後有人監視。

小人的存在,不僅證明人性的卑鄙,更襯托出真漢子的偉大。

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燕青身上背負著梁山一幹兄弟的命運,他自然不敢在此時談情說愛。這背後是一種深深的責任感,這是戴宗這種人所理解不了的。

有責任感的男人,多半錯不了,那種不敢擔負責任的,如林衝,則常常不牢靠。

這就是燕青,一個有情有義又有擔當的漢子。他吃得了苦,忍得了冤,又受得了誘惑。這樣的人,自然可信。

看人,第一看人品,第二看頭腦……

這方麵,燕青也不差。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還是那整天跟他在一起的,他的主人,盧俊義。

仔細說來,吳用雖頂著“智多星”的名頭,但其實在《水滸傳》中並沒有顯現出太多的智慧。他的諸多錦囊妙計,反倒常常讓人覺得其實一般,有的甚至堪稱粗鄙。在騙盧俊義這件事上,也是如此。吳用假扮成一個算命先生,說盧俊義有血光之災,需要出門避禍,而且指明了避禍的方向。

不管是李固,還是盧俊義的妻子,都覺得這話不靠譜,隻是盧俊義這傻瓜偏偏聽信了,這才讓吳用的計策得逞。

吳用行騙的時候,燕青是不在家的。燕青回來聽說後,一語中的:

“主人在上,須聽小乙愚見。這一條路去山東泰安州,正打從梁山泊邊過。近年泊內是宋江一夥強人在那裏打家劫舍,官兵捕盜,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燒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來那個算命的胡講。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裝做陰陽人來煽惑,要賺主人那裏落草。小乙可惜夜來不在家裏,若在家時,三言兩句,盤倒那先生,到敢有場好笑。”[4]

燕青不僅猜出了其中有詐,而且猜到了是梁山上的人幹的,更重要的是,從他的話語中可以聽出,他似乎片刻間就想好了拆穿吳用的辦法,隻不過吳用這人運氣比較好,沒碰到他罷了,否則恐怕吳用當場就有血光之災了。這樣看來,二人孰高孰低,一目了然。一個計謀輕易就被人識破的軍師,實在不稱職。而不在場依然能夠看破吳用計策的燕青,比吳用不知高了多少。

最終,盧俊義因為自己的愚笨,落得家道敗落,自己也身陷囹圄。虧得燕青殺了董超、薛霸,才救了盧俊義一命。

結果,事不湊巧,逃走的路上遇到了官兵,盧俊義又被抓走了。這時候燕青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梁山求救。他第一時間就找到了問題所在,尋到了解決問題的最佳渠道。這份見識,是盧俊義等人所不能比的。

燕青最讓人佩服的一點還不止這些,而是具有大格局的眼光。他有大智慧,能夠從全局看待問題,且看得極準。

說吳用不夠聰明不是隨便說說,這是有根據的。梁山上一直想要接受招安,可是苦於沒有門路。其間,他們想了很多辦法,其中之一就是義釋高俅,這一點是很多人都不願意的。但吳用和宋江頂著壓力,還是那麼做了,他們想通過高俅的門路,讓皇帝知道自己的訴求。

然而,宋江和吳用對高俅百般嗬護,甚至屈尊巴結,但完全無用。高俅走了之後,就沒消息了,反而在皇帝那裏說了梁山的壞話。

這一下,一切回到了原點。梁山的招安之路,走向了死胡同。這時候,是燕青提出去走李師師的門路,也是他親自去辦的,結果通過李師師見到了宋徽宗,接著燕青又去走了宿太尉[5]的門路。最後皇帝與宿太尉上下合意,才讓梁山順利招安。可以說,雖然梁山上是宋江和吳用一直在叫嚷著要招安,但其實真正將這件事做成的並不是這兩人,而是燕青。

招安之後,梁山兄弟的心情定然各自不同。宋江、吳用、盧俊義這幫人,怕是在夢想著升官發財,名留後世吧;而魯智深、武鬆這等自由慣了、對當時朝廷徹底失望的人,怕是內心會極度不爽。而燕青卻比這兩類人高了整整一個層次,從他最後的選擇可以看出,燕青早就知道,招安並不是一條好路,隻不過礙於兄弟情麵,不得不那麼做而已。

整個梁山一幹人等,結局最好的無外乎那麼幾個,早早就離去的公孫勝,跟一幹兄弟去幹事的李俊,獨自歸隱的燕青,還有在凱旋途中坐化的魯智深。

公孫勝離開是因為生性散漫,他沒跟兄弟生死與共就走了;李俊離開是受了後來結拜兄弟的指點;魯智深坐化是命運使然;隻有燕青一人,是從最開始就看透了局麵,自行選擇離開的,這是燕青智慧的一麵。

當兄弟要出門打仗,隨時麵臨生死的時候,燕青沒有走,而是選擇留下來跟著他們一道去冒險。仗打完了,受功領賞的時候,燕青卻獨自一人默默離開了,這是燕青義氣的一麵。

如此有智又有義的漢子,實在讓人難以不喜歡。

從這種種事跡中,也可見燕青的見識。愚以為稱他為梁山第一人,怕也不為過吧。可諷刺的是,燕青在梁山隻排在天罡末尾,第三十六位。

現在再來說女人擇偶的第三個標準,是才華與情趣。一個男人,有人品,有智慧,但沒有才華與情趣,那生活也多半枯燥無趣。

《水滸傳》中,燕青出場,施耐庵先生是頗給了一番讚頌的:

不則一身好花繡,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6]

可以說,這燕青確是一個文武全才。

於文,吹拉彈唱無所不通;於武,尤其擅長摔跤。要知道,塊頭不大的燕青可是打敗過擎天柱任原的。

關於燕青的彈唱功夫,《水滸傳》裏也有體現,他曾跟李師師合奏,也曾為宋徽宗唱曲,並得到了宋徽宗的認可與讚許。要知道,李師師和宋徽宗可都是見過大場麵的,對於曲藝都是個中行家。燕青能得到他們的認可,並不容易。

這是燕青的才華。

有才華、有智慧的人,未必就會讓人覺得舒服,他還要有情趣才可以。這一點,燕青同樣擅長。

但是李師師說些街市俊俏的話,皆是柴進回答,燕青立在邊頭,和哄取笑。[7]

梁山一幹人等,能應對這種場麵的,也就是柴進和燕青了,宋江那等粗人,是入不得李師師的眼的。

同時也體現出了燕青的好口才。一個人再優秀,不會說話,與其共處一室,一樣覺得枯燥。

而燕青不是,他的口齒極為伶俐。

李媽媽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張乙兒的兒子,張閑的便是,從小在外,今日方歸。”原來世上姓張、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燈下,認人不仔細,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橋下小張閑麼?你那裏去了,許多時不來?”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來相望。如今服侍個山東客人,有的是家私,說不能盡。他是個燕南、河北第一個有名財主,今來此間做些買賣。一者就賞元宵,二者來京師省親,三者就將貨物在此做買賣,四者要求見娘子一麵。怎敢說來宅上出入,隻求同席一飲,稱心滿意。不是小閑賣弄,那人實有千百兩金銀,欲送與宅上。”那虔婆是個好利之人,愛的是金資,聽的燕青這一席話,便動其心,忙叫李師師出來,與燕青廝見。[8]

燕青的機智、口齒伶俐,於這段體現得最為明顯。這樣的一個人,與其在一起,想要無趣怕也難。

燕青最大的優勢就是知人性、懂人心,他知道別人要什麼,也知道怎麼去投其所好。

像燕青這樣的人很多,但並不是每一個都能給他所愛的人以幸福。知人性、懂人心的人會哄人開心,卻也會騙人。這就需要有一個好的人品去支撐,燕青恰恰有這樣的人品。

由此可見,李師師選擇了燕青,確實是明智的。

《水滸傳》是公認的“反女性”的書,施耐庵老先生也確實沒有如大家的意,沒讓這互有好感的一對璧人成為神仙眷侶。在書中,燕青與李師師“忽悠”完宋徽宗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麵。

然而,不管是名著也好,大眾書籍也罷,都有兩麵性:一麵是作者眼中的故事,另一麵是讀者眼中的故事。在作者眼中,這一對璧人最終擦肩而過,但在讀者心中,他們早已結合在了一起。這是人們對美好的祝願,也是人們對愛情的尊重。

不管是現代改編的電視劇,還是千百年來的民間傳說,燕青和李師師早已經在一起了,他們彼此愛慕,生活幸福。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這力量的背後,是李師師個人的智慧和見識在支撐的。同樣是《水滸傳》,同樣是彼此有意,潘金蓮和西門慶、潘巧雲和裴如海、閻婆惜和張文遠,可是從來都沒有接受過任何祝福的。

差別就在於身處其中的人。

這是李師師的成功之處,也是李師師的魅力所在。

即使是在傳說中,聰明的女人一樣能得到幸福。

聰明的女人有兩種,一種看得透事,另一種看得透人。前者幹練,後者通達。幹練者常事業有成,通達者多幸福美滿。不同的是,幹練者未必通達,通達者往往一樣幹練。

注釋

[1]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821頁。

[2]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828頁。

[3]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049頁。

[4]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809頁。

[5]太尉是三公之一,正二品,比宰相、樞密使要低一級。

[6]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808頁。

[7]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947頁。

[8]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942頁。

美人也怕公主病

人與人從來都極為相似,卻也從來都截然不同。

——美人聯盟

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人生。

人與人從來都極為相似,卻也從來都截然不同。

莫泊桑先生在他的小說《項鏈》裏,寫了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人——瑪格麗特。在介紹她的身世時,莫泊桑說:“世上的漂亮動人的女人,每每像是由於命運的差錯似的,出生在一個小職員的家庭。”

其實,在《水滸傳》裏,也有一個相似的女人——閻婆惜。

她們的容貌、出身、性格,都極為相似。但人生的結局迥然不同。《項鏈》中的瑪格麗特雖最終也沒能過上自己夢想中的生活,但也依靠自己的雙手還清了債務。而《水滸傳》中的閻婆惜,卻身首異處,成了刀下亡魂。

於她們來說,或許都會覺得命運是不公的吧。隻是一個於不公之中,得見了些許的光亮,一個則徹底走向了黑暗。

也許,閻婆惜直到臨死的那一刻,也不明白,命運為何會如此對她。但命運若也能如人一般會思考,怕是會給出另一個答案吧!

“我曾為你敞開心扉,但你親手將它關閉。怎生如今又來怪我?”

的確,閻婆惜有其不幸處,但若說她的不幸完全是命運使然,確實不盡公允。

閻婆惜本可以不死的,但她的諸多不當行為,生生將自己送到了利刃之下。

喝下孟婆湯之前,回首在陽世的一生,閻婆惜會恨誰呢?宋江自然排在第一位,除此之外,她可能還會恨她的母親吧。雖然,外人看來,她母親對她確實不錯。

有人可能會覺得這份恨極為無理,我卻以為,從閻婆惜的角度看,這恨其實也未必就全無理由。

閻婆確實對這女兒極好,但那好似乎並沒有給女兒帶來什麼真正的益處,反而讓閻婆惜陷入了痛苦。

歸根結底,這母女二人身上有一個共同點,隻知自己的感受,卻看不到別人的所需所求。

從表麵上看,閻婆硬要將女兒嫁給宋江,是要給女兒找一個好歸宿。但從閻婆的言行來看,她真正的目的,其實是給自己找一個好歸宿。閻婆把女兒嫁給宋江,說是報答宋江的資助之恩,其實是在捆綁他,她在意的根本不是宋江的人品與恩情,而是宋江的錢財。女兒於她來說,更像是一個工具。有了女兒,就可以綁住宋江,綁住了宋江,就有花不完的金銀。

其實,這麼說也未必完全精當,閻婆對自己的女兒也是有疼愛的。

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麵上須使不得。”[1]

若無疼愛,閻婆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閻婆惜也不會是那般的性格。正是因為從小被寵慣了,閻婆惜做事才從不去考慮別人的感受。

但閻婆疼愛女兒,不等於就不會將女兒當成是一個工具。

歸根結底,還在於閻婆從未將自己的女兒視為一個大寫的“人”。

這就像有的人養寵物。他可能自己節衣縮食,卻給寵物買最高檔的食物;他可能自己的衣服都懶得洗,卻堅持每天給寵物洗澡……他愛這寵物嗎?自然愛。

閻婆惜,更像是閻婆養的一個寵物。閻婆幫女兒爭取的,從來都是自己想要的。她似乎沒想過,閻婆惜是否會喜歡她的安排。

閻婆嬌寵閻婆惜,卻也會幹涉她、控製她……閻婆會給閻婆惜自己所能給的一切,但前提是閻婆惜要聽從安排。

二人的這種利益模式,於閻婆,自己這種心態怕是不自知的;於閻婆惜,估計也並未發現自己的處境。但《水滸傳》的作者通過二人的行為,將之展示了出來。

閻婆的這種教育方式,決定了閻婆惜的性格。我喜歡的,我就要得到;我不喜歡的,我就要去鄙視。直來直往,是她的個性。這個性,於她來說,是一種直爽,但於別人來說,卻顯得並不禮貌。

閻婆惜像極了一個被嬌寵慣了的“公主”,可是她並沒有公主的出身與命運。

她愛幻想,她喜歡美好的事物,她向往純粹而又浪漫的愛情。但這一切,她其實負擔不起。因為她的頭上有兩座大山,貧窮的家境與幹涉她命運的母親。

嫁給宋江,閻婆惜肯定是不願的。這跟她的需求不符,更跟她的夢想不符。在她眼裏,自己是一個“公主”,所配良人也得是高大、帥氣而又浪漫的白馬王子。宋江這種“黑山羊式”的家夥,怎麼入得了她的眼?

但,閻婆惜沒有能力擺平自己的母親。從母女二人之間的對話以及彼此對待對方的態度,可以看出,閻婆惜是有脾氣的,也常會對母親發脾氣,但她從來都擺脫不了母親的掌控。母親真正想要讓她去做的事,她並沒能力反抗。

於是,閻婆惜順從了,她正式跟了宋江。

新生活開始後,閻婆惜應該是想過要聽從於命運的。

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采我,指望老娘一似閑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卻不耍!”[2]

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隻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先來偎倚陪話,胡亂又將就幾時。[3]

可見,與宋江剛剛結合的時候,閻婆惜是對宋江好過的。這一點閻婆惜承認,宋江也承認。那時,怕是閻婆惜已經決定要認命了吧。自己既然注定要跟這個“黑家夥”過一輩子,那就過一輩子吧。而且,閻婆惜似乎也努力在讓生活變得精彩,以期往浪漫的方向發展。即使這人不如自己的意,但日子總要過得紅火、有情趣,才不至於辜負了青春年華。

可宋江實在不適合閻婆惜。

初時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卻是為何?原來宋江是個好漢,隻愛學使槍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4]

作者介紹得很籠統,但結合上下文,卻也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

初時,閻婆惜確實是對宋江好過的,宋江也接受了她的好。不過,可以想象得出,閻婆惜要的定然不是自己單方麵付出的“好”,一定是希望宋江也能如她那般,對自己好。或者說,閻婆惜應該是想讓宋江變得浪漫些的,但宋江這等粗魯漢子,自然不會,也不願、不屑去做那閻婆惜希望他去做的那種男人。於是,宋江感受到了閻婆惜“對自己的好”裏所帶有的壓力,逐漸就“來得慢了”。閻婆惜見改變宋江無望,而自己又無法接受一個半點兒情趣也無的男人,心下自然也就懈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