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二人各不滿意,自然疏遠。這不是宋江的錯,也不應是閻婆惜的錯,完全是那閻婆亂點鴛鴦譜,將兩個本不合適的人強行安放在了一起。
閻婆惜終於發現,現實是自己所不能忍受的,妥協無望之後,自然就是失望。於閻婆惜這種“公主病”性格的人,是不會從自身去找原因的,而這失望的情緒又需要有一個人去負責,那麼她定然會將之歸罪到宋江身上。
此時,閻婆惜內心怕已經開始怪罪宋江了吧。
不過,她似乎有時也會感念宋江的好吧,因為宋江帶來了他的同事——張文遠,一個絕對合閻婆惜胃口的男人。而這男人,對閻婆惜竟然也有意。
一個久曠的幹柴,一個閑置的烈火,二人直接就做了一路了。
這一段時間,閻婆惜應該是極幸福的,宋江給了她許多錢財,因此沒了生存上的困擾,張文遠給了她愛情和浪漫,也便沒了內心的寂寞與空虛。
一個生活和情感都得到滿足的女人,是沒理由不幸福的。何況,她還正處在熱戀當中。
然而,激情總會慢慢退去,理智必然歸來。按普通人的做法,自然是內心有愧的。因宋江算是她的恩人,她卻背叛了宋江。可閻婆惜不會這樣,她的性格決定了她隻在乎自己的感受,從來不會顧及別人的想法。她永遠不會想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她隻會想有誰阻擋了自己追求幸福的路了。這閻婆惜的“公主病”,已經深入骨髓了。
閻婆惜覺得對宋江沒有絲毫的愧疚,反而怨宋江擋了她和張文遠的路。
這是閻婆惜性格上的缺陷,卻也是她悲劇的根源。
她太過自我了,自我到沒有任何的道德觀念,甚至也沒了是非觀念。在她心裏,怕是會以為自己很勇敢吧,敢於衝破世俗,追求純粹的愛情。
閻婆惜確實是執迷於愛情的。《水滸傳》向來是反女性的,因此常給女性賦予道德上的過錯,對閻婆惜也是如此。作者行文當中,充滿了對閻婆惜的鄙視與譴責,完全將她塑造成了一個薄情寡義的女人。
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隻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裏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堂前玻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複翻身再上樓去了,依前倒在床上。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裏不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5]
婆惜道:“好呀!我隻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隻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6]
這兩段對閻婆惜的描寫,活脫脫地把她寫成一個忘恩負義的“淫婦”嘴臉。我們之所以如此認為,是基於宋江的視角,是基於傳統道德的視角。而想要真正了解閻婆惜,就要從她的視角來切入。
閻婆惜對宋江的寡義,恰恰證明了她對張文遠的癡情。以宋江視角來看,閻婆惜與張文遠二人的關係是奸情;但在閻婆惜心裏,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種忠貞的愛情。她想要這愛情開花、結果,所以一直在思索如何長久地跟張文遠在一起。
這也是閻婆惜為何那般討厭宋江的原因,宋江的存在讓她的愛情變得不那麼順利與完美了。
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閻婆惜的是非觀:我喜歡的就是正確的、善良的,哪怕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是良人;我不喜歡的就是錯誤的、邪惡的,哪怕你曾經幫助過我。
所以,她沒有任何理由去恨宋江,但她就是去恨了,而且恨得很決絕。
宋江的所作所為,在道義上可謂絕對對得起她。宋江幫閻婆惜葬了老爹,又是在閻婆惜老娘的極力撮合下才將她迎進門的。閻婆惜和宋江在一起,這中間確實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逼迫,但逼迫她的是她的親娘,而不是宋江。當她出軌後,宋江沒有找她麻煩,而是不再上門,任她自由自在。
可以說,雖然通讀《水滸傳》之後,會認為這宋江不算什麼大智大仁之人。但對於閻婆惜,尤其是在二人鬧翻之前,宋江做得可以說是仁至義盡的。
但閻婆惜依然恨他。其實,她或許真正恨的不是宋江,而是恨宋江曾拿走了她的愛情吧!雖然那並不是宋江主動的意願。
閻婆惜最大的問題在於,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她沒有權力去決定別人的命運,因此也便沒人去包容她的無理。如果她生在富貴人家,自然一切能夠如己所願,但可惜她隻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家境甚至可稱得上窮苦。
“沒有公主的命,卻得了公主的病”。
閻婆惜是有追求的,她追求浪漫的愛情,雖然那愛情是建立在傷害宋江的基礎之上的。
她開始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了。
就在這時,宋江一時的疏忽,讓閻婆惜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由於大意,宋江將自己的文件袋落在了閻婆惜那裏。文件袋裏有晁蓋寫給宋江的信,那時候晁蓋已經是梁山的匪徒了。官吏勾結土匪,那可是死罪。
此時,閻婆惜的性格問題暴露無遺。她覺得抓住了宋江的把柄,自己終於可以擺脫這個“障礙物”了,她跟宋江提了三個條件。
第一,跟宋江解除婚約,並讓宋江保證以後不來糾纏自己;
第二,宋江送給她的房子、首飾等不得討回,要悉數送給她;
第三,晁蓋信中提到的一百根金條,要歸她閻婆惜所有。
完全沒了恩情,有的隻是敲詐。
閻婆惜,確實眼裏隻有自己,全無他人,哪怕是曾經的恩人、曾經的枕邊人。她太過自我了,自我到不去掩飾自己的喜好,也完全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在她看來,這是應該的,但在別人眼裏,這樣的行為並不受歡迎。閻婆惜始終認為,自己喜歡的就要去追求,對方接收到自己所表達的喜歡後就要給予熱烈的回應;她也覺得自己厭惡就要去鄙視,對方就應該坦然接受。
她從未想過,別人也有需求,也需要被理解……這些,在閻婆惜眼裏都看不到,因為它們是別人的,閻婆惜隻在乎自己的。
正因此,她才跟宋江提了他無法承受的條件。閻婆惜是不管宋江是否能夠承受的,她隻知道自己需要這些東西。對她來說,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就足夠了,因為她天然地認為,自己需要的,別人就必須要給。
這是閻婆惜悲劇的根源所在。
實際上,宋江並沒有接受晁蓋贈送的一百根金條,自然無法給閻婆惜。他答應會變賣家產,但閻婆惜不答應。閻婆惜很著急,她立時就想得到金條;宋江也很著急,他想馬上拿回文件袋。
兩個時間緊迫的人無法達成共識的時候,衝突是不可避免的。於是,宋江來搶了。
結果宋江沒搶到文件袋,卻搶到了刀。
人在急紅了眼的時候,往往是無法全麵思考的。宋江那時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文件袋上,應該沒想過用刀殺人,但閻婆惜一聲喊,“黑三郎殺人也”[7],提醒了宋江,結果宋江就將她殺了。
如果閻婆惜能夠換位思考,懂得從別人的角度思考問題,那麼她是不應該喊這一聲的。
宋江在本地人脈很廣,名氣也大,還是衙門的人。對於這種人來說,殺個人是死不了的,但與匪徒勾結,卻是死罪。兩害相權,宋江必然會選擇殺人。
可是,如果懂得從別人的角度思考,那就不是閻婆惜了。所以,可以說,是閻婆惜“提醒”宋江殺死了自己。
果然,拿回了文件袋之後,宋江的緊張感全沒了,他是不在乎一條人命的,因為他有能力擺平。
但從此,閻婆惜再無機會了。
於這閻婆惜,實在不好下一個結論。說她因愛情而死,有理;說她因貪婪而死,卻也說得通;說她死於自己的愚蠢,怕也有人會同意。
但根源,還在於她的性格。她太過於自我了,沒有權力去支撐的自我,是不牢靠的。閻婆惜就死於這不牢靠。
人還是要現實些、通融些,不要總想著自己,也要想想別人。在想要從別人那裏得到的時候,也要想想可以給予對方什麼。如果一味索取,絲毫都不給予,早晚是要出問題的。
一個貌美如花的年輕女人,追求幸福、浪漫的愛情,錯了嗎?自然沒有錯!但在自己無力負擔的情況下,強行要求本不必負責任的人來幫自己負擔,就有錯了。
閻婆惜,錯就錯在沒有認清這一點。
當向對方強勢要求的時候,一定要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分量,可以促使對方向自己妥協。如果沒有這個能力,受到傷害的必然是自己。
女人想要做“公主”是沒錯的,但前提是找到可以無限容忍自己的“王子”。如果眼前的不是那“王子”,最好還是收斂些。或者可以像《項鏈》中的瑪格麗特那般,用雙手去創造出另一種平淡來。不切實際地索取,蠻不講理地要求,從來不會得到真正想要的,隻會讓自己陷入困境。
對一些人來說,承認他人的存在是一種修養;對一些人來說,承認他人的存在卻是一種痛苦。但不管如何,他人總是切實存在的,對於這份存在,要去尊重而不要去驅使。驅使的結果必然是傷害自己。
注釋
[1]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65頁。
[2]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66頁。
[3]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68頁。
[4]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61頁。
[5]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63頁。
[6]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71頁。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人世間的夫妻,並不都是般配的,總會或多或少有遺憾!
——美人聯盟
如果沒有輸掉那場戰爭,她老年時候應該是母慈子孝、兒孫滿堂吧!那時,她或許會經常給自己的孫輩講述自己當年的英勇事跡。
但這世上少有如果,她也便無法擁有一個安穩而又快樂的老年生活,而是早早就丟了性命。
不過,或許她也會感謝上天能早些帶走自己吧,這樣就可以在九泉之下跟自己的父母、親人團圓了,而不是繼續挨那無趣的生活。
我們相信,扈三娘的生活確然是無趣的。
從有趣到無趣的轉折點,是那場戰爭——梁山三打祝家莊。
在那場戰爭之前,扈三娘是快樂而又耀眼的。雖然書中沒有介紹,但可以想見,扈三娘的童年必然相較同齡女孩更為幸福。她的出身很好,父親是扈家莊的莊主,家財雄厚,算是富甲一方的土豪。這種大戶人家的小姐,必然是衣食無憂的。
扈三娘的家人也必然很寵愛她。從她武藝高強這一點可以看出,扈老太公對自己這個女兒應該是比較縱容的,否則在那個年代,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怎麼可能去舞槍弄棒?習武的多半是孫二娘之流,出身底層的窮苦人家的孩子。那個年代,上層人家的小姐,要學習的是琴棋書畫、禮儀舉止……而扈三娘竟然習得一身好武藝,必然是她的老父親對她要求沒那麼嚴格,於傳統習俗上看得淡些。有這樣一個父親,扈三娘所受的約束,自然也沒那麼多。
不僅父母愛她,她還有一個疼她、憐她、在意她的哥哥。扈三娘的哥哥叫扈成,杜興介紹扈成時說:“西邊有個扈家莊,莊主扈太公,有個兒子喚作飛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1]但縱觀《水滸傳》,這扈成的表現可謂草包至極。他並沒什麼正經的戰績,反而早早投降了梁山,後來還背叛了祝家莊、扈家莊和李家莊之前訂立的攻守盟約。他綁了祝彪,準備去獻給宋江,結果李逵不但殺了祝彪,也殺了扈家莊一眾老小。後來扈成無奈,獨自一人走掉了。
從始至終,扈成似乎與他那駭人的外號“飛天虎”實在不相匹配。但仔細閱讀,就會發現,這扈成的轉變,正是從妹妹扈三娘被捉開始的。
扈成來到中軍帳前,再拜懇告道:“小妹一時粗鹵,年幼不省人事,誤犯威顏。今者被擒,望乞將軍寬恕。奈緣小妹原許祝家莊上,前者不合奮一時之勇,陷於縲絏。如蒙將軍饒放,但用之物,當依命拜奉。”[2]
扈成本身未必就有大本事,但絕不至於那般草包,這一切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妹妹被宋江捉了去。所謂投鼠忌器,不得不低頭而已。他怎麼也想不到,梁山上的“好漢”竟然全無義氣,本來說得好好的,自己配合他們攻打祝家莊,他們屆時放了扈三娘,結果一個李逵,殺了扈成全家。
為了自己的妹妹,全然不顧家族名聲,又出賣了盟友。恐那祝家兄弟,怕是會極度瞧不起扈成。但如果從扈三娘的角度去看,卻是另有一番情境,為了救自己,可以說,哥哥幾乎付出了一切。有兄長如此,此生何憾?
種種跡象表明,扈三娘在家中必然是眾星環繞的太陽,大家都是寵著她、愛著她的。
那時候,扈三娘不僅有寵愛自己的家人,還有一個優秀的未婚夫婿。
石秀在壁縫裏張時,看見前麵擺著二十對纓槍,後麵四五個人騎戰馬,都彎弓插箭。又有三五對青白哨馬,中間擁著一個年少的壯士,坐在一匹雪白馬上,全副披掛了弓箭,手執一條銀槍。石秀自認得他,特地問老人道:“過去相公是誰?”那老人道:“這官人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喚作祝彪,定著西村扈家莊一丈青為妻。弟兄三個,隻有他第一了得。”[3]
一個是女中豪傑,一個是男中丈夫,且兩家世代交好,二人又青梅竹馬,門也當,戶也對,怎麼看,都是一對佳偶。按常理揣度,這一對年輕人在一起,生活必然幸福美滿。
然而,不幸的是,戰爭來了,梁山要攻打祝家莊了。這一切都被破壞了。
其實,從道理上講,梁山攻打祝家莊是理虧的,他們並不擁有正義。
宋江勸說晁蓋出兵打祝家莊時,給出的理由是:
“一是與山寨報仇,不折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上山入夥。”[4]
這第一點是完全站不住腳的。所謂的報仇,不過是為了報楊雄、石秀、時遷被祝家莊修理的仇。那麼這仇因何而起呢?是因為時遷住店的時候偷了人家的雞,然後又不願賠,反而將人打了,還把人家的店給燒了……最終被祝家莊的人活捉了去。
你的兄弟偷了人家的東西不賠,反而打人、燒店,倒有理了嗎?這顯然是無稽之談。於這一點,晁蓋也是不認同的,所以他聽了石秀和楊雄的講述之後,要將兩個推出去砍了。因為於“好漢”來說,這事做得實在太過丟人現眼了。
這一條,完全就是強詞奪理,擺明了一副強盜做派。
第二條是祝家莊羞辱了梁山。所謂羞辱,是指時遷打著梁山的旗號去偷搶,對方竟然反抗了,實在是沒把梁山放在眼裏。因此,必須攻打他們,打到他們一旦聽聞“梁山”二字,就嚇得屁滾尿流。這一條,同樣無恥。
這樣看來,梁山上住著的實在是一幹偽君子,全沒點兒“替天行道”的心。其實也不能這樣說,以上兩條不過是梁山給自己找的借口罷了。“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廝倒來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勢去拿那廝。”[5]“正好乘勢去”才是真的。
那麼,梁山為什麼要去打祝家莊呢?宋江的第三條才是真正的答案:“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他們是為了搶糧。
在普通人眼裏,梁山上的千萬軍士,是千萬個戰鬥力極強的勇士,但在宋江、晁蓋等山寨領導者眼裏,這是千萬張嘴,是需要喂飽的。喂不飽他們,他們不僅不會幫宋江、晁蓋打別人,反而會將宋江、晁蓋吃了。
有一群小弟要養,自身又沒有足夠的錢糧,怎麼辦?隻有搶。即使沒發生時遷的事,梁山也是早晚要打祝家莊的。時遷被捉不過是給梁山一個提早動手的借口罷了。隻是這借口,實在是有些牽強,牽強到讓人感覺無恥。
至於第四條,完全就是“摟草打兔子”,屬於額外之喜了。而且,我懷疑,宋江想要弄李應入夥,怕也不是看中了李應的本事,而是看中了李應的家財。有了李應的這筆錢,梁山自然又可以多挨些時日了。事實上,李應自從上了梁山後,雖然地位不低,但的確沒受到什麼重用。
由此可見,梁山打祝家莊,其實毫無正義可言,不過是一起打家劫舍罷了。
強盜不可怕,可怕的是強盜竟然有文化。
吳用使了一個計謀,贏得了戰爭的勝利。結果是,扈三娘被捉上梁山;扈家莊除了扈成之外,悉數被殺,甚至扈成自己也遁走了;扈三娘的未婚夫祝彪,也被李逵砍了頭。
至此,扈三娘在這世上孑然一身。
原本一個人見人羨的富家小姐,如今成了孤家寡人了。她突然失去了所有,相應的之前對未來的一切憧憬也沒了,甚至她連自身的所有權都沒有了,她已經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了,仿佛突然之間成了無主的孤兒。
很快,宋江給扈三娘找了一個新歸宿,他將扈三娘許配給了王英,梁山上最矬的一個。
宋江喚王矮虎來說道:“我當初在清風山時,許下你一頭親事,懸懸掛在心中,不曾完得此願。今日我父親有個女兒,招你為婿。”宋江自去請出宋太公來,引著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親自與他陪話,說道:“我這兄弟王英,雖有武藝,不及賢妹。是我當初曾許下他一頭親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賢妹你認義我父親了,眾頭領都是媒人,今朝是個良辰吉日,賢妹與王英結為夫婦。”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隻得拜謝了。晁蓋等眾人皆喜,都稱賀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當日盡皆筵宴,飲酒慶賀。[6]
看起來像是在做媒,但其實是在行賞。宋江的話不過是客套,相信扈三娘也不是看宋江義氣才答應的,而是她知道,自己除了答應,沒有其他選擇了。她已經不屬於自己了,此時的扈三娘,已經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了,更像是一件戰利品,沒有人再將她當一個人看待了。人人都稱讚宋江仁義,卻又有誰在意這驕傲的美人內心的想法呢。
至此,一嬌貴佳人,正式為賊了。
讓人可氣的是,扈三娘在梁山的地位雖如戰利品,卻沒有戰利品那般的榮耀。獎品從來都是珍貴的,一向用來獎賞那優秀者。可這次宋江沒有,宋江將這“珍品”賜予了一個最不成器的家夥。
梁山一幹人等,雖自稱好漢,但其實魚龍混雜,裏麵很多不堪的家夥。梁山確實有魯智深、武鬆這等硬朗漢子,也有燕青那般機智有謀的人中龍鳳,餘下的也不乏柴進這類出身高貴的富家子弟,與關勝那種將出名門的英勇戰士……但同時,梁山也有那不成器的,如一味殺人的惡魔李逵,如稍經拷打就出賣了兄弟的白勝……隻不過,那些真正的好漢名頭太響,自身魅力太足,讓人誤以為跟他們廝混在一起的,也都是響當當的漢子罷了。其實,梁山上不堪的人也很多。
而私以為,王英是不堪中的不堪者。
王英出場時,書中介紹他說:
這個好漢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裏見財起意,就勢劫了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上清風山,和燕順占住此山,打家劫舍。[7]
他原本是押車的,類似於武俠小說中的鏢師,今天的押運保安。結果,賊人沒來劫財,他先起了歹心,將別人托付他押送的財物打劫走了。
這種人品,實在是讓人不敢恭維。他哪裏稱得上是好漢,怕是無賴中也有羞於與他為伍的吧!不過是正好碰到了燕順這種講義氣的,拉他入夥了。人們誤以為他也跟其朋友一樣,是個不錯的漢子。但其實,他垃圾得很。
王英不僅毫無義氣,而且好色成性。宋江路過清風山時,被當時占山為王的燕順等人綁了。後來,燕順知道自己綁的人是宋江,立馬就把人給放了,並拜宋江為大哥,隨後殺豬宰羊,請他吃飯。中間王英聽說山下有轎子經過,猜測裏麵肯定是女人,立馬來了精神。他撇下兄弟,拿起武器就下山了。
結果,便將那女人劫上了山。此時,他也顧不得去陪宋江他們喝酒了,直接將女人帶回自己的房間,想要輕薄於她。
宋江知道了那女人是花榮同事的妻子,勸王英罷手,王英礙於宋江麵子,極不情願地放了那女人。
結果,那女人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宋江救了她,她卻攛掇自己的丈夫抓了宋江。無奈宋江一幹人等太過能打,這女人又被抓上了山。
此時,宋江等人,已然對這恩將仇報的女人恨到了骨子裏。但王英全沒這等概念,他想的依然是這女人的美貌,還是惦記著要將這女人娶來做壓寨夫人。
燕順雖沒什麼本事,但脾氣還是有一些的,二話不說,直接殺了那女人。這時候,王英突然勇猛起來,要跟自己多年的兄弟火並,因為他殺了自己的“姘頭”。若不是眾人拉開,怕燕順和王英要死一個吧!
這王英到底是個什麼貨色,由此可見一斑。
一個人人品不好,有致命的缺點,但如果有些本事,也不算一無是處。但這王英竟然連本事也沒有。
梁山攻打祝家莊的時候,扈家莊的人來助戰。扈三娘這個祝家的未來兒媳婦,自然要上陣殺敵。王英見扈三娘長得好看,便前去撩撥……
隻見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聽得說是個女將,指望一合便捉得過來。當時喊了一聲,驟馬向前,挺手中槍便出迎敵一丈青。兩軍呐喊。那扈三娘拍馬舞刀來戰王矮虎。一個雙刀的熟閑,一個單槍的出眾,兩個鬥敵十數合之上,宋江在馬上看時,見王矮虎槍法架隔不住。原來王矮虎初見一丈青,恨不得便捉過來,誰想鬥過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顫腳麻,槍法便都亂了。不是兩個性命相撲時,王矮虎卻要做光起來。那一丈青是個乖覺的人,心中道:“這廝無理!”便將兩把雙刀,直上直下,砍將入來。這王矮虎如何敵得過,撥回馬卻待要走。被一丈青縱馬趕上,把右手刀掛了,輕舒猿臂,將王矮虎提離雕鞍,活捉去了。眾莊客齊上,把王矮虎橫拖倒拽捉了去。[8]
沒本事又愛惹事的人是最討人嫌的,王英正是這種人。
然而,世事無常,偏偏將美人一丈青許配給了不成器的王英。於男人來說,這就是典型的“屌絲”抱得美人歸,但又有誰想過那美人是否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向隅而泣?
想想扈三娘最後的命運,不禁唏噓:施耐庵先生,實在太過絕情了。
這一對夫妻的不匹配,是人人看在眼裏的。
前些年,《水滸傳》被拍成了電視劇,編劇也實在無法忍受扈三娘嫁給這樣的一個王英,從而改編了情節,以期更為合理。
他們首先將祝彪改成了一個眼高手低、性格暴躁的粗魯家夥,而且刻意強調祝家莊與扈家莊之間的貌合神離以及扈三娘對祝彪的厭惡……然後,強化了王英的武功,改成了是王英本事強過扈三娘,不過是故意輸了而已。
這種改編不可謂不大,但即便如此改編,這一對看起來依然不匹配,可見王英與扈三娘的差距。
古人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生活從來都是如此,一個原本守著老醜男人的女人,突然嫁給了青春年少的英雄,怕是睡覺也會樂醒;一個許配給了少年英雄的女人,突然被迫嫁給了一個不成器的猥瑣男人,內心恐怕一時無法接受吧!不是女人太過勢利,而是人性如此。
上了梁山之後,扈三娘不再開口說話,應該就是其內心的真實寫照了。一代佳人,從此為賊。
扈三娘是讓人不自覺就會愛上的女人,男人希望女人有的優點,她幾乎都有;女人會嫉妒的同性身上的優點,她也幾乎都有。這樣的一個人,現實生活中必然是人群中的焦點,走到哪裏都眾星環繞。但於文學作品中,怕是少有好的命運。男人現實中得不到這種女人,就會在自己的作品中給她安排不幸。女人討厭這般有光華的女人,自然就樂見其在虛擬作品中遭遇不幸。
扈三娘成了文學作品中的犧牲品。
一代佳人,自入了賊窩,便再也出不來了。
人們一廂情願地以為梁山上是鐵板一塊,兄弟平起平坐,無任何矛盾。但其實未必。我們很難想象盧俊義、關勝這等出身高貴的真豪傑會真心看得起王英與白勝之流,不過礙於麵子不好表露罷了。同樣,扈三娘守在那樣一個男人身邊,怕也難得有真正的開心吧!
或許,從內心講,扈三娘的早夭,也是一種解脫。遺憾的是,那王英竟然也死在了她的身邊。
上天對這女人,太也刻薄。
自古紅顏多薄命。是因為她們有出色的條件,卻沒有掌控自己命運的權力。於是,出眾反而成了她們受傷害的理由。好在如今時過境遷,人人都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了。於此環境下,努力經營自己,隻有益而無害。
注釋
[1]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628頁。
[2]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664頁。
[3]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638頁。
[4]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634頁。
[5]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634頁。
[6]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676頁。
[7]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422頁。
[8]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646頁。
武大郎和西門慶之間隔著俗世
這世界不是我們一個人的,不可能完全按照我們喜歡的樣子出現。
——美人聯盟
《列子·黃帝篇》中記載了一個故事。
宋國有個養猴的老人,因為家裏窮,吃不上飯,便想控製猴子的飲食。他怕猴子不肯乖乖就範,就先騙猴子說:“給你們橡樹果,早上給三顆,晚上給四顆,可以嗎?”猴子聽了十分惱怒。老人這時又說:“那早上給你們四顆,晚上給你們三顆,這總夠了吧?”猴子聽了非常高興。
這就是成語“朝三暮四”的來曆。
於這故事,我們常拿來嘲笑猴子蠢傻,不知“數”為何物,但在這故事中也隱約透露出一些信息,其實,順序很重要。
按常理來講,一個人如若先前做了很多壞事,但後來多行好事,那別人多半會給他好的評價,說他迷途知返,也樂於給他更多機會。但反過來,先做些好事,再去做壞事,那麼別人還是會給予後者唾棄與譴責,覺得這家夥不牢靠,是信不得的壞人,更甚者會說,後者一副虛偽樣,瞞騙了眾人。這好似從沒有人覺得一個壞人突然做了好事是欺騙,但一直覺得一個好人竟做了壞事是欺騙。
這是人性的有趣處,卻也是人們出於自保而下意識養成的習慣,是對我們有利的。但其實,於那被我們評價的人,不甚公平。
那先幹壞事後幹好事的,所得評價會高些;那先幹好事後幹壞事的,我們給予的評價則會低些。哪怕那兩個人幹了同樣的好事,也幹了同樣的壞事。於做人上,也是一樣。
潘金蓮就是後者,先是好人,後成了壞人,於是被永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
說潘金蓮原本不壞,自然是有根據的。
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作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隻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恨記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1]
可見,初始時候,潘金蓮不僅不是一個淫靡的女人,反而十分珍惜名節。否則,她完全可以從了那主人家,沒必要跟從武大這種一無所長的角色。而且,一個奴婢敢跟主人家頂撞,也確實是需要些勇氣與膽量的。潘金蓮,支撐她這份勇氣和膽量的,應該不僅有對名節的珍視,還有對理想的追求。因為有所追求,因此才不願被人隨意安排命運。那時候的潘金蓮,當得起是一個有追求的女性。
然而,個人終究抵不過命運,奴婢也注定鬥不過主人家。潘金蓮的命運向來是攥在別人手裏的。她的主人想必是個內心極度陰暗的家夥,我得不到的,就要親手毀掉。於是,潘金蓮被嫁給了武大郎。
這顯然是不公的,不僅潘金蓮會如此認為,甚至路人也是這般想。於是,那些好事的輕浮浪蕩子弟,便總去滋擾潘金蓮夫婦。這些人自是沒安好心,完全是衝著潘金蓮的美貌來的,但他們給出的騷擾事由,確實不好反駁,“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2]。潘金蓮與武大郎,實在不相匹配。
《水滸傳》行文至此,就給潘金蓮下了定論,說她“為頭的愛偷漢子”[3],其實是不準確的。此時的潘金蓮,似乎並無不良舉動,完全是作者出於反女性的心理,根據最後的結果給潘金蓮安上的一頂帽子罷了。
事實上,從全文看下來,潘金蓮對武大郎其實不錯,對窮苦生活似乎也沒什麼太多的不滿。當然,這裏指的是遇見西門慶之前的那個潘金蓮。
在武大郎家中,潘金蓮是絕對的大掌櫃。她經常嗬斥武大郎,也經常吐槽武大郎。許多人因此覺得,潘金蓮是無比嫌棄武大的,但其實,並非如此。潘金蓮確實是家中的掌事人,也會經常嗬斥得武大不敢吭一聲,但她絕沒有不將武大放在眼裏。事實上,她很尊重武大郎,或者換個說法,武大郎想要去做的事,潘金蓮哪怕不同意,也不會真正去阻攔。武大真正想要做的,通常都能做成。隻不過,這些要深入了解《水滸傳》本身,才能有這個深刻的理解。
武鬆出公差之前,曾囑咐武大郎要晚出早歸。聽了叔叔這話,潘金蓮是不高興的。她之所以不高興,並不是因為武大郎在家的時間長了,限製了她玩耍的自由,而是氣武大郎太過聽從於武鬆,而那時候,她跟武鬆已經翻了臉了。
但即便如此,在武大郎的堅持下,潘金蓮依然妥協了。
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4]
可見,如果武大郎堅持,潘金蓮是會給他麵子的。而在剔除武鬆的影響下,潘金蓮甚至很在意武大郎的意見。
王婆設計要潘金蓮幫她做衣裳,待到飯口時候,自然要請潘金蓮吃飯。武大郎知道後,對著潘金蓮一番囑咐。
武大道:“嗬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隻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5]
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潘金蓮果然依武大郎的話做了。
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幹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嗬呀!那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傷了娘子。”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幹娘見外時,隻是將了家去做還幹娘。”[6]
可見,武大郎的意見潘金蓮是聽的,苦日子她也挨得過,也算不上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人。隻不過,她平日裏對武大郎嗬斥慣了,又因為後來做出那些偷奸害人的事來,人們自然給她冠以壞女人的名頭,因此,看她怎麼做也不順眼罷了。
事實上,我們周圍有很多這樣的女人。她們嘴上不饒人,但其實內心中並沒有多壞的想法。不管是生活中,還是藝術作品裏,常能發現類似的角色。她們哭哭啼啼,一臉憤怒地去指責自己的丈夫無能,不能給自己提供富足的生活。她們說出的話,也極為傷人,讓人感覺到一股來自內心深處的惡意,任誰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壞女人。但哭完了,罵過了,她們便又重新拿起籃子去市場了,且會買那最便宜的菜,會跟那攤販斤斤計較,為家裏省下每一分錢。
她們真的勢利嗎?自然不是,隻是內心有一股憧憬,有一種向上的願望,但實現無望,因此憋出一腔怒氣來,直突突地發泄了了事。
這類女性的性格有矛盾處,可這矛盾處卻是她們的可讚處。她們內心有憧憬、有追求,但絕不會不切實際。在外人看來,這類女性遇到難處就會哭天抹淚,極力想要逃離,其實不是。她們確實會抱怨生活的苦,但絕不會逃避生活的苦,反而會直麵那苦。隻不過,她們胸中的悶氣鬱結於胸,累積到一定程度會時不時發泄一番,這就給人一種不安於現狀的印象。
潘金蓮便是如此。她因為不安於被淩辱,所以得罪了之前的主人家,從而被迫嫁給武大郎。這於她心中,自然是不願意的,但她天性使然,使她不會逃離命運,隻會安於現狀。因此,知道自己反抗無望之後,卻也與武大郎過得融洽。潘金蓮這種人,向來都是識時務的,在有希望改變命運時,會盡全力抓住那希望;在無希望改變時,就安心過好眼前的生活。
這是她性格的可愛處,卻也正是這性格讓她墜入了人生黑暗的深淵。將她推入深淵的是西門慶,而打開那深淵之門的,是武鬆。但根源還在於潘金蓮的性格:無望時善待眼前,有望時全力以赴。
第一次見到武鬆的時候,潘金蓮就心動了。不過,這種心動應該也僅僅是一念情起而已,還沒到動心的地步。此時,在她心裏,武鬆還隻是單純的對於高大英俊男人的臆想罷了。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少女見到心中的男神或一個男孩見到自己夢想中的女神,幻想著發生點旖旎的故事罷了,但未必就真要去做什麼。這是人之常情。事實上,難說武鬆也沒有過類似的想法,拋開作品本身不說,一個男人如果沒了對於美好女性的一種渴望,那就很奇怪了。
書中描述潘金蓮的長相、打扮的時候,是借用武鬆的眼: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嫋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7]
這是在看自己的嫂子嗎?更像是看一個有魅力的女人吧!不過,這都是人之常情,算不上是汙點。隻是,武鬆是個響當當的漢子,控製住了自己,那一刻的邪念立馬就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長嫂如母”的敬重。而潘金蓮沒有控製住自己,或說並沒有要刻意去控製自己,因此她逐漸陷進去了,陷入了在現代人看來,是一段不該有的禁忌之戀中。其實在古代,小叔子在長兄亡故後,出於對孤兒寡母的考慮,娶了長嫂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大過錯。
潘金蓮之所以沒有控製住自己,是因為她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也看到了愛情的另一種可能。這種可能是她夢寐以求的。麵對希望,她重新來了“勇氣”,決定要去追尋了。
但那追尋的路並不平坦。潘金蓮和武鬆之間有一個避不開的障礙——武大郎。
一般來講,潘金蓮這種性格的人,情感會來得極為濃烈,也極為專注。當她們感覺到愛情已經來臨的時候,眼裏有的隻是自己和自己的愛人,看不到任何其他。在這一點上,潘金蓮跟閻婆惜倒是有些相似。兩個人不同的是,閻婆惜對待每一樣自己喜歡的東西都是眼裏隻有自己。而潘金蓮自小命苦,長期給人家做奴婢,眼色還是有的,平日裏為人處世,稍老練些。但於感情上,跟閻婆惜一樣,有些自私。
如果武鬆和潘金蓮想法一樣,那麼他們之間是沒有什麼真正的障礙的,武大郎不是宋江,他沒能力去阻止。但武鬆畢竟不是張文遠,他不可能去傷害自己的哥哥。
於是,矛盾就出現了。
潘金蓮有情,但武鬆無意,這段感情注定不會有結果。
一般來講,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若沒看中對方,不搭茬兒就好,實在躲不過,直接拒絕也就罷了。少有去羞辱、傷害對方的。但這一次,潘金蓮卻受到了傷害,武鬆拒絕了她,也羞辱了她。
武鬆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隻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跤。武鬆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8]
然後,武鬆搬出潘金蓮和武大郎的家,去縣衙住了。
武鬆如此決絕,一方麵因為不懂女人,另一方麵是因為武鬆跟潘金蓮的特殊關係。
於武鬆來講,他不僅要拒絕潘金蓮對他的愛,還要阻止潘金蓮對任何人的愛。因為潘金蓮一旦萌生再次尋找真愛的想法,他的哥哥武大郎就會受到傷害。因此,武鬆很絕情,甚至可以說表現得有些猙獰。他以為,可以用這種方式讓潘金蓮知難而退,安守本分。
武鬆太不了解女人了,尤其不了解潘金蓮這種女人。
潘金蓮這種人,隻有發現自己即使再努力也無法得到一樣東西時,才會放棄,然後直麵眼前。別人幹擾她,讓她們放棄,不但不會成功,反而會激起她們的反抗心理。
所以,為人婢女的時候,主家輕薄她,她不從,因為在她的見識裏,是有人可以製約男主人的。她也確實那麼做了,將實情告訴了女主人,且取得了效果。但被迫嫁給武大郎之後,她知道,自己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命運了,所以才逐漸安於平淡。這種人很擰,是嚇不退的,反而會視那企圖嚇退她的人或事如仇敵。
武鬆不了解這一點,而是用對付日常所碰到的潑皮的那種方法去對付潘金蓮。必然會引發潘金蓮的逆反心理。
這時候,潘金蓮對武鬆的感情變得複雜起來,恨他的絕情和無禮,卻又想得到他的愛,更重要的是,她似乎想要征服武鬆了。你不是不理睬我嗎?我偏要打敗你,奪來你的愛情!
所以,當武鬆因為要出去公幹,來與哥哥道別時,潘金蓮又一次誤會,以為武鬆回心轉意了。這時候,她還想著去征服武鬆。
潘金蓮沒想到的是,武鬆不是來跟她相好的,而是來勸武大郎提防她的。武鬆錯在他是當著潘金蓮的麵囑咐的武大郎,又是當著武大郎的麵隱晦警告潘金蓮的。莫說潘金蓮這種性格裏有自尊心的人,即使脾氣再好的,也受不了這種羞辱。於是,潘金蓮與武鬆間爆發了第二次矛盾,兩個人徹底決裂了。
這武鬆實在不懂女人。他以為對付女人跟對付那些潑皮無賴一樣,用拳頭嚇就可以了,實在幼稚。潘金蓮不是孫二娘,江湖手段對她是無效的。
這時候,潘金蓮的逆反心理起了變化。不再是你不喜歡我我偏要你喜歡了,而是你不要我去愛,我偏要去愛。你們不是都想要我守婦道,一心一意跟著這“三寸釘穀樹皮”嗎?我偏不!
潘金蓮的心已經活了,她內心的愛被重新燃起。
但如果生活無事,一切平靜,這活泛的求愛之心想必也會因時間的流逝而慢慢變淡吧!
可偏偏就出了事了。
西門慶來了。
他身後還站著王婆。
那時候,潘金蓮比西門慶小幾歲,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可王婆已經年過半百了。
潘金蓮從前做過丫鬟,應該會看些眼色的,但想必不夠老到,否則也不會淪落到要嫁給武大郎。西門慶是破落戶出身,近年暴發了一筆財富,整天跟他混在一起的是各路潑皮、商戶與官衙老爺,幹的就是狡猾無賴的勾當。王婆則是媒人、穩婆等最為市儈的身份集於一身。
不管是從年齡、閱曆,還是從接觸的社會層次上講,潘金蓮跟另外兩個比都差得太多。何況,潘金蓮在明,另兩個在暗,他們又是處心積慮想要勾引潘金蓮,恰巧這時潘金蓮又活了心,哪有不得手的道理。
潘金蓮上了鉤了,與西門慶做了一路。
本就對自己的丈夫失望了,現今又有了如意郎君,潘金蓮的心自然就不在武大郎這邊了。不過,潘金蓮畢竟不是閻婆惜。她雖然也愛得濃烈,愛得專注,但其實沒那般邪惡。對待武大郎還是有些許愧疚之心的。不過也僅僅是些許愧疚而已,早已沒了留戀和惦念了。
這時候,武大郎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在鄆哥的攛掇下,竟然想親自去捉奸了。
其實,武大郎有更好的選擇。等,等他的兄弟武二回來。他自己去,並不明智。
但武大郎好像被衝昏了頭腦,竟然大踏步去了。
說他被衝昏了頭腦,是因為他那天很不正常。
前一天武大郎跟鄆哥約定好了,明日捉奸,一個引開王婆,一個去捉奸。第二天,武大與鄆哥見麵。
鄆哥道:“早些個,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隻在左近處伺候。”武大雲飛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9]
“飛也去賣了一遭回來。”總給人一種興奮的急迫感,而不是憤怒與傷心。
等到真正去捉奸的時候,武大的表現是這樣的:
隻見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房裏來。[10]
武大郎竟然卷起衣裳,不像常見的報仇做派,倒像是一個人要幹一番大事業的樣子。他大踏步往前走,而不是跑著去踹門,也不像報仇的樣子,倒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勇猛。總之,武大郎完全沒有懲治人的架勢,反倒像極了在炫耀。
或許,這武大郎終年被人欺負,不敢吭聲。這一次總算自己有了道理了。內心想對方必然會因為做了壞事而心裏發虛,任從自己耀武揚威吧!
完全一副得勢了的怯懦者展示自己“勇猛”的架勢。
武大郎的這種舉動,給潘金蓮出了一道公開的選擇題。是選西門慶,還是選武大郎。
潘金蓮自然是選西門慶的。她本就被武鬆傷害到了,也早已將那傷害轉移到武大郎身上,她現在對武大郎是嫌棄的。而西門慶正是她熱戀初期的情郎。
於是,潘金蓮側麵提醒西門慶去打武大郎。
那婦人頂住著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閑常時隻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也嚇一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11]
西門慶很快便反應了過來,重重踢了武大郎一腳,揚長而去了。
此時潘金蓮的絕情已經暴露無遺了。她再不是那個肯跟武大郎安穩過日子的人了,她的心早已遠離了武大,給了西門慶了。
如果潘金蓮如此對待的是自己曾經的戀人,自然沒有問題。但武大郎是她的丈夫,不管是從傳統道德的約定,還是從一個妻子的義務上講,此時的潘金蓮,都是一個“壞女人”了。
但她似乎是不自知的,或者說她自身應該不是如此認為的。被愛蒙蔽了雙眼的潘金蓮,開始啟用閻婆惜的思考模式了。
能給我幸福的,就是正義與善良的,阻擋我幸福的,就是邪惡與凶殘的。前者她會發自內心去認同,後者她會由衷去憎恨。
但潘金蓮畢竟不是閻婆惜,她沒那般自我,也沒那麼凶狠。閻婆惜恨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隻要她看對方不爽就足夠了,哪怕對方曾幫助過她。但潘金蓮不是,她是需要一個理由說服自己的。
潘金蓮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是武鬆之前對她的傷害。她怕是覺得委屈吧,我一個貌美如花的剛烈女人,嫁到你們武家,跟了這不成器的“三寸釘穀樹皮”,結果你武鬆卻那般羞辱我,你武大郎也全不站在我這邊幫我說話,反而信你那兄弟。憑什麼?
這理由未必要說服得了別人,隻要說服自己就夠了。
一個珍惜名節的剛烈女人,如今成了拋夫而去的淫蕩女人了。
武大郎因為被西門慶重重踢了一腳,臥床不起,眼看就要不行了。這時候,他又犯了另一個致命的錯誤。武大郎一直看不清形勢,本是一個懦弱的家夥,卻總去硬裝強橫。
以他的處境,打感情牌,去央求潘金蓮,潘金蓮未必就會任他去死。但他偏偏一副厲害模樣,用武鬆去威脅對方。於是,激起了對方的殺心。
結果,在王婆的指導下,潘金蓮藥死了武大郎。
這女人,徹底墮入了魔道。殺人之罪,是怎麼也洗不脫的。
潘金蓮的悲劇在於她沒看出西門慶不是她渴求的理想,而是一個陷阱。她以為他們之間是愛情,但西門慶真正想要的其實隻是欲望。她為了對方不惜拋夫、殺夫,但對方真正想的不過是新鮮感,過後就將她拋棄了。
情濃,是潘金蓮的優點,卻也葬送了她的生命。
武鬆回來了,他帶走了潘金蓮、西門慶和王婆,將他們送到了另一個世界。
希望在那個世界中,潘金蓮不再為西門慶和王婆所騙!
沒有自我的人,是空有軀殼的行屍走肉;太過自我的人,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家。迷失自己,就會有別人來幫我們掌控命運;隻顧自己,那被我們掌控的就會奮起反抗,從而傷害我們。要看到自己的需求,更要看到別人的需求。重視自己的意願,也重視別人的意願。
這世界不是我們一個人的,不可能完全按照我們喜歡的樣子出現。我們也不是這世界的奴隸,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在這中間尋找一個平衡,生活才會更加美麗。
注釋
[1]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01頁。
[2]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01頁。
[3]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01頁。
[4]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12頁。
[5]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22頁。
[6]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22頁。
[7]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02頁。
[8]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07頁。
[9]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32頁。
[10]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33頁。
[11]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333頁。
好男人像婚姻裏黑色的網
生活的不如意不是我們背叛初衷的理由。
——美人聯盟
常有人玩笑似的表示,施耐庵老先生似乎跟潘家有仇。因為《水滸傳》中,兩個“壞”女人,都姓潘。一個是潘金蓮,另一個是潘巧雲。
的確,《水滸傳》中的反麵女性角色不少,但細分下來,真正的“壞人”,卻也不多。王婆算一個,但王婆的壞,有媒婆在人們眼中的固有認識在裏麵。我們的文學作品中,媒婆本就壞人居多。
那些年輕貌美的女性中,則以潘金蓮和潘巧雲最“壞”。閻婆惜也有毛病,但出於性格,她是“作”。閻婆惜的問題,跟潘金蓮殺夫、潘巧雲叛夫比起來,還是不一樣的。
當然,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下結論說施耐庵先生就跟潘家有仇。但《水滸傳》中的兩個潘姓女人,確實都值得研究一番。
說起來,潘巧雲也算是個苦命的。她年紀輕輕就沒了丈夫,成了寡居的女人。
不過命運並沒有完全拋棄她,很快她就又組成了一個家庭,她嫁給了楊雄。
在大眾眼中,楊雄是不錯的。他有一個不壞的工作,也有一身尚可的本事,而且似乎是個懂得顧家的,也知道疼老婆。這楊雄還很講義氣,認了漂泊的石秀做兄弟,並讓他住到自己家裏。
但在潘巧雲眼中,楊雄的表現似乎並不夠好。
之所以如此,是在於二人的認知與需求差異。
楊雄要做的是一個世俗的好人,潘巧雲要的,則是一個有情趣的丈夫。
這兩者,差異很大。
世俗的好人,常常會按照社會的要求去照顧家庭,而不是按照家人的要求。於是,就產生了偏差。一個覺得自己給出了全部,一個覺得什麼都沒有得到。
潘巧雲就是此類。
楊雄確實有個不錯的工作,算得上體麵,也有足夠的收入。但潘巧雲在意的其實並不是錢,當然,最準確的表達是,潘巧雲的終極目的不是錢。
在楊雄眼中,自己能夠拿錢回家就足夠了,便完成了一個男人、一個丈夫的義務。於是,他的目標是拿更多的錢回家。
但潘巧雲在意的是,我們有錢了之後,還要有點什麼。在潘巧雲眼裏,錢財夠用就可以了,接下來就該去享受生活了。她有著錢以外的追求,然而楊雄沒有。
這時,矛盾就產生了。楊雄以為自己做到了最好,給了妻子最大的幸福,旁觀者覺得這楊雄真是個好人,懂得為家庭付出。但在潘巧雲眼裏,丈夫是有些呆板與木訥的。他隻知道去幹事業,從來不管家庭。不是楊雄沒有管過,而是方向不對。
在楊雄眼裏,自己經常出差,是為了家在奮鬥。在潘巧雲眼裏,楊雄一個月中有半個月不在家,就是冷落自己的表現。
因此,雖然楊雄一直在努力,雖然人人都覺得楊雄是個好人,但潘巧雲並沒有得到滿足。因為楊雄走錯了方向。
楊雄不僅在對家的態度上走錯了方向,在對老婆的態度上,也是一樣。
從《水滸傳》中,我們可以看出,楊雄其實是挺在意潘巧雲的,也算得上是一個聽話的丈夫。楊雄信任潘巧雲,也會努力去滿足潘巧雲的願望,會聽從她的意見。但這些,其實並不是潘巧雲要的。
楊雄依然在做一個世俗的好丈夫,他注定能得到周圍眾人的認可,卻無法讓潘巧雲滿意。
楊雄對老婆的愛,本質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一個聽話的機器,是一個清掃障礙的工具,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情趣的人。
生活中,確實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善良、厚道、老實,你提出什麼要求,他們都會去滿足,但他就是無趣,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很枯燥。他們是好人,但他們真的不吸引人。
楊雄就是這樣一個家夥。
潘巧雲要的是生活的品質,這品質不僅有足夠的錢財,更有精神上的互動與交流。而楊雄偏偏不懂這些,楊雄更像是一個機器。讓他做事可以,讓他給人帶來快樂,他是不行的。
於是,便出現了偏差。
在別人眼裏,潘巧雲有一個優秀的丈夫,但潘巧雲並不這樣認為,她會覺得,自己守著一個榆木疙瘩。
這種情況下的潘巧雲,一定是苦悶的。人人都以為她幸福,但其實她並不滿意。而這不滿意又是無法言說的。
想想看,如果潘巧雲跟別人抱怨,說對丈夫不如意,旁觀者會怎麼說?肯定說她不知足,這麼好的丈夫都不懂珍惜,實在是太過矯情了。
其實,不是潘巧雲本身矯情,而是認知偏差決定的。這楊雄,是個標準的世俗好人。
在這一點上,連一向以精細著稱的石秀,也是一樣的看法。他覺得這“浪蕩”的嫂子配不上自己的哥哥。其實,根本的問題在於,楊雄與石秀不懂女人。
石秀和楊雄完全是以男性視角在看待問題。他們不管麵對誰,奉行的都是對待好兄弟的那一套。他們不知道,人與人的需求是有差異的。他們尤其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需求差異更大。
這種認知差異,是潘巧雲不幸福的深層原因。
她要的是一個懂情趣的情郎,而楊雄隻能做一個好哥們兒。楊雄這類人,是典型的男人中的好男人,於女人來說,喜歡他的怕不多,尤其是對生活品質有追求的。
這也是很多人的通病。我們常見社會上很多被剩下的“好人”,於是,常為他們感歎,為什麼這麼一個好人總是單身。原因很簡單,這種人隻懂如何做朋友,不懂得該怎樣做一個合格的伴侶。當我們將之當成朋友的時候,發現他各方麵都極為妥帖。可是如果跟他做情侶後,就會了解到,其實這個人有一個致命的毛病,那就是無趣。真的很無趣。
於是,這類人就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身邊人為他抱不平,但跟他有過親密接觸的人又都會遠離他。如果以一種曖昧身份與其接觸,然後發現他並不是自己尋找的那個,從而遠離後,就會招致品評,人們會覺得這個人太過挑剔了,這麼好的人都看不上。
其實,就是角度差異造成的認知差異。
所以,潘巧雲必然是苦悶的。
但其實,這份苦悶,是人生的常態,即使如今的社會中,身處此類苦悶中的人,也比比皆是,這些苦悶者,有女人也有男人。歸根結底在於傳統文化籠罩下的人們,並不懂得去表達愛與經營愛。一句話,太多的人不懂愛情。
在古代社會,此類情況尤其嚴重。沒有爆發不是沒有問題,而是人們選擇了隱忍。
但潘巧雲不想忍。
這完全沒有問題。
問題出在潘巧雲並沒有相應的實力,或者說沒有足夠的智力。
聰明的人,在麵對這種苦悶的時候,會去努力改變自己的另一半。他不懂情趣,就教他情趣。
潘巧雲沒有教,而是選擇了背叛與逃離。
從她做出這一選擇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受到道德上的指責與批判。
潘巧雲越軌的對象是裴如海,一個真正的“花和尚”。
其實,這裴如海並不是個好家夥,也不能算是好伴侶。裴如海不是那種可以廝守終生的人,他其實也沒能力給人以愛情,他能給的,不過是赤裸裸的欲望。
此時的潘巧雲,缺少的恰恰就是這欲望。
於是,一個幹柴,一個烈火,兩個人走到一起並不奇怪。
他們兩個的結合,很順利。完全不像西門慶之於潘金蓮,要費上好大一番周折。
因為潘金蓮本沒有強烈要背叛的心,但潘巧雲有。
從此,兩個潘姓女子走上了同一條路。
這份相同中,也有諸多不同。
不同的是,兩個女人的態度。潘金蓮尋找的是愛情,潘巧雲追求的則是欲望。潘金蓮肯定夢想著離開武大,與那西門大官人廝守一生。但潘巧雲不會,她絕對不會嫁給裴如海的。
與武大郎相比,西門慶再不濟,也可以說是更適合做丈夫的。何況這西門老狐狸隱藏得很深。潘金蓮必然會生出與他走完人生下半程的想法。但潘巧雲不一樣。
潘巧雲很確定,裴如海是不適合做丈夫的,比楊雄還不適合。裴如海隻是用來發泄生活的不如意的。
從某種程度上講,潘巧雲尋找的是一個理想的丈夫,體麵、顧家、本分,又懂得情趣。她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於是,將目標分化了。她在楊雄身上找到了體麵、顧家與本分,在裴如海那裏得到了情趣。
所以,潘巧雲其實從沒有想過要離開楊雄。她對楊雄沒有厭棄,她隻是覺得楊雄沒那麼完美。
潘巧雲是有些貪婪的。她不願承認人生的不完美。她始終都不明白一個道理,想要的東西越多,需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大,身上背負的責任也會越重。
潘巧雲不喜歡代價與責任,她隻想要擁有與享受。
沒有以責任為基礎的擁有,必然會與道德戒律發生衝突。這份衝突,是極大的隱患。
但潘巧雲幾乎完美地解決了這份隱患。
可最終還是出了岔子——石秀。
石秀是一個精細人。他的這份精細來自他那天生的自卑與敏感。
石秀出身淒苦,從小看人眼色。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人,是自卑的,也是懂人心的。他未必放得下人情,但絕對看得出、看得透人情。
所以,石秀發現了潘巧雲和裴如海的關係。這石秀太敏感了,敏感到可以察覺一切細節。
於是,敏感的石秀將事情告訴了粗枝大葉的楊雄。
楊雄很生氣,他開始恨潘巧雲了,自己對她那般好,她竟然背叛自己。但很快,潘巧雲就幫楊雄打消了這份恨意。
事情是這樣的,楊雄醉酒回家後,罵了潘巧雲,說要修理她。潘巧雲馬上就意識到,石秀將自己的事情告訴了楊雄。於是將計就計,嫁禍給石秀。第二天,楊雄酒醒之後,潘巧雲主動告狀,說石秀調戲了她。
楊雄相信了,將自己的把兄弟石秀驅逐出門。
這一段小插曲,暴露了楊雄身上一個極大的問題。他似乎沒有分辨能力。石秀跟他說:“哥哥,嫂嫂背叛了你。”楊雄馬上就信了,然後恨起潘巧雲來。潘巧雲跟楊雄說:“相公,那石秀調戲我。”楊雄馬上就信了,然後趕走了把兄弟石秀。
這楊雄,完全沒有主見與主意。這樣的人,是老好人,會得到好的評價,但做伴侶,其實不合適。他太粗心了,如此粗心的人,必然感受不到生活的細節。一個對生活細節沒有把握的人,是不可能有情趣的。
潘巧雲以為,石秀走了,自己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她怎麼也沒想到,敏感的石秀是不會讓這種事輕易過去的。
石秀用計策殺了裴如海,又再一次說服了楊雄,最終將潘巧雲也殺了。
自此,一對夫妻各奔東西。楊雄去了梁山,潘巧雲去了奈何橋。
潘巧雲有錯嗎?自然。生活的不如意不是她背叛的理由。但其悲劇的根源,還是在於她的貪婪。這份貪婪不是針對物質與欲望的,而是針對完美的。
對完美的過分追求,也是一種貪婪。
當什麼都想要的時候,定然是什麼都難抓住。
但不管怎麼說,潘巧雲罪不至死。但她還是死了。與其說死於自己的背叛或死於楊雄的憤怒,倒不如說潘巧雲死於石秀的敏感。
一個有攻擊力的自卑者,是不可以招惹的。潘巧雲沒有看到這點。她始終沒有看透石秀。她不知道,石秀這種敏感的家夥,可以吃得苦,可以忍得餓,唯獨不能被冤枉。誰要是冤枉了他,誰就是他終生的敵人,他會用最殘忍的手段,讓那人付出代價。
什麼都想要的,必然什麼都沒有。沒有責任匹配的利益,一定不能真正給人帶來好處。
一個人,想要的太多的時候,就必然痛苦。當他隻想要好處,而不想用踏實的努力獲得這種好處的時候,他所享受的好處一定隱藏著危險。
潘巧雲不明白這個道理,她為自己的不明白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她的故事,值得每一個人深思。
人性最不堪一麵的忠實追隨者
一個把握不好自身行為界限的人,在得到正向的刺激之後,會更加漠視行為界限。
——美人聯盟
整部《水滸傳》,一百多回,雖然對女性著墨不多,但也著實刻畫了諸多類型的女子。這其中,有絕對的惡人,如王婆;有人見即憐的,如扈三娘;有完全去性別化,讓人分不清男女的,如孫二娘與顧大嫂;也有閻婆惜、潘金蓮之類,邪惡中帶著無奈,讓人恨卻也讓人歎的。
但有一個女人,與她們截然不同。這女人其實並不能算是一個十足的壞人,也似乎沒有與生俱來的邪惡。但她就是討人厭,身上完全沒有半點兒可愛可言。
這類人,也算一朵奇葩,他們沒幹過太過邪惡的事,卻比那些大奸大惡者更讓人唾棄。
《水滸傳》中的這個人,就是白秀英。
這白秀英是個唱曲兒的,業務能力極強。她原本混跡於大城市東京,後來相好的在鄆城縣當了知縣,於是跟著到了鄆城,依然是做老本行。
白秀英的這段經曆,極容易讓人聯想到閻婆惜。而且,回顧閻婆惜情節時,作者借用媒婆之口說了一段話:
“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個官人不著,流落在此鄆城縣。不想這裏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個僻淨巷內權住。”[1]可見,這鄆城縣的人並不喜歡聽唱。但白秀英竟然還是來了,為什麼呢?
閻婆惜一家的經曆或許可做參考。
我們自然不知道閻婆惜一家為什麼要從東京來到山東投奔親人。但我們從閻婆惜本人的性格可以看出,即使她業務能力強,也未必就能招徠生意,原因在於閻婆惜的性格。閻婆惜並不是一個討喜的人。她太過自我了。
服務業從業人員,是需要看人眼色的,要懂得看人下菜碟。閻婆惜並不懂這些,她奉行的原則是我喜歡的就拚命對你好,我不喜歡的就不怎麼理睬你。
這種人,在服務業混不下去,自然不奇怪。
那麼,白秀英是否也是此類呢?
根據書中描寫,我覺得,是。
這白秀英,情商極低,更為嚴重的是,她的老爹也跟她一樣,是情商低的家夥。
可偏偏受命運捉弄,這一對父女入了服務行業。
我們先來看看白秀英出場的場景。
那白秀英唱到務頭,這白玉喬按喝道:“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鑒事人。看官喝彩道是過去了,我兒且回一回,下來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盤子,指著道:“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麵前,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白秀英托著盤子,先到雷橫麵前,雷橫便去身邊袋裏摸時,不想並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白秀英笑道:“‘頭醋不釅徹底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標首。”雷橫通紅了麵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饑’。”白玉喬叫道:“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裏人、村裏人,隻顧問他討甚麼?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標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眾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喬道:“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麼緊?”有認得的喝道:“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白玉喬道:“隻怕是驢筋頭。”雷橫那裏忍耐得住,從坐椅上直跳下戲台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唇綻齒落。眾人見打得凶,都來解拆開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欄裏人,一哄盡散了。[2]
客人忘了帶錢,他們不僅沒有半點兒理解,反而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對於服務業人員來說,這實在是個大錯誤。
更為重要的是,並不是雷橫消費了他們的具體東西。通過描述可見,白氏父女的營業方式,是唱給所有人聽,然後憑賞的。這時候使用這種手段,尤其讓人不舒服。
所以,我們看到一個現象,白氏父女犯了什麼了不得的錯誤了嗎?沒有。但就是有很多人會討厭他們。這是情商低的最大表現。他們絲毫不給人麵子,哪怕隻是因為人家一時疏忽。
我們都知道,出門忘帶錢是常有的事。而且雷橫解釋過了。再者說,鄆城縣這種小地方,是完全的熟人社會,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有頭臉的人,承諾過的事情,基本都會兌現。因為大家都熟知他,違反承諾會影響他的形象。
因此,如果是個會做生意、懂人情的,自然不會那般刁難雷橫。買賣,從來講究和氣生財,得罪了人,買賣就難做了。
但白氏父女顯然沒有這般想法,他們隻顧自己心裏痛快,完全不管什麼人情世故。
白氏父女的這種不管不顧,不是對人情的反抗,而是對他人的藐視。對人情的反抗是當別人用人情綁架我們的時候,不去管那人情,大膽說出自己的正當訴求,以保證不被眾人裹挾。對他人的藐視是隻看到自己內心的想法,隻想發泄自己內心的情緒,至於對方是否受到打擾和傷害,他們是不管的。
前者,我們說他是有自我的勇士,後者我們說他是沒禮貌的莽漢。
白氏父女雖然有那麼一點點擠對人的理由,但其實是沒禮貌的莽漢。
但這裏還有一個問題。不管如何說,這白氏父女都是混跡於風月場的,就算再是蠢笨,也該早已熏染出來了。以他們多年的經曆,即使做不到圓滑世故,也應該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更為可疑的是,當有人道出雷橫都頭身份時,白老漢聽了不僅沒有半點兒顧忌,反而變本加厲去刺激雷橫。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原因就在於,他們有靠山。
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3]
鄆城新來的知縣,是白秀英的相好。
至此,一切了然。
我們現在可以大致勾勒出白氏父女的形象了。
這父女二人,情商很低,是看人下菜碟的人,但他們似乎無法看準。
因為他們懂得看人下菜碟,所以能夠籠絡住知縣。又因為常常看不準確,所以並不能保證自己的客源。因此東京混不下去了,隻好來了小地方,鄆城縣。
剛來的時候,白氏父女似乎也曾低調過,各處拜過碼頭。前文就曾寫到。這雷橫此時是剛出公幹回來,回來後就有小二跟他說,新來的白氏父女曾經來拜會過他。雷橫也正因此,才會來聽白秀英唱曲兒。
我們無法得知白氏父女為什麼要拜會雷橫。是出於習慣,新到一個地方必然要拜拜碼頭,還是縣令的授意,讓他們跟基層領導搞好關係,抑或是去告訴雷橫自己的後台是縣令,想讓雷橫出點兒血……
總之,就這行為本身來看,沒有問題。但很快,他們似乎就變了模樣,根本不認雷橫這都頭了。自然是因為有後台。
可見,這白秀英父女,變臉極快,這也是他們不討喜的原因。
關於成因,無法確定,因為信息太少。但不外乎那幾種可能。
一是窮人乍富,得意忘形。古時候,在服務行業做事,賺的是低眉順眼的錢,內心有不甘是很正常的。有了後台,便成了可以頤指氣使的那個,自然要好好舒爽一把,見人也欺負欺負,顯顯本領。
二是太過勢利,給我錢的,我認你是個朋友,不給我錢的,我就不把你放在眼裏。不僅不把你放在眼裏,還要盡力羞辱你,為的就是發泄內心的積鬱。
不管是哪一種,都表明了一點,這對父女,完全不具備把握度的能力。他們隻會諷刺,不會適當諷刺。因此那諷刺不僅不能成為羞辱別人的武器,反而會令對方惱羞成怒,從而給自己帶來危險。
白老漢就因為言語太過,而遭了雷橫一頓老拳。
這時候,後台起作用了。白秀英一哭二鬧三上吊,擺平了自己背後的男人。雷橫被幹倒了。
一個把握不好自身行為界限的人,在得到正向的刺激之後,會更加漠視行為界限。
白秀英就是如此。
當她利用後台扳倒了雷橫之後,開始變本加厲地去羞辱雷橫。她完全忘記了,之前就是因為毫不留情的諷刺,激怒了雷橫,導致老爹挨了揍。
似乎在這白秀英的眼中,一個人隻要比另一個人矮了一頭,那麼就可以任其欺淩了。不管怎麼對待那“矮子”,對方都要忍受。她從未想過,如果徹底激怒對方,是否會招致瘋狂的報複。她沒有這個概念。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白秀英對雷橫的所作所為,已經不像是在替自己的老爹報仇了,更像是在純粹地羞辱雷橫本人。她不是在泄憤,就是在依靠羞辱他人來獲得快感,或說成就感。
白秀英光鮮的外表下,似乎藏著一顆被壓抑太久的邪惡的心。
也許是早年所受欺淩太多,種下了報複的種子。也許是江湖市儈見得太多,讓她悟出一個道理:“打人,就要徹底打倒。隻有踐踏了對方的尊嚴,對方才不敢反抗。”
總之,白秀英對“弱者”沒有半點兒憐憫,隻想將之完全踩在腳下。
她的心裏,沒有尊嚴的紅線,她隻想感受踐踏別人尊嚴所帶來的那份刺激。
正因為此,白秀英才有了諸多讓常人難以忍受的行為。她羞辱了雷橫,還暴打了雷橫的老母親。
這白秀英,對強者有著下意識的諂媚,對弱者卻全沒顧忌,完全是一副勢利、市儈的嘴臉。
雷橫畢竟不是底層的弱者。他是朝廷的人,是霸淩一方的都頭。雷橫在江湖上也有自己的名號。這雷橫也會巴結上級領導,但畢竟沒有完全喪失反抗的勇氣。他身上,從來都有江湖人的一麵。
當看到老母親被人欺淩的時候,雷橫爆發了,用枷鎖打死了白秀英。
就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死於自己的“作”。
人們常說,在人上時,拿別人當人;在人下時,拿自己當人。
白秀英似乎完全弄反了。遇到強大的,極盡諂媚,遇到不如自己的,任意踐踏。
不給自己尊嚴便不會獲得尊重,不給別人尊嚴,最容易給自己帶來危險。
白秀英永遠都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死了。她死得其實半點兒都不值。她和雷橫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嗎?沒有。有特別嚴重的利益紛爭嗎?也沒有。不過是因為一時誤會,最終自家處置不當,導致雷橫由都頭變成草寇,而自己由活人變成死人。
難怪人們常說:“寧和明白人打架,不和不明白的說話。”
知理,從來重要。
給別人以空間,也就給自己留了餘地。凡事別做絕,不僅是一種寬容大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不要得理不饒人,何況很多時候我們並不得理。
注釋
[1]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60頁。
[2]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679頁。
[3]引自《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6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