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是一個悲劇美人,她的美也是獨特的病態美。林黛玉的第一個悲劇是母親早逝。因為父親無暇照料,也因為外祖母惦念,林黛玉來到了外祖母家,也就是賈府。
初到賈府的時候,林黛玉是很小心的,甚至可以說有些小心過度。
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2]
完全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讓人感覺這姑娘性格多疑、有些自卑,是個特別在意別人感受,或說尤其在意他人看法的人。
這樣的人,往往很累,一心一意活在別人的看法和評價裏,完全以別人的喜好來決定自己的行為。而且,攻擊性極弱,尤其不願跟人發生衝突,當自己的看法跟別人不一樣的時候,他們總是會自動修訂自己的看法去迎合別人。那時候,林黛玉是頗有些此類傾向的。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隻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隻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3]
林黛玉是念了書的,賈雨村就是她的老師,賈母問她的時候,也如實回答了。但聽了賈母的話後,聽出了賈母不喜歡女孩兒讀書的意思,因此後來寶玉再問時,她便改了口,說自己隻是認識幾個字罷了。
完全一副寄人籬下、謹小慎微的樣子。
但如果以為林黛玉是那種活在別人評價裏的人,就有些偏頗了。林黛玉並非此類性格。
在賈府住了一段時間之後,跟眾人都熟識了,林黛玉也便完全放開了。
此時,她再不是那個謹小慎微、處處小心的人了,而是變了一副麵孔,變得刻薄起來。
原來那個唯唯諾諾的人,如今牙尖嘴利了。
有如此變化,在於情境不同了。開始時,她是外來者,想要融入這個環境,自然謹小慎微。當陌生環境變成熟悉環境後,自然就放開來了。
事實上,也確實有很多這種性格的人。在陌生人麵前,總是一副老實憨厚樣,但跟熟悉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卻言語刻薄,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
是他們善於偽裝嗎?
也不是。
之所以如此,源自內心深處的那種自卑和怯懦。
在陌生人麵前處處小心,是為了給人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在熟悉的人麵前極盡挖苦諷刺,不是想要打擊別人抬高自己,而是因為內心中將這當成是一種幽默。他們是在利用此類“幽默”吸引身邊人的注意,也是在突出自己、吸引關注,是在為自己營造形象。
行為矛盾,但性格並不矛盾。
不過,在林黛玉身上,是有矛盾的。
因為林黛玉並不是對每個不熟悉的人都謹小慎微的。後來結識的史湘雲等,沒那麼親密時,也常被林黛玉諷刺挖苦。
由此可見,林黛玉並不是一個太過自卑的人,更像是一個有些自我的人。因為自我的人也常常會通過挖苦、諷刺別人製造“幽默”效果,他們因為過於自我,體驗不到別人的處境,僅以自己的感受為準。他們要的是自己通過挖苦和諷刺展示聰慧,至於別人被諷刺後的心情,他們是感受不到的。他們的同理心追趕不上他們的思維方式。
結合上下文可以看出,林黛玉最初始的所謂自卑,可能來自她母親的自負。因為她母親常以自家為傲,因此在林黛玉心中留下了一個印象,賈府是遠遠高於他們林家的。因此才有了那所謂的自卑和處處賠小心。當真正了解之後,並沒察覺出有何特別之處來,自然也就恢複了以往的性格,露出了自己尖酸刻薄的一麵。
可以說,那時候的林黛玉,是有些討厭的。
說她討厭,是因為她身上似乎有些“欺軟怕硬”和開不起玩笑的特性。
說她有些欺軟怕硬,源自史湘雲的話:
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裏敢挑他呢。”[4]
可見,林黛玉雖然經常擠對史湘雲,但於薛寶釵,是不大惹的,因為薛寶釵同樣伶牙俐齒,林黛玉在她那裏占不到什麼便宜。
林黛玉身上的另一個缺點是,她從來喜歡用刻薄的語言開別人的玩笑,但自己開不起玩笑。她打趣別人可以,別人打趣她卻不行。
小醜才九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裏也知道,便隻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著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5]
果然,林黛玉生氣了,她無法忍受眾人將自己比作一個伶人,還拿這個當作笑話來聽。
其實,她諷刺別人的時候,往往比這更要過分。
嚴以待人,寬以律己。這是幼年林黛玉身上一個極為重要的特點。
這折射出的是她過分的自我。那時候的林黛玉,是一個極度自我的人,她僅能看到自己的需求,從來不顧及別人的感受。這種人很“真”,但那份“真”其實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一個林黛玉,一樣有人喜歡。原因無他,情人眼裏出西施。
林黛玉能夠獲得賈寶玉和眾多讀者的愛,即使是那個極度自我、充滿了攻擊性的林黛玉,因為她足夠優秀。她很漂亮,有獨特的氣質,更重要的是她有才華,書中眾多女子,個個出類拔萃,但若論起詩書才華來,林黛玉當仁不讓,屬頭名。
一個人的優點是可以掩蓋他的缺點的,當然前提是在那些欣賞他的優點的人眼裏。林黛玉的美豔與多才,在一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人眼中,就成了缺點了。但在喜歡這種類型女子的人眼中,她性格中的缺陷,反而不重要了。
所以,即使是那個刻薄而又自我的林黛玉,一樣惹人喜歡。何況,在不露出攻擊性的時候,林黛玉其實還是不錯的。
林黛玉的轉變是在逐漸跟大家真正熟悉以後,或者可以說,在大觀園內,跟大家整天廝混在一起,彼此徹底了解了。她才真正放下了自己的攻擊性,不再那般刻薄了。
改了毛病的林黛玉,真真正正可愛起來了。
尤其是當她跟薛寶釵的母親薛姨媽相熟以後,才徹底從內心接受了眾人。此時,她不再是那個外來的林黛玉,而是大觀園裏的林黛玉了。
不過,林黛玉性格中的悲劇部分,依然沒有丟掉。事實上,她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的性格。隻不過是由於跟周圍人關係的改變,內心接納了更多的人罷了。
林黛玉性格中真正的悲劇成分,依然在於她的自我。
林黛玉是一個以自我感受為全部的人。
她覺得她歡笑,全世界便會跟她同樣歡笑;她悲傷,全世界也會一樣去悲傷;她痛苦,這世界也能感受那痛苦。
這樣的性格,對自身最大的傷害就是,她們常用戕害自己的方式去發泄自己的憤怒。
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做的那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裏麵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我哪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戴在裏麵,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怠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地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6]
這是林黛玉生氣的一個小片段。她生氣的時候,是從不去解釋的,也不去質詢,而是獨自垂淚或者拿東西出氣。但其實,結合她身體狀況來看,她也是在拿自己的身體出氣。
由此我們可以一窺林黛玉的性格。
她是一個自我到以為世界會跟自己同步的人。她覺得自己察覺到自己生氣了,那麼別人就應該也能察覺到;她覺得自己清楚自己生氣的原因,別人也自然就知道自己生氣的原因;她覺得自己因生氣而苦悶、受折磨,那麼別人同樣也會苦悶、受折磨。
於是,她一直用犧牲自己健康的方式,來化解自己的憤怒,而從不將自己的憤怒和傷心講出來,更不會發泄出來。
正因為此,人們會覺得她的性格很怪異,她則會覺得別人太過輕視自己,從而一直心懷攻擊意願。
她不知道,這是認知錯位導致的一種誤會。她隻是以為,這是世界涼薄,沒有人真正體恤自己。
所以,她常感覺到孤單,覺得沒人關心自己,沒人理解自己。不是沒人關心她,也不是沒人理解她,是她給別人定了一個太高的標準,沒有人能夠達到。
當覺得全世界都不理解自己、都不關心自己的時候,未必就是這世界出了問題。
但林黛玉從沒有過類似的想法。
她的孤獨不是沒人關心的孤獨,而是無人理解的孤獨。林黛玉的孤獨不是身體上的,也不是環境造成的,而是精神上的。這種精神上的孤獨,不是因為個人境界太高,無人企及,而是她希望人人都能窺見她的內心。但她從沒想過,自己是一直沒敞開過內心的,反而關閉了別人走入她內心的門。她注定孤獨,她的性格決定了她的人生必然是晦暗的。
其實,能夠理解她的也不是沒有。賈寶玉算是一個。可這個偏偏又是多情的種子,他不僅理解林黛玉,還理解其他人。
當僅有的東西被人分享後,內心自然是痛苦與煎熬的,會拚了命地想要奪回來。
所以,在林黛玉真正感覺到賈府是自己家之前,她對人充滿了攻擊性。她的攻擊性一半來自自己的性格,一半來自賈寶玉的行為。很大程度上,她去諷刺與挖苦的,正是賈寶玉珍惜與在意的人。
這是一份出自情的嫉妒。這是害怕失去,卻又因為手裏沒有主動權,無法確保不會失去後的一種虛張聲勢。
那時候的林黛玉是滿身帶刺的,但那刺裏包裹著的是一顆柔軟易碎、還淌著血的傷痕累累的心。
所謂外強中幹,即是此類。
好在她最終融入了賈府。
悲劇在於,她還是沒能徹底走出自我,去感受別人。
多疑的性格,加上不斷自懲的做法,終於將她的身體拖垮了。
這是林黛玉悲劇的根源。
她的眼淚不是柔弱的象征,更像是一種懲罰別人的武器,她在用眼淚傷害自己,從而讓別人感受疼痛。
這是很多心理不成熟的人的共性。用傷害自己的方式,給對方以壓力和負擔,讓對方受到懲罰。他們下意識以為,自己受到的傷害越大,別人遭受的懲罰就越重。卻不知,別人並不能跟他的情感完全同步。絕大多數時候,傷害了自己,並不能達到懲罰別人的效果,隻會讓別人更加厭棄他。
性格決定命運。
林黛玉這種人,往往會呈現兩個極端。要麼幸福無比,要麼痛苦無比。
當她遇到一個可以真正窺視其內心的人時,她所能夠感受到的快樂和愉悅,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強烈。當她找不到這樣一個人時,她的孤獨和痛苦同樣比任何人都強烈。
他們可以享受到最精彩、最美妙的愛情,他們也可能陷入最痛苦、最煎熬的深淵。
分界在於,他們是否能夠遇到那個正確的人。
林黛玉其實遇到了,可是沒能夠得到幸福。命運跟她開了個玩笑。
她體驗到了獲得的快感,但還沒來得及享受這快感,便失去了,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痛苦這種事,有一個特性。越是擁有對比,越是強烈。
同樣的痛苦,對於一個從未享受過幸福滋味的人來說,可能早已習慣,不以為然了。但對於一個一直身處幸福中的人來說,可能是致命的打擊。
從山頂突然墜落到深淵的過程,往往比痛苦本身更折磨人。
林黛玉一直身處這過程當中。因為她遇到的是“瘋癲”的賈寶玉。
前一刻以為自己得到了,但看到寶玉又跟其他人親密來往時,又以為自己失去了;當覺得已經徹底失去沒有希望時,他偏又來道歉,讓自己以為還擁有著,可剛原諒他,他又去招惹別人,讓自己以為又一次失去了。如此往複,不斷循環……
即使身體再好,也一樣會被拖垮,何況林黛玉還是個多愁多病的身!
承認他人的存在,不僅是一種修養,更是一種成熟與智慧。僅僅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並不高尚,甚至常會讓人覺得可厭。個人以為的世界辜負了自己,往往都是假象。不是世界辜負了他,而是他從未真正睜開眼認識這世界。
注釋
[1]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83頁。
[2]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37頁。
[3]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47頁。
[4]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77頁。
[5]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95頁。
[6]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32頁。
薛寶釵:原生家庭裏走出來的假小姐
在他的自由世界裏不會有道德規範的你。
——美人聯盟
如果說賈寶玉和林黛玉是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是總也長不大的孩子,那麼薛寶釵則是成熟過早,小小年紀就有了大人的心思。
之所以如此,自然跟薛寶釵的原生家庭有關。薛寶釵就像是自己原生家庭用模板造就出來的假人,她的全部人性都符合封建世俗的小姐標準。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其實,早當家的根本原因不是窮,而是他們需要過早去承擔責任。
人們印象中窮人家的孩子多早熟,不過是貧窮家庭往往需要孩子過早麵對現實生活問題,需要他們小小年紀就承擔一定的責任而已。事實上,即使不窮的家庭,隻要孩子需要提前承擔過多責任,一樣會造就早熟的個體。
這方麵,薛寶釵是最為典型的例子。
薛家從來不窮,不僅不窮,簡直富可敵國。不過,薛家人似乎並沒有尋常有錢人的那種逍遙和自在,反倒是愁苦臉者多。
原因在於,他們家亂心事太多。
薛寶釵的父親早早就離開了人世,家裏隻剩下母親、哥哥和她,還有數不清的錢財。從小嬌生慣養,從來不知苦為何物,也沒有受過良好約束的人,一旦沒了可以管教他的人,又有大把錢財可供揮霍,那麼這個人往往就會墮入歧途,做些混賬事情出來。薛寶釵的哥哥薛蟠,正是這樣一個人。薛蟠是個混世魔王,除了正事,什麼事情都幹,實在是個讓人頭疼的人物。
薛母為人很好,但明顯欠缺治家能力,她根本無法約束自己的兒子,也似乎無力將自己的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因此,薛家雖然富貴,卻滿是煩惱,因為有個麻煩製造者在家中。
薛寶釵是個擔事的人,也是有責任心的。這時候,她站了出來,擔負起了責任。她需要跟她哥哥的各種壞毛病抗爭,需要讓自己的家井然有序。
若以一個精幹的、善於治理家庭的成年人做比較,薛寶釵自然是不夠優秀的。雖然薛寶釵生起氣來,薛蟠會聽從於她,但薛寶釵無法從根本上約束住自己的哥哥。她隻能讓薛蟠少惹些麻煩,而沒辦法讓他完全不去惹麻煩。甚至,她隻能讓薛蟠在做了錯事之後認錯,而根本沒辦法讓薛蟠不做錯事。她能力所及,也隻是阻止薛蟠不昏頭、不錯上加錯而已,對於那最初始的錯事,她是無力阻止的。
不過,即便如此,薛寶釵已經算是很厲害了。畢竟,她年紀還小。
環境讓薛寶釵必須快速成熟起來,去麵對成年人需要麵對的一切。
富人的出身窮人的命。
薛寶釵注定操勞。
少年多事,讓薛寶釵有了成年人的思維和思考方式。於是,她身上的特質跟林黛玉便截然不同了。
提到林黛玉,人們印象中往往是多情、柔弱、敏感等,薛寶釵不同,她小小年紀,人們對她的評價便是穩重、得體。
不是薛寶釵選擇了少年老成,是家庭讓她必須成長起來。可以說,她的哥哥薛蟠,從某種程度上正是薛寶釵性格的製造者。
這不該是一個出身富貴之家的幼小女孩兒應該得到的評價。像薛寶釵這種出身的富家小姐,她的童年應該是驕傲、任性的,家庭環境在她本該有的天真爛漫上蒙了一層灰暗的顏色。
不過,這層所謂的黑暗色調,是從童真的角度講的,若從成年人的角度看,薛寶釵其實光鮮靚麗。
這是角度的差異。
就像孩子都想出去瘋、出去玩,將功課遠遠撇開,這是他們的夢想。如果整天圈在屋子裏,麵對著書本,他們便會覺得日子是無趣的、枯燥的。但在家長眼裏,卻截然相反,家長更喜歡安靜的,隻知道學習的孩子。整天出去瘋跑的,從來都讓家長頭疼。
薛寶釵這樣的早熟個體,太早失去了孩子的天真爛漫,卻注定能夠贏得長輩的心。
事實也確實如此。
薛寶釵來到賈府之後,處處顯露出成熟穩重來,深得眾人歡心。她能夠俘獲人心,不僅在於自身條件足夠優秀,漂亮、知禮,更在於她懂得像一個成年人,甚至可以說像一個有擔當的成年人那般,知道去體諒別人。
這一點於賈寶玉和林黛玉身上是從來看不到的。
賈寶玉和林黛玉從未遇到過挫折,是活在理想裏的孩子,他們隻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都能得到,從不知道得到的過程是需要付出努力和艱辛的。不是他們太過無情冷漠,而是自身環境給了他們太多的優越和享受。
賈寶玉和林黛玉也少去思考別人的感受,他們都是自我的。因為他們不需要去考慮別人的感受,內心中從沒有這個概念。
說到底,他們兩個不需要去懂人心。家庭定位決定了,他們的任務就是去天真爛漫,就是去享受的,這是二人的幸運處。
跟他們同樣出身的薛寶釵不一樣,她必須要懂人心,因為她需要去管理人。
薛寶釵的眼裏是有別人的,甚至有時候會犧牲自己的一些利益去滿足別人。
因此賈母喜歡她,王夫人也喜歡她。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到晚間,眾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餘,大家娘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賈母一麵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隻得點了一出《西遊記》。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了,不肯再點。賈母便特命鳳姐點。鳳姐雖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先點了一出,卻是《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1]
這正是賈母喜歡薛寶釵的原因,她能夠想到別人想不到的地方,她下意識地選擇了和王熙鳳同樣的做法。要知道,王熙鳳是賈府大管家,她的責任是讓全府上下滿意、高興,這是她的分內事,但薛寶釵不同,她是客人,可她還是下意識那般做了,完全是一個成年人模樣。
也正因為此,賈寶玉喜歡林黛玉要多於喜歡薛寶釵。
賈寶玉是一個孩子,孩子最好的朋友不是父母,而是夥伴。因為他們跟夥伴在一起的時候,可以恣意玩耍,父母卻會去約束他們。
小孩子最為厭煩的就是被人約束,他們最想逃避的,就是各種責任。這是孩子的天性。
林黛玉同樣是孩子,她能理解賈寶玉的“癡”與“瘋”,薛寶釵卻不能,薛寶釵的思維是成人式的,她會和家長一樣去要求一個孩子。
所以,賈寶玉曾說:
“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是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2]
賈寶玉嘴裏的混賬話,其實就是成年人要求孩子刻苦與上進的話語。這是兒童所不喜歡的,卻是家長的殷殷期盼。
事實上,薛寶釵確實是有此類傾向的。她不僅自己是成年人式的思維,也喜歡跟自己同樣屬於成年人思維的人。
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都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邊送,又怕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在身後伸過手來,“拍”的一下將胭脂從他手中打落,說道:“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呢?”一語未了,隻見襲人進來,見這光景,知是梳洗過了,隻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裏去了?”襲人冷笑道:“‘寶兄弟’那裏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襲人又歎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兒,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誌量,深可敬愛。[3]
襲人的所謂“識見”,並不是什麼深刻的道理,不過是希望賈寶玉有個成年人的樣子,有個“傳統男子漢”的樣子罷了。說到底還是家長式的思維,希望賈寶玉能夠刻苦、上進,能夠早早丟掉身上的孩子習性,“成熟”起來。而不是如今這般,隻知道玩鬧,做些“幼稚”行為。
說到底,襲人反對的是賈寶玉身上的那份“童心”。
薛寶釵認可的襲人的“識見”也正是這一點。
襲人和薛寶釵雖然年紀不大,但內心都住著一個成年人。
襲人是必須要去考慮這些事的,那是她的職責,她要快快成熟起來才能夠做好自己的工作。但其實,薛寶釵本不必如此。可現實決定了,薛寶釵雖然跟林黛玉是同樣的出身,但其實她是襲人的命運。
那以後,薛寶釵確實也是對襲人頗為青睞的,很是照顧她,也很尊重她。
從這一層講,賈寶玉應該不是薛寶釵心中的理想丈夫。
薛寶釵對賈寶玉的喜歡和愛,應該僅僅是姐姐對弟弟的親情之愛,是來自於血緣的。怕是沒有多少愛情在裏麵。隻是這個弟弟討人喜歡,她便出於姐姐的本性,下意識去關心、愛護而已。
以薛寶釵的性格,她所青睞的,應該是那種有責任、有擔當、懂得去為別人委屈自己、有所謂上進心的男人。賈寶玉在她眼中,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罷了。
從這個角度講,將賈寶玉與薛寶釵硬捏合到一起,其實是不合適的。
他們之間確實有感情,不過僅僅是姐弟情罷了,根本不是異性之間的愛情。
賈寶玉一直是個孩子,活在理想當中,他要的是拋開一切責任與世故,隨心生活。他不希望被管束,他喜歡自由。他想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他要的是一個可以跟他一起瘋、一起鬧、認同他的兒童價值觀的人跟他一道生活。
薛寶釵則完全相反,她是活在現實裏的,她要去麵對柴米油鹽,她要思考日子怎麼過,生活的方方麵麵她都要去考慮周全。
賈寶玉注定會嫌薛寶釵管得太多,像個媽媽;薛寶釵注定會嫌賈寶玉太過任性,像個孩子。
他們之間不適合做伴侶。除非一方犧牲自己的想法去滿足另一方。
但《紅樓夢》中,續寫的章節還是將他們二人捏合到了一起。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高鶚先生給了賈寶玉一個還算不錯的歸宿,薛寶釵卻受了苦了。還沒有感受到丈夫的溫存,便守了活寡。漫漫人生,隻有她自己去忍、去熬了。
其實我一直覺得,《紅樓夢》續寫的部分,也就是後四十回,最失敗的地方就是對薛寶釵的塑造。
在後半部分裏,薛寶釵原有的精明、幹練都消失了,反而成了一個不知所措的人。不管是在處理家庭關係上,還是對待夫婿的態度上,都沒了之前的成熟,完全成了一個庸碌的普通人。
薛寶釵應該是王熙鳳式的人。她或許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但絕對不會放棄努力,麵對生活,她有一顆向上的心,也有一顆改變的心。
不過,不管怎樣,薛寶釵依然是一個悲劇人物。即使歸宿再好,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相較其他人而言,薛寶釵是沒有童年的。
生活的壓力,早早拿走了她的大部分快樂。
一個想要讓所有人都滿意的人,一定是一個付出眾多的人。
在這一點上,王熙鳳如此,薛寶釵也如此。不過是王熙鳳更為強勢,懂得從其他地方彌補回來,薛寶釵更為仁厚,願意為所謂的大局付出與犧牲更多。
這一點,在跟林黛玉的關係上也可以看出。
林黛玉一直刁鑽古怪,即使真正融入賈府之後,她身上的那種“刻薄勁兒”也並沒有完全消失,依然常出驚人之語。
雖然薛寶釵在林黛玉那裏經常吃諷刺,也常會諷刺回去,算是沒有吃什麼虧,但依然一團和氣。她對林黛玉其實是有諸多忍讓的,像是一個包容的大姐姐。我不會任你混淆大小關係,不會任你“欺負”不還手,但我也絕不會仗著自己大就壓著你,在保住姐姐式威嚴的同時,給了林黛玉足夠的關注和愛護。
這是薛寶釵厚道的一麵。
王熙鳳則不同,話語間,她似乎完全是壓著林黛玉的,不僅很少在林黛玉那裏吃虧,反而經常拿林黛玉打趣。
王熙鳳是吃不得虧的,尤其是在平輩和小輩那裏。
兩者相比,薛寶釵的仁厚,更加明顯。
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早期,薛寶釵似乎是做到了的,她對人好,別人也同樣認可她。但隨著家道中落,她的命運徹底走向了悲劇。
這是環境使然,誰也沒有辦法。
人,到底還是無法和命運抗爭的,哪怕是早熟的薛寶釵。
注釋
[1]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92頁。
[2]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432頁。
[3]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80頁。
王熙鳳:強者都有一顆柔弱的心
在男權世界中再怎麼剛強,也別忘了你是一個女人。
——美人聯盟
這世界從來都是公平的,一般來講,想要讓所有人都滿意的,一定是付出最多的那一個。
從別人那裏獲得認可和支持,是要付出代價的。想要的認可和支持越多,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大。這是世間規律,誰也逃不脫。
那絕頂聰明的,可以在付出和所得之間做一個良好的平衡,在讓別人滿意的同時,保證自己能夠得到所要。那手段不濟的,就容易出問題,要麼別人給出的評價不好,要麼自己想要真正得到的拿不到手,或不能全部拿到手。
王熙鳳就處在一個需要讓所有人都滿意的位置。
她的位置很重要、很風光,但也很艱難。
人們印象中,家是一個溫馨的地方,但有時候家其實也很猙獰。
家的猙獰處在於不自知的幹涉與掌控。就像賈政與賈寶玉。
賈政總是在羞辱和否定賈寶玉,是因為他天生不喜歡這個兒子嗎?當然不是,其實賈政也是極為疼愛賈寶玉的,但他還是要處處打擊自己的兒子。
原因在於賈政希望賈寶玉按照他的意願去成長、去生活。
於賈政來說,不是先有了兒子,然後按照兒子的喜好和天賦去教育他,讓他自由成長,最後成才。而是他內心先有了一個自己兒子的成長路線,待到他的兒子真正出生後,他便希望兒子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去成長、去生活。
賈政永遠不明白,他內心深處所希望的兒子形象從來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而僅僅是他的幻想,或者說那是他的理想。
理想和現實注定是有差異的。賈寶玉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是一台機器,他無法按照賈政寫好的程序去指導自己的行為。於是,父子之間的衝突便爆發了。
賈政覺得賈寶玉不成器,完全沒個樣子,賈寶玉覺得賈政太過殘暴,在他身上感受不到溫情。
其實,賈政愛兒子的心和賈寶玉敬重父親的心都是一樣的,同樣真摯、同樣火熱。但賈政的認知偏差,造成了父子間關係的疏遠和僵硬。
他們彼此愛著對方,但都不快樂,反而像極了一對互相折磨的冤家。
這便是家的猙獰處。
即使愛存在,也未必就能夠真正地快樂,還要看身處那份愛籠罩中的人是否足夠聰明,能否發現如何去愛才能給自己和他人帶來快樂。
父子之間,尚有這種錯位,家族中的其他成員之間會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何況,賈府內的人不僅僅是血源親,還有許多下人和奴仆。這些人,跟賈家未必就心往一處想。但他們必須與賈家的人朝夕相處。貌合神離的人整天形影不離,其中有多少齷齪可想而知。
這便是王熙鳳所處的環境。
無數人在盯著她,有希望她好的,有希望她走黴運的,有真心愛戴她的,也有陽奉陰違等著看她笑話的,當然還有恨她入骨希望她快死的,也有表麵巴結實際想從她身上獲得好處的。
這些人、這些關係錯綜複雜,都在王熙鳳這裏交彙,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
家猙獰的一麵,王熙鳳必然看得淋漓盡致。她知道家很溫暖,是最牢靠的港灣,也知道家很冷漠,尤其是她所處的這種大家族,隨時都有吞噬一個人的可能。
正因為此,王熙鳳是矛盾的。她很堅強,也很脆弱;她很強大,也很弱小。
在人們眼中,王熙鳳是可畏的,性格潑辣、果斷決絕,典型的強心髒,但其實她很敏感。在她強大的外表下,也有一顆柔弱的心。不過是她一直隱藏得好罷了。
她不敢表露出自己的脆弱來。長輩、平輩、晚輩和下人都在盯著她,也在盯著她的位置。當人們發現這個女人其實也可欺負,那麼不僅她的工作無法順利展開,她的地位同樣岌岌可危。
王熙鳳手段狠辣,是因為她知道一旦自己失勢,會有太多的人踩到自己的頭上來。她害怕這點,所以用極度的強橫來展示自己的力量。這種做法本身就說明她的內心是有恐懼的。
之所以這樣,不是王熙鳳性格有缺陷,也不是她天生善於偽裝,而是她的位置決定了,她必須如此。她一定要有許多張麵孔,才能保住自己的威嚴和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