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需要可以隨時扮演不同的角色,去麵對不同的人、不同的情境。
事實上,她也是這麼做的。
王熙鳳一出場,也就是她跟林黛玉剛剛見麵的時候,就展現了這方麵的能力。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隻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1]
變臉極快,又不至於尷尬,這就是王熙鳳的本事。
一方麵,她確實需要在魔鬼和天使之間轉換,因為她不僅要震懾住別人,也要去籠絡別人。震懾是為了讓對方聽自己的話,籠絡是要讓對方幫自己幹活兒。這兩種角色,她早就轉換自如了。
另一方麵,她也需要讓賈母開心。
王熙鳳的地位和威嚴不是來自其性格本身,至少絕大部分不是來自其性格本身,而是來自她所處的位置,或者說來自那個位置所具有的權力性。
是管家所擁有的權力,讓王熙鳳可以統禦眾人的。如果這個權力消失了,那麼即使王熙鳳再精明能幹,一樣不會有如今的地位和威望。
權力,尤其是傳統家族式的權力有一個特性,它是中心放射式的。
如果我們往平靜的水裏投一粒小石子,水麵立即會出現層層波紋。離波紋中心越近,波紋的幅度就越大。權力,尤其是傳統家族式的權力,也是如此。它有一個權力中心,離權力中心越近的人,所能夠掌握的話語權就越多。
賈母無疑是賈府的權力中心,因此,王熙鳳想要讓自己的權力更穩固,就必須無限接近賈母,去討她歡心,讓她認可和喜歡自己。得到了賈母的重視,王熙鳳行使權力的時候就會更順暢。
所以,王熙鳳對賈母的愛就複雜了。既有晚輩對長輩的敬愛,也有故意討好以得到好處的諂媚的愛。
不過王熙鳳手段高,別人看不出諂媚來而已。
對上,王熙鳳一向是低著頭的。
對下,王熙鳳則始終昂著頭,是高傲的,但有時候她也要硬擠出一副愛憐的笑容來。
她對下冷漠,是因為必須要拿出自己的氣場和威嚴來,哪怕是裝也要裝出來,因為如果不這樣,她就沒辦法壓服別人。但一味的強橫也是不行的,她需要底下人怕她,也需要底下人服她,因為她需要那些人幫她幹活兒。如果人人都對她陽奉陰違,那麼即使她再威風,一樣無法保住自己的位置。
她想穩固自己的位置需要兩個條件:一是賈母這種權力中心人物的賞識和支持;二是她能夠很好地完成相應的工作。如果工作做不好,再有人想保她也是徒勞。
想要讓人付出,就要讓人得到好處。所以,王熙鳳在表現威嚴的同時,也要偶爾表現出慈愛。這樣才能真正掌握人心。她要用行動告訴別人,聽話,我會給你好處和笑臉,反抗,我隻有大棒。
這手段描述起來簡單,真正掌握它的度,其實極難。
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王熙鳳手下的一幫人,正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一群人。控製這樣一群人,實在是難上加難,沒有些本事,是做不到的,即使做到也做不好。
王熙鳳其實做得很好。一在其自身能力,二在其本身性格。
普通人麵對這樣一個複雜的大攤子,即使有力治理好,也會覺得勞心,會時常生出憊懶的心來。不過王熙鳳卻很少這樣,根源在她有一種要強又愛出風頭的性格。
有一種人是極愛挑戰困難的,他們能夠在困難中發現自己的優秀處,從而徜徉其中,感受自己的強大。對他們來說,挑戰困難是一個自我提升的過程。
王熙鳳更傾向於另一種,挑戰困難是為了獲得關注和讚賞。王熙鳳喜歡困難,但她更喜歡別人解決不了的困難,也喜歡在別人麵前解決困難。她的目標不在困難本身,而在於被人關注。她為的是讓別人羨慕、佩服和讚賞,隻要能夠得到這個,困難她可以忍,甚至委屈她也可以忍。
這就是她代替尤氏去幫忙張羅喪事的原因——可以露臉。這是王熙鳳性格中極大的一個特點。
王熙鳳的這種性格特點決定了,她必然是不肯吃癟的。不過,有時候她必須要去吃癟。
最簡單的就是賈璉偷偷娶了尤二姐,這對王熙鳳來說,是極不能接受的。
對於此,我一直有一個近乎偏見的看法,王熙鳳之所以那般反對,鬧得動靜如此之大,未必就是因為真正愛賈璉,愛到不容許別人跟她分享賈璉。
在我看來,王熙鳳似乎容不得別人分享她的任何東西,準確地說,是不容許別人在沒得到她允許的情況下分享她的任何東西,哪怕那樣東西雖然歸她所有,但她早已不喜歡甚至打算拋棄的。
她不分享,不在於那東西本身,而在於不告知她,便是挑戰了她的權威,讓她失了風頭了。這才是王熙鳳所不能忍的。
對於賈璉,王熙鳳的做法更接近於:我不會完全不允許你去拈花惹草,因為我知道管不住你,但你要保證一條,不許讓我知道。否則,我就會去鬧。
讓她知道了,別人也會知道,別人知道她也知道這事,便會嘲笑她,這是王熙鳳不可忍受的。
所以,與其說尤二姐搶走了王熙鳳的丈夫,不如說尤二姐挑戰了王熙鳳的權威。於是,王熙鳳大鬧賈府,頗是顯了些本事。
在男權社會中,即使強有力如王熙鳳,一樣有很多無奈,一樣不得不去忍受諸多委屈。
以王熙鳳的性格,自然是咽不下這些的,於是造就了她性格中的另一麵,狠辣。
王熙鳳確實夠狠,堪稱《紅樓夢》第一狠角色。
她是殺過人的,賈瑞就是死於王熙鳳之手,死之前還被王熙鳳折騰得夠嗆。尤二姐也可以說是王熙鳳殺死的。這兩個人其實跟她都沒有太大的仇恨。歸根結底,不過是挑戰了她的權威,或者說蔑視了她的權威而已。
我們不知道王熙鳳到底天生就是個狠角色,還是身處那樣的環境中必須讓自己狠起來才能夠站穩腳跟。總之,她狠辣的一麵讓人感覺可怕。她殺人於無形,卻又讓人找不出任何毛病。
不過,她的狠確實可以幫助她排解積鬱。王熙鳳是風光的,卻又是苦悶的。她的性格決定了,隻要不遂心,她便會不舒服,可是她的位置又決定了,她不得不去忍受很多的委屈。這時候,她的內心必然是煩躁而又苦悶的。這苦悶不是常人所經曆的那種鬱鬱不得誌的苦悶,而是一種想要掌控卻不能的苦悶。
想要發泄這種苦悶,用狠辣的手段最為有效。
排解這種苦悶的另一種方式,就是瘋狂攫取物質。當精神上不得滿足的時候,人們往往會瘋狂地去追求物質。不是他們喜歡物質,而是在瘋狂攫取物質的過程中,可以緩解精神上的焦慮。
王熙鳳確實是貪的。
她利用手中的職位,為自己謀取了很多。
而她所做的這些不光明的地方,在《紅樓夢》續補的後四十回中,給賈府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高鶚是按照悲劇來續寫《紅樓夢》的,不過他給賈府和賈府眾人安排的悲劇不是時代和命運的悲劇,而是性格和行為的悲劇。
賈府衰落了,不是衰落於時代變遷和社會動蕩,而是衰落於賈府的狂妄與跋扈。賈府中大多數人的風光體麵不再,不是命運的安排,而是他們自己作惡太多。
在這過程中,王熙鳳提供了諸多悲劇誘因。
尤二姐先前的定親對象本沒想招惹賈府的,是王熙鳳攛掇他去告賈府,以此來為自己趕尤二姐出去提供合理理由。結果最後這個人給賈氏家族帶來了重創。
至於放貸收利等,也都有王熙鳳的身影。
王熙鳳自己也因為性格而招致了悲劇,當她風光不再的時候,著實受了諸多的氣。這都是她平日裏不夠憐憫眾手下種下的惡果。
以旁觀者的角度講,賈府和賈府大多數人的所謂悲劇,或許可以勾起人的眼淚,卻極難勾起人的同情,因為那是他們自種的惡果。
然而,王熙鳳還是讓人感覺可惜,因為她身上實在有諸多亮點。
美麗自不必說,她身上那份決絕、果斷與幹脆,實在令人佩服。如此精明的一個人,最終因為自己的精明而受到冷遇,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裏頭。
或許,這是因為王熙鳳缺少大智慧吧。
真正聰慧的女人,不是能夠擺平多少事、解決多少別人解決不了的麻煩,而是能夠讓諸多人從內心裏認可和尊重她。王熙鳳做到了前者,沒有做到後者。所以,她有先時的風光,也有後時的落寞。
可歎,可憐,卻也可鑒。
注釋
[1]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40頁。
秦可卿:性格決定了隻能做半生美人
人往往會恃才傲物,隻要不是極端到眼裏完全沒有別人,恃才傲物其實也不算是什麼大毛病。
——美人聯盟
心理學家總在強調一個概念:人的一生就是三至六歲不斷重複的過程。其意在宣揚童年對一個人性格的決定性影響。
確實,童年對一個人的性格形成是極為重要的,它幾乎會影響人的一生,極不容易改變。許多人的痛苦,都是童年構建正確人格失敗所帶來的。
《紅樓夢》中的秦可卿即是如此。
秦可卿是一個人見即憐的人,她美麗、善良,最重要的是柔弱中含著一股剛強。後一點尤為關鍵。因為柔弱,所以沒有太多攻擊性,容易讓人信任。又因為剛強,所以有一種向上而又不屈的精神,容易讓人敬佩。一個可信而又可敬的人,自然會獲得更多的認同。
事實上,秦可卿在賈府中的確有個好人緣,賈府的總權力中心賈母很喜歡她,榮寧二府兩個大管家王熙鳳和尤氏一樣很喜歡她,尤其是尤氏和她的丈夫,他們是秦可卿的公婆,但字裏行間,有時候甚至讓人覺得這夫妻二人喜歡兒媳勝過喜歡自己的兒子。
讓所有的人都喜歡是極為不容易的事。之前說過,想要讓所有人都喜歡,是要付出代價的。
秦可卿自然也不例外,她付出的是內心的苦悶。之所以如此,源自她所給予眾人的不一樣。秦可卿給出的並不是切實的利益,那是王熙鳳的手段,秦可卿給出的更像是一種愉悅。
秦可卿同樣是一個很幹練的人,但她跟絕大多數幹練的人不一樣,她不跋扈、不囂張、不張狂,甚至都沒有一點點的自負和自傲。她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這就跟太多的人形成差異了。
人往往會恃才傲物,隻要不是極端到眼裏完全沒有別人,恃才傲物其實也不算是什麼大毛病。但總歸是很多幹練的人身上的一個小缺點。秦可卿卻沒這缺點。
她似乎真正做到了那一點:“在人下時,將自己當人;在人上時,將別人當人。”
不自傲,不自卑,似乎正是她能夠獲得絕大多數人發自內心認同的法門。
不過,如果仔細閱讀《紅樓夢》,就會發現,秦可卿確實是一個不自傲的人,但其實並非不自卑。她的自卑卑在心裏,而不是卑在行為上,所以很難發現。
當然,如此斷語似乎涉嫌武斷。秦可卿的所謂“自卑”,可能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她早年間確實是自卑的,不過後來逐漸克服了,但在下意識的行為中,依然有一個自卑者的影子。她克服了自卑心理,卻沒擺脫自卑的潛意識,雖然她的臉上已經沒了自卑的影子,但行為中依然透露出,她內心有一個自卑的小孩兒。
而這些,很可能源自她童年的經曆,是跟她的出身分不開的。
關於秦可卿的出身,書中有明確介紹:
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隻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嫋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1]
這裏的可兒便是秦可卿,本是個孤兒。
一個人,尤其是在性格養成的童年階段,如果得不到精心的照料和保護,很難做到完全的心理健康,多少都會有那麼一些缺憾。
秦可卿的缺憾跟大多數孩子一樣,沒體驗過真正的愛,缺少安全感。
這是許多人的通病。在孩童的時候,由於父母責任心不夠,或者父母本身心理就不夠健全,或者父母不懂得如何正確教育孩子,往往都會出現類似的問題。秦可卿屬於父母缺席。
當孩童無法從父母那裏尋求庇佑的時候,通常會呈現兩個極端。
一是極度壓縮自我,讓自己變得怯懦、膽小。他們無力去麵對外界的危險,所以隻能夠盡量躲避危險。同時,讓自己變得膽小之後,便不會對別人造成任何威脅,別人也便不會對他們有太多的敵意,這也是於這類人成長有益的。從某種角度上講,一個沒有強大實力的人,故意讓自己變得膽小、怯懦,其實也是自保的一種方式,雖然看起來似乎有些缺乏尊嚴。
另一個極端就是變得暴戾、狂躁,極富攻擊性。沒有人保護他們,他們就要讓自己的身上長出刺來,這也是一種自保的手段。至少讓自己表麵上看起來強大,也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秦可卿明顯屬於前者,她壓縮了自我。於是,我們或許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秦可卿童年的經曆,讓她成了一個懂得看人眼色、不喜跟人發生衝突的人。
她這樣的性格,獲得好人緣的概率是極大的,但自己的內心必然痛苦。
她的痛苦來自一直在滿足別人,很少滿足自己。一個長時間得不到滿足的人,必然內心苦悶。王熙鳳也苦悶,那苦悶來自環境的壓力和複雜,而王熙鳳化解這苦悶的方式之一就是利用手中的權力獲取利益,當自己得到滿足了,苦悶也就少一些了。王熙鳳這種方式雖然也起不到根本的效果,但至少可以讓自己內心深處的苦悶得到緩解。
秦可卿某種程度上也擔當著王熙鳳的角色,手中也握著一定的權力,但她從未像王熙鳳一樣,利用權力滿足自己,所以,她內心的苦悶更盛。
這是一個自我不得伸展的“老實人”的困境。秦可卿一直在這困境當中。
在賈府中,秦可卿是非常小心的,小心的表現是她很細心,細心地在避免矛盾。王熙鳳就不這樣,從某種角度上講,王熙鳳甚至是喜歡矛盾的。她從不怕事,甚至有時候主動惹事。秦可卿完全相反。
賈寶玉跟秦可卿的弟弟秦鍾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秦可卿便展示了她的小心和細心。
秦氏一麵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麵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此是有的。”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2]
熟悉《紅樓夢》中人物性格的都應該可以判斷出,賈寶玉和秦鍾這兩個人從性格上講,是基本不可能發生衝突的。放在其他人身上,肯定不會那麼在意。但秦可卿依然如臨大敵一般,不停囑咐,不僅是因為害怕萬一,更是因為內心中對衝突有一種巨大的恐懼。這恐懼應該源自童年時無人保護而遺留下來的心理陰影。這也是秦可卿最大的問題。她太小心了。
事實上,秦可卿的早亡,也確實跟她性格中的這一點有極大的關係。
秦可卿病重,直接的原因是她的弟弟秦鍾在學堂跟人發生了衝突。跟秦鍾發生口角的孩子,也跟秦鍾一樣,是賈府一個媳婦的親戚,那媳婦姓金,叫金氏,她輩分比秦可卿高,但在賈府的地位大大不如秦可卿。
即使這樣,金氏聽了之後,依然很是惱怒,要去找秦可卿說道說道,她自然是不敢直接去找秦可卿的,而是先見了尤氏,想通過尤氏跟秦可卿講講理。那時候,尤氏正在愁苦,愁苦於秦可卿的病。
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煩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麼一點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萬分的委曲,也不該向他說才是。誰知他們昨兒學房裏打架,不知是那裏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裏頭還有些不幹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那媳婦的: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的那些人,氣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以致如此學裏吵鬧。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3]
以上是尤氏的一段話。金氏聽了尤氏的話後,嚇得不敢理論了,因為她的段位不夠。
不過,我們卻可以從中看出秦可卿的性格。
像金氏這種,類似王熙鳳,是不吃虧的性格,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就要找補回去,發現無力找補的時候方才放棄。秦可卿卻不然,她是向內發泄積鬱的,她發泄煩悶的方式是懲戒自己。
歸根結底,還在於她那害怕衝突的性格。因為對衝突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所以她會下意識地放棄去尋找衝突的另一方負擔責任,而是自動歸因為自己這一方做得不夠好。
人總是會遇到委屈與不公的。當無論是誰做錯,他都覺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時,其內心一定痛苦異常。
可秦可卿偏偏就是這個性格。
其實也可以看出秦可卿在賈府中的行事風格。她是有地位的,因為賈府中有地位的人都喜歡她,也都寵著她,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半點兒強者的樣子,反而處處賠著小心,生怕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惹得別人不滿意。
在賈府中,處處看人眼色壓抑自己的也有其他人,剛剛來到賈府時的林黛玉就是其中一個,處處賠著小心,犧牲自己的心情迎合別人。但林黛玉真正融進賈府之後,馬上就沒了那份謹小慎微,反而變得刻薄起來。
所以,雖然林黛玉的內心也有苦悶,但苦悶的性質與秦可卿不同。林黛玉是因為理想太過縹緲,實現無望,是現實與理想的衝突。秦可卿則是因為將自己的身段放得太低了,而且從沒想過要將身段提高起來所導致的苦悶。
用不夠尊重人的話說,林黛玉苦悶是因為自身太過矯情,秦可卿苦悶則是因為為人太過卑怯。
而這一切,自然跟她的出身有關。
自幼是孤兒,需要看人眼色生活。雖然被父親領養了,且對她照顧有加,但性格已經養成,很難改變。更為重要的是,家道一般的秦可卿偏偏嫁入了賈府這種大戶。雖然賈府中沒有人瞧不起她,但性格敏感的她一直將兩家地位上的差異當成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因此處處賠著小心。
像王熙鳳和林黛玉那種出身大戶人家的,就從沒有這般過。從小的優越條件,讓她們敢於去喊出自己的需求。秦可卿卻不敢。
於是,她隻能憋著一股勁,讓自己變得完美,再完美。
但人是不可能完美的,秦可卿注定無法做到可以擺平所有麻煩。
而賈府偏偏又是個麻煩橫行的地方。在這裏,不是你自己不想惹麻煩,麻煩就不會來,賈府中各路關係的複雜決定了,即使你想平靜也不會獲得真正的平靜。
所以,秦鍾無甚過錯,卻依然跟人發生了衝突。
偏偏在秦可卿眼裏,跟人發生衝突便是不妥當的。因此,她對自己的這個弟弟表示失望。
其實,她不是失望於弟弟太過調皮,而是失望於弟弟竟然不像自己一樣,不願去犧牲自我獲取平靜,她怪的是弟弟竟然沒有用怯懦去追求完美。
自卑與多疑,讓秦可卿毀了自己。
她終於因為自己無法獲得完全的平靜而憂鬱成疾,最終早早便亡故了。
注釋
[1]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28頁。
[2]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12頁。
[3]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43頁。
李紈:平凡的成功者
爭是不爭,不爭是爭。
——美人聯盟
佛家有雲:“爭是不爭,不爭是爭。”
很多人對這話都有一個誤解,覺得是導人向惡,是教人們以不爭的姿態去爭,在告訴人要表麵上做出一副不爭的樣子來麻痹別人,然後私下儲備力量去爭。類似於渾水摸魚、暗度陳倉等。
其實,這是大錯特錯的,錯不在這句話,在於人們的理解。
俗語雲:“什麼人眼中看什麼事。”一心陰謀詭計,隻想著用最少的力氣去獲得最大的收獲,這樣的人,看這話的時候自然會給予曲解。不是道理本身歪曲,而是他們的內心讓他們隻能夠從歪曲的方向去解讀道理。
事實上,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不要去爭,但不爭不是什麼都不做,而是不去著眼於爭,隻要埋頭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等到你將自己該做的做完了、做好了、做成了,那你本沒想要爭的東西反而會自動來找你,因為你已經通過努力達到了那個境界。
就好比職場中,有一個經理的位置空著時,佛家會勸導,不要處心積慮去鑽營,而是幹好本職工作。當你的能力達到那個水平了,位置自然就是你的了。隻知道鑽營,不去琢磨業務,即使爭得再歡,一樣無用,因為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自然知道誰更合適。如果這家公司偏偏樂於選擇沒能力、不合適的人去做領導,那要做的也不是用非正規的手段去爭,而是離開。因為這樣一家公司注定沒有發展。
這才是“爭是不爭,不爭是爭”的真正含義,做好自己該做的,你想要的自然會來。
在《紅樓夢》中,也有這樣一例。
那個人就是李紈。
其實,細說起來,李紈在《紅樓夢》中算是存在感比較弱的一個。若論地位,她其實很高,是王夫人的大兒媳,最重要的是她還有一個兒子,她的兒子賈蘭在賈府第三代中也是非常得寵的一個。不管是自身所處的位置,還是憑借母以子貴的傳統氛圍,李紈其實都應該有一定的存在感的。
她之所以沒有存在感,或者說存在感相對較弱,是在於她的性格。
李紈是一個不爭的人。
“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隻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隻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1]
李紈這種不爭的性格,應該來自兩方麵。一是她本身就是那種恬淡、喜靜的人,沒有太高的心氣,也不愛出風頭。二是從小教育使然,她父親似乎就沒想過讓她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頂尖人才,隻是希望她能夠平安過一生而已,因此從未像打造一個才女那樣去對待過李紈。
同時,丈夫的早夭,也注定李紈要相對低調一些。一個本就不願張揚的人,處在一個需要低調的位置,自然就沒那麼強烈的存在感了,這很好理解。
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賈府中,李紈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尤其是書的前麵的部分,她向來沒有任何戲份兒。
若處在這個位置的是林黛玉或王熙鳳,怕內心會無比煎熬吧,她們這類人,最是喜歡熱鬧與關注。對王熙鳳那種性格而言,給她什麼都不如給她前呼後擁的大場麵讓她來得開心與快樂。
但李紈應該不存在這個問題。她似乎從來都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人。
這樣的人其實是有些無趣的,但更少煩悶。孤獨與寂靜不是普通人能夠忍耐得了的,卻有人享受其中。
從這個角度講,李紈的生活應該也沒多少苦悶。
當然了,她還有另外一個快樂的來源,就是她的兒子。李紈也確實像一個不爭的人那樣,不去參與府內大小事項的管理,而是一心一意完成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當然,最後這份盡責也確實讓她得到了別人沒有得到的收獲。
然而,一個人可以忍耐孤獨與冷寂,不會感覺到孤獨與冷寂是煩躁與難挨的,不等於她就不希望生活豐富多彩一些。
事實也確實如此。有些人宅在家裏,一樣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但他也會希望身處人群中,被朋友環繞。
對於這樣的人,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出外有一群知己朋友,歸家有屬於自己的獨立空間。想熱鬧的時候能找到人陪,想靜一靜的時候有地方去。
這應該也是李紈夢想中的生活。
這種生活,後來,她得到了。
那也是賈府中最繁華、最熱鬧的一段日子。元妃省親,大觀園落成,賈府風光無比。年輕的賈家子弟住進了大觀園,每天玩耍取樂,好不熱鬧。
後來,這群人突發奇想,成立了詩社。這時候,李紈的戲份兒開始多了起來。她也是詩社成員。
其實,算起來,李紈應該是詩社真正的創始人,這個主意最開始是她想出來的。隻不過似乎那時時機不到,一直沒有具體實施,後來探春重提此事,才得以實現。
不過李紈並沒有搶奪功勞。她在意的似乎永遠都不是功勞,而是快樂。
可見,其實李紈也是向往熱鬧與喧囂的,她隻不過是能夠耐得住寂寞罷了,其實,內心中也有被關注的需要。不過從小的成長經曆決定了她注定不是個以出風頭為樂的人。
她從來隨遇而安,不得關注的時候就自得其樂,有熱鬧的時候也不會推卻,而是融入其中,體會親朋環繞的樂趣。
這是一種極為灑脫的人生態度,蘊含著真正的大智慧在裏頭。
簡單的人,總是最容易獲得快樂的。李紈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女人,所以,她雖不是最耀眼的,卻也從未暗淡過。王熙鳳一直最為閃耀,結果也身死燈滅,黯然無光了。林黛玉不也一樣嗎?隻有李紈,從未最亮,卻也從未無光,這是最為理想的一種狀態。
事實上,有時候我也會覺得,李紈似乎是最為接近佛家精神的一個人。
《紅樓夢》中有一個人氣頗高的佛門中人,妙玉。書中的人敬仰她,讀者喜愛她。但我卻覺得,其實她離佛甚遠,不過是一個俗人罷了。李紈這種,才是胸藏大智慧的。
妙玉的特點在於高傲,她給人一種距離美,你永遠都無法接近她,因此便有了距離,有了距離也就有了遐想的空間,美便從中產生了。那種可望而不可即,是可以勾起人們無限憧憬的。
但這便與佛無關了。
佛講普度眾生,佛要到眾人中去,妙玉偏偏遠離了眾人。她的遠離不是因為窺破了塵世煩擾,而是對塵世有一種厭棄和鄙夷。一個厭棄眾生的人,怎能成佛?
從某種角度上講,妙玉之於佛,不過是尋找一個與俗世俗眾拉開距離的借口罷了。這借口其實完全可以被替代。妙玉尋找的不是一個真正的心靈歸宿,她要的隻是一個可以遠離他人的地方,僅此而已。
她或許真的有其過人之處,有一份特異的氣質,讓她可以傲視俗眾,但她身上的那份特異之處,從來與佛無關,與佛家的精神也無甚關聯。
這便是妙玉俗的地方了。
而李紈恰恰相反。她從人群中來,又往人群中去,她不傲然於群,卻也從未離群索居。她就是人群中的一個,看似平凡,其實不凡。
李紈真正讓人羨慕的,是她與環境相容的能力。
當生活奪走了她丈夫、讓她孤寂的時候,她便孤寂,於孤獨中尋找慰藉。當生活給她希望時,她便抓住希望,參與成立詩社,為自己創造精彩、創造快樂。
逆命運而行,更容易生出英雄來;順命運而行,更容易生出智慧來。
你給我不幸,讓我低頭,我偏偏不去低頭,而是要跟命運拚個你死我活。這樣的人,讓人敬佩,這樣的人中容易產生英雄。但我們也要知道,那英雄背後是一堆堆白骨。逆命運而行者,成功的永遠都是極少數。隻不過這份悲壯更容易擊中人心,更容易讓人記住而已。但其實,這類行為,失敗更為常見。
你給我不幸,讓我低頭,我不去跟你擰,而是擦亮雙眼,從這不幸中尋找出幸福來。這便是一種智慧了。這種人會遭遇人生的逆境,卻很少遭遇心情和生活的逆境。她們那雙善於發現的眼睛,讓她們永遠可以找到生活中的美麗愜意之處。
李紈顯然找到了,也做到了。
所以她是不起眼兒的,卻也是最沒煩惱的,雖然她處在一個看似煩惱最多的位置上。
生活不會給某一個人永遠的順利,李紈自然也一樣。
隨著賈府的逐漸沒落,李紈走上了一條她似乎從來都不想走的路。她也開始手握權力了,去代替王熙鳳,處理府中的一切事務,當然她是跟探春一起主政的。
其間,她算不上十分優秀,卻也可以說將賈府治理得井井有條。
可見,李紈是有才能的,不過是不願出風頭,不想展示罷了。
其實,還是因為她的性格,她要的從來不是所謂的功勞,她隻要生活快樂。
不爭的李紈,被推上了人人都想嚐試一下的位置。
高鶚先生又給了李紈另一個位置。
其實,從書中開頭,就已經預示著賈府的沒落了。不管賈府的場麵多大,交際多廣都沒有用。因為它明顯已經後繼無人了。賈家晚輩中,似乎沒有哪一個像是可以考取功名的,而這是維係賈府繁榮的唯一保障。後輩中人才的匱乏,注定賈府的輝煌隻是短暫現象。這一點,在書的後半段體現得尤為明顯。賈府子弟,能成事者幾乎沒有,能敗事的卻比比皆是。
而賈府中在對孩子的教育問題上,李紈無疑是做得最好的。賈蘭很懂事,也很上進,是個有能力的。
高鶚先生也確實給了賈蘭一個功名。
李紈似乎從未想要淩駕於賈府其他人之上,隻是默默教育自己的兒子。而在她完成自己的本職任務之後,大家發現,別人想做都做不到的事情、想坐也坐不上的位置,李紈已經擁有了。
“爭是不爭,不爭是爭。”實在恰當不過。
這是李紈的宿命,卻也是她努力的結果。一個一心做事的人,結果總不會壞的。
這世界從來公平,想要得到,必然要付出。但從哪個方向付出就有學問了。大抵來講,努力幹好自己的本職,從來不會差。
做好自己,是對自己最大的負責。要學會滿足心中的自己,而不是別人眼中的自己。為自己而活,可以活出精彩;為別人而活,隻會陷入痛苦。
注釋
[1]引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