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人的故事(1 / 3)

《紅顏》reference_book_ids\":[7013316863308336164,693088904542581863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邱華棟

邱華棟,男,1969年生於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峽縣。16歲開始發表作品,18歲出版第一部小說集,1988年被破格錄取到武漢大學中文係。1992年畢業後在《中華工商時報》工作多年,後為《青年文學》雜誌主編,目前在人民文學雜誌社工作。

蛙人與飛行員

因為社區靠近航空港,所以陳明洋就買下了頂層帶平台的那套房子,為的是可以經常坐在露台上一邊喝茶,一邊看到幾公裏外的機場上空飛機起落的情景。

那一刻之前好像沒有任何征兆,從地平線上突然緩緩地升起了一架飛機,它掠過早晨的太陽的一刹那會帶來一團黑影,就像是瞬間的太陽黑子,這一刻讓他沉醉。

作為飛機駕駛員,他喜歡看到飛機起飛,那一刻是飛機駕駛員精力最充沛也最集中的時刻,就像他每一次駕駛飛機起飛時,緩緩推動操縱杆,飛機像一團濃重的雲脫離地麵的時候,他都會感到陶醉。

幾年前他在軍隊服役的時候開的是戰鬥機,如果說戰鬥機像是跑車,那麼航空客機則完全像是空調大巴了。行裏人都知道,當過空軍飛行員和由航空學院畢業的學院派飛行員,在駕駛客機的時候風格迥然不同。最不一樣的地方是在降落的時候,當過空軍的駕駛員會快速而連續地讓飛機像下台階一樣迅速下降幾千米,而地方學院派駕駛員則把飛機開成平緩收線的風箏。因此旅客一定不會喜歡空軍駕駛員的做派,那種失重的感覺就像是從懸崖上掉下來,掛在了一棵樹上,還沒抓穩,又繼續下墜。

所以他駕駛飛機時特別注意下降時不能像開戰鬥機時那麼猛,以免讓旅客在瞬間失重時心裏慌亂。因為在空中人們的內心是十分敏感和脆弱的,而駕駛著這具“飛行的棺材”的他掌握著機上所有人的性命。他和所有駕駛師都知道,幾乎百分之九十的航空事故都是在起飛和降落時發生的,因此那一刻要格外小心。

所以,當他一身便裝坐在自家的露台上,看幾公裏外的航空港每隔幾分鍾就會有一架飛機起飛,判斷飛行員的性格與技術水平就成了他的業餘愛好。

他今年29歲,體魄強健,精力過人,但他還是單身一人,母親再三催促他應該成家了,但他說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

除了他期待的那個女人,實際上他一見鍾情的東西是大地。那還是在幾年前他獨立駕駛“殲”字係列的戰機飛入高空的時候,視野就全變了。人類的生活環境在他的眼前變成了微縮景觀,大地之美隻有在天上才可以完全領略,就像地球之美,隻有到達月球的宇航員才能發現一樣。

因此他想找到他當初一眼看見大地時的那種感覺的女人。實際上有不少空姐喜歡他,但是他覺得沒有從她們中間發現可以降落的大地,因為她們也總是在半空之中。

可那天他去海底世界看熱帶魚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女蛙人,一切就都變化了。

那是一個雨天,細雨蒙蒙中彌漫著一種傷感,他一個人去海洋館看熱帶魚。因為是個雨天,海洋館裏沒有多少人,或者說熱帶魚比看它們的人要多多了。去海洋館是陳明洋的一個愛好。他一直夢想能做一名海軍,因此,親近海洋一直是他最喜歡的事,包括每年的夏天帶薪休假日中,他都要去青島或海南島的度假村洗海澡。他每飛到一個城市,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他都會去當地的海洋館觀看那些熱帶魚。那些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在他的眼前構成了一個無比奇幻的世界,使他體會到和飛機飛入天空時的陶醉一樣的潛入大海的奇幻世界的沉迷。

然後,他在海洋館和一個女蛙人相遇了。

這完全是不經意的,他一抬頭,看見巨大的水箱中有一頭小型白鯊正遊過觀賞窗,而且,他還看見有幾條很小的白鯊幼魚,攀附在這條白鯊身上,晃晃悠悠地被帶著走。令他眼花繚亂的海色蜂擁而去,又蜂擁而至,從海水深處遊來了一個女蛙人,她是來給魚喂食的。她穿著一件深藍色潛水服,戴著鑲黃邊的潛水鏡,頭發也包在了潛水帽裏。她的身材很好,就像一條魚,包裹著她的潛水服描畫出她流線型的身體。她手中拿著一些小魚,然後把它們一條條在水中拋開,一些食魚的海魚就開始瘋搶,甚至有兩隻海龜也來湊趣。

隻有很少幾個人在看她表演,因為這是一個下雨天,來海洋館的人很少,不會有太多的人觀看蛙人表演。可蛙人實際上也沒有表演,她不過是例行喂魚的職責。她的身體和那條小白鯊差不多長,但她的身體更柔和、也更靈動。然後,她趴在觀賞窗,隔著玻璃,看見了正在注視她的他。這一次的對視大約有一分鍾。他覺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了。

“過去我在表演時,根本看不見有多少人在看我。但那天,我看到了你的影子,健碩而又高大,正愣愣地看著我。”他們認識之後,這個叫曾妮的蛙人對他說。

“我看見你第一眼,就愛上你了。可能是我太喜歡海洋了,你在水中遊泳的樣子,就像一條美麗的魚。那條小白鯊為什麼不咬人?”

“它的嘴太小,還吞不下我,我們的關係不錯,我總是給它喂最好的魚,不過,如果它長大了的話,也有可能把我當食物吃掉的。”

“你要當一輩子蛙人?”陳明洋問她,

她表情憂鬱,“我不可能當一輩子蛙人。以後,我會在海洋館裏訓練海豚。給我講講你的飛機吧。”她欣賞地看著他。

於是他就給她講自己在天空中的感覺,他對大地的全新感受。愛情的來臨就像他降落在了跑道上一樣,而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愛上一個蛙人。

“這種感覺很重要,那就是我喜歡她並且願意總是和她在一起。我可能是被一種美的幻覺所俘虜了。你根本就想不出來我被她身上那驚人的美所吸引的強烈感覺。她隻有19歲,而我比她大10歲,我像和一個很小的妹妹,一個小美神在一起。我們度過了一些非常愉快的日子。在愛中的確太美好了,尤其是相互愛著的時候,我想我們的兩次高峰體驗簡直美極了!一次是為了測試千年蟲,我把她帶到了一架測試飛機上,讓她體會大地和天空。我送了一盤尼泊爾的神秘音樂讓她聽,讓她自己細致地體會飛行之妙,而她自己還帶了一本聖.埃克絮佩裏的小說《人類的大地》在看。她後來說這是完全不同於她過去坐飛機有過的奇妙感受,是一次靈魂的、想象的、音樂的、身體的、愛的飛行。而另一次,則是她給我穿上潛水服,我和她一起潛入海洋館的大海深處,那種美妙感受簡直無法言說。我感到一瞬間我像初始的人類一樣在海中浮遊,而我和她,像是最親密的一對海洋動物,和水箱中的海洋生物都是兄弟姐妹……”

陳明洋是一個感情細膩、想象力豐富的人,因為他和曾妮的愛情一開始就建立在想象之上的,這種愛情要是通向婚姻,卻還要走漫長的路。後來,他發現曾妮似乎有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她並不想讓他知道。幾個月的熱戀過去之後,飛行駕駛員陳明洋開始懷疑曾妮了,因為曾妮有些時候會在工作時離開海洋館,他跟蹤了她一次,發現她在照顧一個老人。

“那個老人半邊身子癱瘓了,我一開始並不知道他是她的父親。那個老人脾氣非常暴躁,對她又打又罵,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很生氣,你想想看,我心目中的小美神一轉臉變成了一個半癱老人打罵的對象,我會是一種什麼滋味?我想不明白。過了幾天,我問她,那個老人,那個打罵你的老人是誰?曾妮聽我這麼說,一下子愣住了。她明白我跟蹤了她,她非常生氣,她冷冷地說,你不信任我,你跟蹤了我!那個人是我的父親……然後,她不理我了,我們的關係陷入了低潮。”

他後來一直去找她,而她也總在回避他。對自己有這樣一個父親,她一開始就想瞞住他,不想對他說,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她內心深處十分矛盾。他在海洋館堵住她,問她為什麼不理他了。

“我本來想告訴你我有這樣一個父親,我想等時機成熟的時候再對你說。但是你已經知道了,你是自己知道的。你不尊重我,自己去找答案,去跟蹤我,這傷害了我。”

“我怕你被別的男孩給搶跑了。”他大聲說。

“那不可能!誰知道我有一個癱瘓在床,需要照顧的父親,他們都會遠離我。”

“我不會,我絕對不會。如果我們結婚了,他同樣也是我的父親。”

“我們還是分手吧。”她果斷地說,然後轉身要走。

“你等等!我絕不和你分手!”他想了想,縱身一躍,躍入了巨大的海水池。他想讓她吃驚,就來了這麼一手,在池子中他一下子潛了下去。很多熱帶魚以為有人來給他們喂食,都向他聚攏過來,它們一下子圍住他,像眾多的蜜蜂圍住一棵樹。它們讓他眼花繚亂,他有些慌,連忙向上遊去。但是那條小白鯊也遊了過來,而且在他的腰上撞了一下,這一下使他鈍鈍地有些疼,他像一團水母一樣向水底沉去,心想也許從此他就會真的像水母一樣在水中遊泳了。這時,他的小蛙人曾妮從水麵潛入水族池,把他一點點地拖了上來。她發覺他沒有事,隻是大口地吐了一些人造海水,她一言不發就走了。海洋館負責人告訴他,他不會再被作為曾妮的男友而被允許進入海洋館內部了。

“那天我躍進水裏的感覺十分奇妙。我當然不是想變成一條魚,我是說我進入了一個空間,這個空間過去是魚的空間,它是流動的,水的,但是我進入了。我睜開眼睛看見這個空間的一切,刹那間我看到了魚類的全部的生活。它們圍著我,它們都在說話,它們的語言像一張網,我剛剛要聽懂它們的語言的時候,我就被曾妮拉上岸了。我失去了一個和它們交流的機會,也許是一個唯一的機會。”在他的頂層露台上,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聽他講。不遠處的首都國際機場上空,又一架飛機像一團凝重的雲飛起來了。

“你要是真的和它們交流成功了,你自己也就淹死了。”我嘲笑他,但是和一個內心豐富的街坊交談,尤其是和一個生活狀態與我們這些整天在大地的夾縫中生存的人不一樣的人聊天,我會有很多新感覺。我們坐在露台上,看見下午暖洋洋的日光當中,社區人都在外麵散步、聊天、遛狗,我在想,陳明洋又是怎麼和曾妮重歸於好了呢?

他後來依舊去找曾妮,每一次有飛行任務之前,他都會給她打電話,開玩笑說希望這不是最後一次通電話,作永久的訣別。這使她很緊張。他去找她的時候,慢慢觀察出來,她的父親有間歇性精神病,尤其是當他暴怒的時候往往是精神病發作了。曾妮拒絕了他幾個月後,又接受他了,她哭了,“你為什麼老來找我,你為什麼老來找我呢?”

“因為你是我要找的可以降落的大地。”

“我不是大地,我不過是一個有個得精神病的父親的女孩罷了。你要接受我就得接受我和我的父親啊。”

“我當然會接受,我已經接受了。”他熱烈地望著他。

“你真的會接受嗎?”她捶打著他,一邊不知是激動還是煩惱地哭泣著。

“假如你有一個得精神病的嶽父,那滋味可真夠你受的。而曾妮的父親的病是時好時壞,有時候他還認得我,有時候病發了的話,他就會把我看做是一個壞人,然後恐懼地大叫。這時候他覺得我是來殺他的,而曾妮則被他幻化為他妻子,他就要打罵她。我沒想到曾妮照顧父親的心那麼細,她照顧他真是無微不至。而當大夫說她父親可能也就能活一兩年時,她哭得十分傷心。但是死亡對她父親來說倒是一種解脫。看到曾妮傷心欲絕地照顧她父親,我看到了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的全部表現。愛,的確是無條件的給予。”

我們仍舊在他家的露台上一邊聊天一邊喝咖啡。“那時候,你一定從對她的美的想象中完全跌落到現實中了吧?”

“是啊,當我隔著海洋館的觀賞窗對她一見鍾情的時候,我隻是看到了她身上的外在的美,當我知道她還有一個半癱在床,又得了精神病的父親的時候,我和她的關係中的現實的一麵裸露了出來。這就是生活很殘酷的一麵,即使是再美麗的東西,都會有它的缺失。”

我看著在這個社區中出入的人,“你看他們,他們可以說是中國人中的中產階級或比中產階級還要高一些的階層了,他們每一家人的生活,不同樣各有各的問題?誰又是生活得沒有問題、沒有缺憾和極其幸福的呢?”

又一架飛機降落了,像一隻緩緩被收線的風箏。他看著那架飛機消失在地平線上。“後來,我治好了他父親的精神病。但是不久,他就去世了。”

“你是一個飛機駕駛員?”曾妮的父親看著他,“開什麼樣的飛機?”

“過去開戰鬥機,現在開大型客機,像波音747、757。”他發現老人現在神誌是清楚的。

“噢,”老人若有所思,“我很想到天上看一看,也不知能看見什麼?我癱瘓都好多好多年了,我隻能坐在椅子上,讓人推著走。”

“你想坐飛機看一看?”

“啊,我也不知道我能看見什麼。你可能還不知道,我過去是考古隊員,我會從高處觀察可能出現的曆史遺跡,像陵墓、古城、古戰場。你就看不出來了。”

“是啊,我在空中看不出來這些。”

“她母親很早就病死了,我就這麼一個孩子。我同意你們的事,我希望你待她好。”老人因為半癱,半邊眼睛、嘴角閉合不嚴,不停地流著眼淚和口水。

“我會待她好的。我會的,請你放心。”他對老人說,一邊緊緊地抓住了曾妮的手。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客廳,曾妮說:“我爸爸想坐飛機,咱們有辦法讓他坐一次飛機嗎?”

他想了想,“我想會有辦法的。我有一個辦法來圓他一個夢想。”

這年夏天北京北郊的樹林蟲害十分嚴重,需要撒一次農藥,陳明洋主動聯係,瞞著航空公司去灑農藥。當然他主要是為了把曾妮的父親帶到天上去,讓他去看看大地和大地上可能出現的遺址。他們把他固定在機艙裏,陳明洋讓曾妮坐在他後麵的座位上,飛機起飛了。

一開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們可以聽見老人在舷窗邊的驚歎,後來,他發病了。

“臉!我看見了一張臉!大地上有一張巨大的臉!”老人驚恐地叫了起來。曾妮解開安全帶,回到內艙她父親身邊,竭力讓他安靜下來。但是這很難,老人吃驚極了。因為他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臉在大地上湧現和重合,而且,這些臉還做著各種各樣的表情。老人吼叫著,掙紮著,他毆打曾妮,他說要跳下去,他痛哭流涕,他要死要活,他要和那些臉會麵,他要躍身而下。後來,他昏過去了。

飛機拖著農藥的白色飄帶在飛行。這是小型的農用飛機,他駕駛起來就像在騎一輛自行車。當他把飛機停穩之後,曾妮告訴他,老人睡著了。

“後來他醒過來後,他就再也沒有間歇性精神病了。到他半年以後去世,他都沒有再犯過一次病。他很少說話,後來見到我,隻是溫和地對我笑一笑,看我的眼神十分清亮。我看得出,那次的飛行成為了他永久的記憶之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見了大地上的那些臉,那些在他的幻覺中出現的臉。但他因為這一次飛行而獲得了安詳,他扼殺了他體內的另一個自己,那個使他間歇性發瘋的自己,現在,他可以安心地生活了。半年以後,他平靜地去世了。曾妮和我都知道,因為那次飛行,老人擺脫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甚至是對死亡的恐懼。這使他得以真正地麵對死亡。”陳明洋對我說。在他家的露台上,我們可以看見更多的飛機在起降,它們挾帶著巨大的轟鳴,離開大地或者被大地收回。

“曾妮的父親去世以後,她就不再做海洋館的蛙人了。因為她說她每一次下潛,都會覺得氣短,即使是有氧氣瓶,她也覺得悶。後來她做了海豚訓練師。又過了一年,我們結婚了。”他說完,看著我。

“是啊,我知道你們結婚了。”我笑著說,“一個蛙人和一個飛機駕駛員的愛情與婚姻,你想告訴我什麼呢?”

陳明洋把目光移向首都機場那邊:“我想告訴你我對一個人的認識。對曾妮的認識,是由表及裏,由第一次見到她像一個小美神一樣的蛙人,到她為有一個患精神病的父親傷心欲絕,我試著一步步走近她,走進她內心。她其實是一個非常平常的女人,但是,就像一粒沙子實際上就是整個宇宙,曾妮對於我,的確成了唯一的親人。我們結婚以後,日子過得很平淡,但這正是我們想要的。我們從渴望神奇的相遇,走過了現實的折磨,理解了承擔生活的意義和真諦。就像飛機總要落到大地上,我們相互找到了大地。”

飛行員陳明洋有時候像個哲學家。但這一回,我有些聽懂他在說些什麼了,其實任何一個人,講述他的生活都是極不可靠和不可信的。我企圖窺探他們的生活,但我卻收效甚微,因為生活幕布下的塵土所覆蓋的秘密,誰也無從察覺。我們在露台上看見社區班車開回來了,曾妮在人們中間,她回來了,看上去她很普通,但她和陳明洋都是對方生活中的核心。

我告辭了。我覺得我了解他們這一對兒了。在門口,我和曾妮打了一個招呼。我真的了解他們了嗎?

飛行的處女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公共汽車上,他看見她佩戴了一枚紅色胸牌,這枚戴在她左胸前的圓形小像章上寫著“fly virgin”,意思是“飛行的處女”。等到他把目光再移到她臉上的時候,他的眼前不禁一亮。

她真的就像是一個“virgin”,一個明亮、美麗的處女。她有著黑亮的睫毛很長的大眼睛、堅毅的前額、小巧的嘴唇和柔和的臉龐。他先是看到了她的大半個側影,然後他借車身晃動之機又把她看全了,這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紮長長的馬尾辮、佩戴“飛行的處女”的徽章的女孩子了。

那時候他還是大學心理學係的副教授,還沒有在這個社區買下房子,也還沒有和這個叫杜燕的女孩子結婚,也就還沒有在社區裏認識我。不過,這一切從馬非在公共汽車上第一次見到杜燕,事情就開始這麼順序發展下來了。

“我當時看到她的時候,心想我一定會發狂地愛上她。不為別的,就為她的聖潔的氣質。我一開始看見她的時候,我覺得她不光是飛行的處女,她就是一個天使。沒有誰不會為她的美麗動心,我更是如此了。於是在她下車的時候,我就也跟了下去。”

馬非升任他所就職的大學心理係的正教授是後來的事,而他後來名氣越來越大,不僅經常舉辦心理學巡回講座,在電台電視台開辦心理谘詢節目,而且還辦有一個私人心理谘詢診所。這幾個方麵的工作使他財源不斷,所以,當他和杜燕的關係到了非結婚不可的程度時,他就在這個社區買下了一套房子,然後他們結了婚。

但是三年以後,他和她就有了一個悲慘的結局,這是當初誰也沒有料到的事。連我聽說了這件事都感到很吃驚。

還是得從他在公共汽車上首次遇到了杜燕講起。他僅僅看到了她的大半個側麵,就為她的美麗驚呆了。

後來我在社區裏也見過杜燕。我承認,那時候和他結婚時間不長的杜燕的美麗仍舊把我也驚呆了。

他跟她下了車:“我當時感到渾身發熱,我想對她說話,我想認識她,可我就是開不了口,於是我就隻好跟著她。我都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她來到了一家體育用品商店,這時她回頭看見我正在看她,就衝我粲然一笑。我想我當時一下子就昏了頭。”

他的心當時怦怦亂跳,語無倫次地說:“我想認識你,我叫馬非,在一所大學任教……可能我太冒失了……”

她咯咯笑了起來:“我總覺得有什麼人在跟著我,看來就是你呀。我叫杜燕,現在在北京舞蹈學院學習。我是吉林歌舞團的。”

“原來她是一個舞蹈演員,怪不得我會為她所吸引。你想想看,有幾個男人不會為女舞蹈演員動心?”

他那天和她一起走進了那家體育用品商店,她到那裏是為了買一種特製的護膝和護肘,那是一種很薄的、透明的進口製品。她找到了,而他已搶先為她付了賬。

她生氣了,她當時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的那種越俎代庖的勁頭,她還和他不熟悉呢。她還是把錢給了他:“你要是不收下錢,我就把它扔了,自己再去買一套!”

他這才明白她那是當真的,就隻好收下了錢。她又笑了。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純潔、明亮的笑,單純、善良,仿佛沒有受過任何汙染的笑容,我又一次昏了頭。”他後來對我說。

能讓一個心理學家在一天之內兩次昏了頭的女人,肯定不是一般的女人。

“漂亮女人有很多,可是稱得上是聖潔的女人則微乎其微。我過去對舞蹈演員沒有什麼太好的印象,認為她們隻有肢體沒有大腦,而且在生活中物欲很強烈。但是,杜燕就像一塊還沒有雕琢好的璞玉。這樣的女孩真是太難得了。”

我暗地裏嘲笑他,他不過和大多數男人一樣,都希望他人老婆是個可隨意勾搭的蕩婦,而自己的老婆則是個沒人碰過的處女。但我也知道,在舞蹈演員裏要找一個十分純潔的女孩,現在並不容易,這一點,真是他的運氣了。

一個才華橫溢的心理學教授和一個美麗純潔的舞蹈演員的結合,無非是新時代上演的又一出“郎才女貌”的戲罷了。

可對於他們個人來說,可能並不是這樣。按照他們兩個人的敘述,我肯定他們彼此都十分愛對方,在感情方麵,雙方都有呼應,於是他們之間愛的火焰熊熊燃燒。

她本來是從吉林來北京舞蹈學院進修的,而且,她是吉林省歌舞團的台柱子,已經連續五年參加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的舞蹈表演了。進修一年期滿以後,他就給她在附近的一所航空學校找了一個對空中小姐們進行形體訓練的工作,把她留了下來,然後,他們就結婚了。

“你和她結婚的時候,她還是處女嗎?”後來那個事件發生以後,我問他。

“當然是。不過,結婚那天不是,在此之前,我們已做過愛了。她的確是處女。其實這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當我愛上了她的時候,她這一點會加深我對她的愛,使我覺得更應該好好地愛她。”

杜燕看上去像一隻快活的小鳥,在社區的遊泳池、網球場、中心噴泉廣場、超市、酒吧和西餐廳裏,後來我常看見她和馬非在一起。他們總是在一起,如影相隨,而她更像是小鳥依人一樣挽著他的胳膊。看見了我,杜燕會調皮地用手做一個貓抓動作,和我打招呼,十分動人。我想他們彼此之間一定非常和諧,就像所有生活幸福的夫妻一樣。但是,就像所有的夫妻都有他們的問題一樣,這一對,馬非和杜燕,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是什麼?我嗜痂成癖一樣想著這個問題。

實際上他們之間的爭吵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那一次馬非外出到四川去講學,那是一個周末,杜燕有點兒想家,她有兩年時間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了,而馬非又不在身邊,所以她的心情十分鬱悶。這天,她有一個男同事要請她看電影。是晚上十一點開始的夜場,《泰坦尼克號》的首映式。她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我今天的心情有點兒煩。有個男同事要請我去看一場電影,我該不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