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福柯所說,重要的不是神話所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神話的年代。以上從新世紀十年中選出的“穿越與另類”小說,不管其故事發生於什麼樣的年代,都折射出新世紀作家對社會、對人生的理解與感悟。
二
藍沁児的中篇《獨寵俏皮小侍妾》是一篇典型的網絡穿越小說。平凡女孩莫緋顏穿越到古代後變成絕代佳人,使英明神武的王爺東方泓為之傾倒,也讓英俊帥氣的六王爺產生愛慕。莫緋顏變成王爺唯一的女人,“隻有王妃”,這與曆史上帝王三宮六院的實際情況截然不同,反映了作者對女主人公無盡的偏愛。作者藍沁児是90後小女生,雖然文筆尚顯稚嫩,但小說整體脈絡清晰,人物塑造個性鮮明,語言輕鬆、活潑有朝氣,可以看出作者所具有的寫作潛能。《獨寵俏皮小侍妾》一文在紅袖添香網上點擊達260多萬次,在網絡閱讀中頗受歡迎和好評,這在中短篇網絡穿越小說中並不多見。
在短篇《奇幻蛋糕店》中,作者流光問彩則毫不掩飾對男主角的偏愛,“空降”給他一個“桃花運”。男主角夏知希隻是蛋糕店的一個小夥計,卻因為作者的安排而受到魔法界公主的垂青,好運連連。與《獨寵俏皮小侍妾》相比,《奇幻蛋糕店》作者無疑更偏愛男主角。對魔法公主所賦予的美好隻是為了給予男主角豐厚的饋贈,以彌補他在現實生活中作為一個小學徒在物質、文化、社會地位等等各個方麵的匱乏和不足。夏知希運交桃花與作者對他的偏愛毫無疑問是有關係的。重汐的《逝去的千年之戀》則與之相反,是男作家寫女主人公穿越,小藍毫無疑問是小說的絕對主角。小說用古代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來提示小藍的思想變化,將軍和公主作為背景而存在,這與《奇幻蛋糕店》中通過賦予公主美好元素來襯托男主人公夏知希是相似的。
懸疑驚悚作家風雨如書的中篇《迷城校園》則是帶有懸疑色彩的穿越小說。穿越作為手段,更有助於作者對故事的講述,對故事情節的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不僅僅隻是虛構了一個故事所講述的年代。現實中楊明突然死去的迷霧與穿越到古代所發生的各個懸案一樣讓人費解,二者因為“鼠”聯係在一起。作者很巧妙地模糊了現實和虛構之間的關係,用二者的互證實現了故事的完整。這是一篇特殊的穿越小說,與風雨如書另外的中篇小說《夜半紅棺》、《人間地獄》等具有相似的風格。
李浩的短篇《鬼魂小記》和丁巴達吉的短篇《虞兮虞兮若奈何》顯然不同於通常所說的穿越小說,但帶有穿越時空的性質,可以看做“另類”的穿越小說。《鬼魂小記》說的是普通人死後穿越到生前的故事。年輕鬼魂對二爺的窮追不舍讓人不禁為他擔心,而二爺的鬼魂鑽進老鼠肚子又借老鼠放屁的機會跑出來更顯得滑稽、荒誕。鬼魂穿越使得人與鬼的界限變得含混模糊,“鬼”具有人性,而人,隻怕也沾了些“鬼氣”。小說以鬼講“鬼故事”的方式展開,背後蘊含著作家對人性對人生的思考。李浩曾獲魯迅文學獎的短篇小說《將軍的部隊》通過“我”的回憶來講述將軍的故事,而《鬼魂小記》中“二叔”則講述自己的故事。李浩的小說在看似異常的細節當中隱含著豐富的人性內涵,值得細細思量。如果說《鬼魂小記》中穿越的隻是普通人的鬼魂,那麼丁巴達吉的短篇《虞兮虞兮若奈何》講述的則是曆史人物項羽與虞姬的穿越故事。小說通過把項羽和虞姬分別安排到地獄和天堂來對他們重新進行書寫,完全顛覆了項羽和虞姬英雄美人的形象。項羽墮入地獄,英雄氣概早已不再,同處地獄的其他曆史偉人也都變成凡夫俗子。而虞姬升入天堂之後居然和項羽的死對頭劉邦結為夫妻,頗具諷刺意味。居於天堂或者身處地獄,都非永恒。而當天使發現了“天堂”和“地獄”相同的景象,他終於明白,所謂的天堂和地獄,就是人間,人間對一些人是天堂,對另一些人則是地獄。小說借解構曆史人物來表達作者對社會、對人生的理解,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對生存意義的追問和人生哲理的思考使得這篇小說帶有某種形而上的意味。
三
雨夕的中篇《隔雨紅樓》寫的是幾個都市女性之間的曖昧情感。她們都受過較好的教育,有著較好的個人素養。李吟在成長過程中母親對她的冷淡使她痛苦不堪,這深刻地影響了她成年後的感情和生活。李吟和思弦的惺惺相惜,既是同病相憐,也是互相欣賞。兩個從小受到傷害的女人互相從對方那裏感受溫暖,並溫暖對方。所以小說雖然表麵上寫的是同性戀,實際上反映了兩個從小失去母愛的女人對母愛和溫情的渴望。陳蔚文的短篇《盧苡的早春》(《上海文學》2001年第4期)說的則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單方麵的愛慕。盧苡一廂情願地暗戀著同事於小芒,而當於小芒和師兄劉新星在一起已成定局時,盧苡的期待注定隻是一場夢,終究要醒來。盧苡和於小芒的關係非常接近於《隔雨紅樓》中李吟和紫千的關係。不同的是,盧苡隻有卑微的暗戀,而李吟,則另有她真正的“愛人”。這兩篇小說中的女同性戀現象,都隻是反映了女性對個人感情的自由選擇,與反抗男權社會無關,展現了與“五四”女作家們截然不同的書寫方式。
四
新世紀中短篇小說中涉及人與動物關係題材的小說很多。從這些小說不同的視角和維度,我們可以發現其背後所折射出的時代變遷和人與人的關係。王鬆的中篇《雙驢記》寫的是“文革”期間人與驢的故事。從整體上看,小說中的人封閉、自私而又麻木,這樣一群人所形成的氛圍提示了當時的社會狀況。馬傑對驢的虐待和懲罰折射出其扭曲的心理,而相比之下,黑七為兄弟黑六對馬傑所實施的報複反映了驢的重情重義,在看似荒誕滑稽的故事背後進行了對人性的拷問。《雙驢記》與王鬆早期以同樣年代為背景的小說“三紅”(《紅風箏》、《紅汞》、《紅莓花兒開》)有所不同。在“三紅”中作家有明顯的訴說衝動,而在《雙驢記》中,作家的敘述卻非常節製、內斂,如作家自己所說,“《雙驢記》的‘寫多說少’也是由這個故事本身決定的”。
在陳應鬆的中篇《神鷲過境》中,英勇的神鷲在村民丁連根的虐待和“改造”之下逐漸沒了脾氣,徹底淪為精神上的俘虜和誘捕的工具。與作家之後推出的“神農架係列”小說相比,作家對底層的關注在《神鷲過境》中也有體現。《馬嘶嶺血案》、《狂犬事件》、《太平狗》等多部中篇都傾注了作家對底層小人物的悲憫情懷,而在《神鷲過境》中,小人物丁連根的轉變則讓人為之歎惋。
賈平凹的短篇《獵人》則是從另外的視角來反映社會現象。用“獵人”的標題,無疑是一種反諷。小說中的“獵人”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獵人,因為他的目標是人,是漂亮女人,而不是動物。換言之,戚子紹這個“獵人”的目的是“獵”人。他連續幾次被狗熊“幹一下”,看似怪誕的故事背後蘊含了作家巧妙的構思和獨特的敘述技巧。“獵”作為小說的重要意向,具有豐富的所指內涵。動物、女人、權力、金錢,都可以納入到“獵”的對象之中,這也體現了作家“張揚意象”之意。與賈平凹的其他許多小說一樣,《獵人》也延續了作家對現實的關注。小說風格不像其前期作品華麗和優美,而是以平實、節製的語言進行敘述。而葉楠的短篇《最後一名獵手和最後一頭公熊》(《人民文學》2000年第5期)與《獵人》構成互文、互證。把這兩篇小說對比進行閱讀,饒有興味。與《獵人》一樣,《最後一名獵人與最後一頭公熊》同樣講的是獵人與公熊之間的故事。獵手與狗熊本是你死我活的敵對關係,老獵手庫爾與公熊卻能化敵為友,互相敬重,和諧相處。森林的破壞使得公熊失去生存的環境,在現代性的擠壓之下,堅守獵人身份的庫爾和公熊一起漸行漸遠,現代性的悖論在小說的主題中得以呈現。
而莫言的短篇《木匠與狗》延續了莫言短篇小說一貫的傳奇色彩和敘事風格。故事最初的講述者是管大爺,他的熱心聽眾是鑽圈。這類似《蝗蟲奇談》中“爺爺”給“我們”講蝗蟲出土的故事。木匠與狗的故事主體脈絡和線索通過管大爺的講述已經基本形成。而時光流逝,鑽圈也老了,開始給小孩子們延續木匠與狗的故事。聽故事的孩子也在成長,在三十年後用筆繼續講述木匠和狗的故事,在管大爺的故事脈絡中殘缺的片段也逐漸浮出水麵,而整個故事也變得清晰、完整。在故事的最後,木匠將狗打死之後卻又意外地和死狗一道被管小六埋在坑下,這出人意料的一筆極具深意,令人生疑,引人深思。作家從容地編織著木匠與狗的故事,而故事又被故事中的人所講述,層層鋪疊,展現了作家高超的敘述技巧。狗“冷笑一聲”既驚醒了狗的主人,也讓讀者打了個激靈。看似荒誕的故事,讓人反思這“荒誕”背後所反映的人性的弱點。
五
殘雪的短篇《月光之舞》是一篇具有殘雪特色的小說,感覺明顯受到魯迅《野草》的影響。小說以“我是屬於月光的,而獅子屬於黑暗”開始,以“我極力想象,卻怎麼也想不出獅子的容貌”結尾,獅子作為“我”的參照,提示“我”的存在。“我”穿行於陰暗的山洞、大地和荷塘,時而跳躍,時而奔走,時而飛翔。小說帶有很強的寓言色彩,意象眾多。與殘雪其他的一些作品相比,盡管《月光之舞》也存在著“孤獨意識”,但明顯地小說中也有一些明亮的色彩。“月光”作為重要意象也照亮著整篇小說。小說中並沒有完整的故事,有的是一些或明或暗、忽明忽暗的所指不明的“能指”。
林白的《去往銀角》則把視角轉向底層女性,以一種誇張、變形、怪異的手法描寫她們的生存狀態。身處弱勢的女性為生存、為權利而抗爭,孤獨而無助。這既是女性艱難的生存狀態,同時也是人類的生存困境。《去往銀角》從女性的視角以女性的生存作為切入點,描寫社會生活,實際凸顯的是人類的境遇。小說上篇以寫實的筆法交代“去往銀角”的“前因”,下篇則是小說的重心,敘說“去往銀角”的“後果”。“我”變得神情恍惚,近乎夢遊般地進入怪異的場所,變得時人時獸。這無疑是一個荒誕的世界,“我”荒誕地存在。小說虛實結合,為書寫底層提供了新的經驗和角度。如作家自己所言,“《去往銀角》和《紅豔見聞錄》是另一部《一個人的戰爭》”。
黃金明的短篇《默殺》則是以現實的荒誕來凸顯人生存的悖論。村長操縱著全村人生殺予奪的大權,具有絕對權威,而“默殺”的古老規訓更是神秘恐怖,小說借“默殺”這一線索逐漸使故事明朗清晰。在胡枋對村長實施報複之後,在村民眼中他“發瘋”了,而實際上他是“被瘋了”,真正到底是誰“瘋了”值得懷疑。村長與村民合謀“吃人”的情節頗類似魯迅的《狂人日記》,意味深長。
六
《相會在加勒比海》是風弄的中篇耽美小說,小說題目容易讓人想起加勒比海盜,而小說內容卻與海盜無關。加勒比海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成為浪漫的象征。小說最後方經嬋對曹出雲說,“他愛得那麼真,那麼純,那麼自信,這一切注定被毀滅,至少曾經存在。”作者風弄借方經嬋之口道出了自己的看法。從這裏看出作家一方麵推崇和向往這種純真、純淨、純粹的愛情,另一方麵也覺得它在現實中不具有生命力,注定被毀滅。風弄的長篇名作《鳳於九天》中鳳鳴對幾乎所有人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相會在加勒比海》中田錦輝也具有同樣的魅力。田錦輝不僅使得曹出雲始終對他戀戀不忘,最後因他而自殺,也讓方經鴻和妹妹方經嬋都不能自拔、無可救藥地愛上他。與許多穿越小說作者對女主人公的偏愛一樣,風弄的耽美小說中男主人公也大多具有極強的人格魅力。正因為如此,接近完美的田錦輝最後在心灰意冷後選擇永遠離開,讓人惋惜。這也正應了魯迅的那句名言,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如果說風弄的耽美小說極力美化主角的話,那麼麗端的奇幻小說則著力於刻畫真實可信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不完美、有缺點,但是讓人覺得真實。《風月先生傳》就是這樣的小說。小說以“我”的口吻進行講述,“他”的故事逐漸展開。能勾出人靈魂的繪畫神技既是風月先生不幸的開端,使他遭到父親的冷落,也為他贏得名聲,使他在落魄潦倒之際得以維持生計。他也有弱點,輕率、怯弱,苟安於亂世。作家在奇幻的背景下寫人性,描繪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和生存狀況,因而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麗端的名作《啼血無痕》中的杜宇也是如此,作為男主角,他並不完美,他優柔寡斷、不夠勇敢。可就是這樣的人物才讓人覺得真實可信,可以親近。作家所用心塑造真實的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在作家筆下發出明亮而不耀眼的光輝。
七
要從十年內浩瀚的中短篇小說中選出十幾篇具有代表性的“穿越與另類”小說實屬不易,難免以偏概全、掛一漏萬。好在任何選本都反映出選家的文學觀念與趣味,難以強求一律,本冊編選中的偏頗之處,自有其他選家的選本加以彌補。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穿越小說的興起反映了現代社會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女性對無拘無束的渴望和對自由的想象。穿越小說作者多為80後年輕女性,還有一些甚至是90後的中學生和大學生,繁重的學業和激烈的社會競爭帶給她們很大的壓力,在生活中又難免受到環境的製約,卻又不得不去麵對現實。於是他們通過在穿越小說中插上想象的翅膀飛向古代,在想象的時空裏自由揮灑才情,隨心所欲。從這個意義上說,穿越小說構造出屬於年輕人的“烏托邦”,這也是一種“另類”書寫。而所謂“另類”,不過是一種觀照文學的不同的視角和方法。另類的表象之下蘊含著現代性的內涵。另類是一種姿態、一種策略。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在生活中越來越明顯地感受到現代性的悖論。正如馬爾庫塞所言,一方麵琳琅滿目的商品滿足了人們的物質生活需要,另一方麵人的精神世界發生扭曲、變形,受到遮蔽,成為單向度的人。誇張的、另類的書寫方式,隻是為了提醒現實生活中扭曲、變形的人或社會現實的存在。“另類”本身不是目的,“另類”背後所投射出來的異樣才是真正值得關切的。可以預見的是,隨著時代和社會的發展,科技對人生活方式的影響和改變將日益深入,現代性的悖論還將存在。小說中的另類書寫也將持續下去,以不同尋常的筆觸記錄下我們的時代,展現別樣的文學景觀。
程振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