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鬆

王鬆,1956年生於天津,原籍北京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現為天津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曾多次在《人民文學》等國內各大文學期刊發表長、中、短篇小說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多次列入“中國小說排行榜”。

直到若幹年後,馬傑才告訴我,他終於真正了解了驢這種畜生。他是在大學裏學到這些知識的。他讀的是農學院。這讓我很不理解。我和馬傑同是1977年參加高考,而且在同一考點的同一考場。但後來,我去師範大學數學係報到時才聽說,他竟然考去了農學院的牧醫係。說牧醫好聽一些,其實就是獸醫。那時電話還不普及,農學院又在市郊,交通很閉塞,所以直到上大三時我才給他寫了一封信。我在信中對他選擇這種專業表示不解。那時還是計劃經濟,大學裏包分配,這個說法今天的大學生未必能懂,也就是畢業後學校負責分配工作,因此一旦學了什麼專業也就如同嫁人,注定一輩子要從事這種工作。我在信中對他說,農學院,又是牧醫係,將來的去向可想而知,大城市裏的骨科醫院或婦產科醫院自然不能為牲畜治病,難道你去農村插隊幾年,在那種地方還沒有呆夠嗎?我又在信上說,你對哺乳類動物感興趣不一定非要學獸醫,人也是哺乳動物,你完全可以去讀醫學院。當時我想,我在信中的言辭可能過激了一些,而且事已至今,再說這些話也沒什麼意義,當然,馬傑也未必會以為然。馬傑一向是個很自信的人,無論什麼事都有自己的主見。幾天以後的一個上午,我剛下課,係辦公室的老師來叫我,說有我的電話。我立刻猜到了,應該是馬傑,別人找我不會把電話打到係裏去。果然是他。他的情緒聽上去很好,說話還是那樣不緊不慢。我在心裏想象著,他這時大概正穿著一件肮髒的白大褂或紮著一條黑皮圍裙,剛擺弄完一隻什麼動物。我似乎已經聞到,從電話的那一端傳來一股腥臊氣味。果然,他告訴我,他是在解剖教室打來的電話,他們剛剛解剖了一頭驢。你能想到嗎,這是一頭成年雄性亞洲驢,而且還是活體。他並沒有提那封信的事,聽上去似乎頗為得意。他說,看來我過去真沒猜錯,驢確實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動物,從解剖學的意義講,它還是馬的一個亞種呢。他說話的口氣已明顯跟過去不大一樣,似乎有了些學院派的味道。接著,他又說,馬的學名叫Equuscsballus,而驢的學名則叫Equsasnus,由此可見,它們應該同屬哺乳綱,但後者卻是馬科馬屬,驢亞屬。馬傑這樣說著,似乎在電話裏笑了一下,當然,如果在野生環境裏,驢這個亞屬應該更適於生存,因為它們的耐力和生命力都要優於馬,比如壽命,馬是三十年,驢卻可以四十年甚至更長。而且,他又意味深長地說,它們的智商也的確很高,比你想象的還要高。

我忽然有些傷感。我終於明白了,馬傑對過去的事還一直耿耿於懷。

其實我對驢也並不陌生。早在農村插隊時,我就知道,驢作為牲畜是分為兩種的,一種草驢,另一種則是叫驢,其中草驢是雌性,而叫驢泛指雄性。當然,這些也都是馬傑講給我的。我和馬傑插隊並不在一個村。他在北高村,我在南高村。那時他經常去公社糧站拉草料,每次路過我們村都要來集體戶裏坐一坐。他還告訴我,驢的後代也分為兩種,一種是驢,另一種就是騾子。騾子自己是不能生育的,要由驢和馬來交配。當然,馬也分兩種,兒馬和騍馬,前者雄而後者雌。叫驢與騍馬配出的是驢騾子,草驢與兒馬配出的則是馬騾子。由此可見,馬傑說,牲畜之間所形成的關係鏈與人相似,也是以雄性為主,應該屬於父係社會。那時我就搞不懂,馬傑也生長在城市,他的這些知識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後來因為一件事,竟然連北高村的當地人對他也很服氣。

這件事很奇怪,至今想起來仍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當時北高村有一個綽號叫大茄子的女人,由於下體潰爛病死了,據說這女人很放蕩,性欲也很旺盛,丈夫死後經常跟村裏的男人胡搞,很可能因此才得了這樣一種髒病。大茄子的死並沒有什麼奇怪,奇怪的是她的女兒。她的女兒叫彩鳳。彩鳳去墓地埋葬了她母親大茄子,一回來突然就精神失常了。她的這種精神失常極為罕見,雖然神誌不清,語言混亂,但說話的口氣和腔調卻似乎都已不是她自己,而是酷似她的母親大茄子,一個二十左右的姑娘竟能說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話來。村裏人立刻感到很驚駭,認為她是被大茄子的鬼魂附了體。後來有人說,彩風很可能是得了壯科。所謂壯科,在中醫講也就是癔病。但當地人對這種病症卻有另外一種解釋,認為是被一種叫黃鼬的野物迷住了。據當時一起去墓地的人回憶,彩鳳在回來的路上曾去過田邊一間廢棄的土屋裏小解,如果她真的是被黃鼬迷住,應該就在那裏。

盡管大家這樣猜測,卻並沒有人敢去看一看。

馬傑聽說此事,當即就去了村外的那間土屋。

那間田邊的土屋曾是用來澆水的泵房,由於閑置多年早已沒有門窗,屋頂和坯牆也都已破敗不堪。馬傑走進來仔細搜尋了一陣,果然就在牆角的一堆幹草裏發現了一窩吱吱亂叫的黃鼬。這窩黃鼬還很小,剛長出茸茸的皮毛,看上去就像一堆黃色的棉花球。它們的父母大概是聽到動靜逃走了或出去覓食還沒有回來。馬傑蹲下看了一陣,就去端來一杯水,又在水裏滴了一些地瓜燒酒,然後噴到這些小黃鼬的身上。當時村裏人都感到疑惑,不知馬傑這是在幹什麼。但是當天夜裏,人們就都明白了。在那天深夜,兩隻大黃鼬悄悄地潛回來。它們突然聞到小黃鼬的身上有了一種奇怪的異味,就滿腹狐疑地不敢再去接近,隻是圍著這些嗷嗷待哺的幼崽來回轉著不停地叫。就這樣,那窩小黃鼬和兩隻大黃鼬高一聲低一聲地整整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村裏的大隊書記就來找馬傑。北高村的大隊書記姓胡,因為長了一臉絡腮胡須,都叫他胡子書記。胡子書記在這個早晨闖進知青集體戶,問馬傑究竟對那些黃鼬幹了什麼,說再讓它們這樣叫下去恐怕村裏還要出事。馬傑聽了並沒有說話,立刻又來到那間土屋。他先用鐵鍬將那窩小黃鼬鏟出來,然後澆上柴油,劃一根火柴就點燃起來。當時的情形可想而知。黃鼬這種動物的皮毛裏積存著很多油脂,被火一燒就噝噝地冒出來,這些小黃鼬立刻被燒得一邊慘叫著一邊亂爬,如此一來橘黃色的火焰也就越燒越旺。正在這時,突然又發生了一件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那些小黃鼬在火裏吱吱慘叫時,突然從田野深處竄來兩團黃乎乎的東西,還沒等人們反應過來,它們就以快得難以想象的速度鑽進火裏。火堆的上空立刻騰起兩團冒著黑煙的火焰。直到這時,人們才看清楚,竟然是那兩隻大黃鼬。它們顯然想從火裏將那些小黃鼬叼出來,但此時的小黃鼬雖然還在吱吱慘叫,身上卻都已噴出耀眼的火苗,大黃鼬剛叼到嘴裏這團火苗就散落開,變成一攤黏稠的油脂流淌到地上。這時兩隻大黃鼬的身上也都著起火來,這火燃燒著還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接著,它們很快就在火裏安靜下來。它們先是將身體緊緊靠在一起,然後攬過那幾隻小黃鼬用力掩在自己的身下,就這樣趴在火裏不動了。這堆大火足足燒了有一支煙的時間。因為當時胡子書記點燃一支煙,卻沒有顧上去吸,就那樣愣愣地舉著,直到他發覺燒了手,這堆大火才漸漸熄滅下去。也就在這個上午,人們發現,彩風的神誌也清醒過來。

其實馬傑初到北高村時並不起眼。包括胡子書記在內,村裏人都以為他隻是個很普通的知青。但是,這件事以後,人們立刻對他刮目相看了。胡子書記曾經很認真地問過他,為什麼一開始沒有去燒那窩小黃鼬,而隻是往它們的身上噴酒?馬傑說,他原本也不想燒它們,他之所以這樣噴酒,就是想改變一下它們身上的氣味。馬傑說動物之間都是靠氣味交流的,大黃鼬發現它們身上的氣味變了,也就不肯再去接近,如此一來它們就會自己慢慢餓死。但是,他說,他後來發現這種辦法不行,讓它們一直這樣叫下去很可能招來更多的同類,而那就會給村裏帶來更大的麻煩。所以,他說,他用火燒也是迫不得已。胡子書記直到這時才發現,馬傑在這方麵竟然有著特殊的才能。於是當即決定,將他調去村裏的牲口棚。

馬傑就從這時開始,才真正接觸到了驢這種動物。

那時北高村的大牲畜除去馬和騾子,隻有兩頭驢,一頭叫黑六,另一頭叫黑七。馬傑覺得這名字有些奇怪,就問胡子書記,黑六黑七是怎麼回事。胡子書記告訴他,因為這兩頭驢的家庭出身都不好,往上追溯幾代,它們的曾曾祖父曾是村裏大地主高久財家豢養的,整天吃香喝辣,住的牲口棚裏都砌了火牆,比咱貧下中農可舒坦多了。胡子書記說,據當年親眼見過的人說,那是一頭白嘴唇大鼻翅的板凳驢,長耳朵長臉小短腿,專門讓高久財的小老婆騎著回娘家的,每次都是紅櫻銅鈴紫緞鞍墊,走在街上很是氣派。胡子書記忽然嘿嘿一笑,又說,這種驢自然不能算咱無產階級,該劃入“黑五類”,可“黑五類”是“地、富、反、壞、右”,沒有驢,村裏就給它排個第六,這一頭叫黑六,那一頭是它兄弟,就叫黑七。

馬傑覺得有趣,從此就很注意這頭黑六。

馬傑很快發現,黑六和黑七的待遇並不一樣。黑六雖然出身不好,卻被分槽喂養,每天要吃精草細料,而且從不拉車,更不下田參加勞動。當然,黑六也有得天獨厚的生理條件。馬傑注意到,它竟然有著一根極為罕見的陽具。它的這根陽具碩大無比,尤其尿尿時,幾乎可以垂落到地上。因此它唯一的工作也就是配種,專職為生產隊裏繁殖後代。據說也曾有貧下中農提出過質疑,說黑六畢竟是這樣一種家庭出身,總讓它繁殖後代,生產隊的牲畜血統是否會受到影響。但黑六的品種也確實很好,它生出的後代從身形到骨架都很勻稱,而且有著很強的體力和耐力,不僅可以拉車,也適合田間的各種勞作。但是,馬傑對此卻有著自己的看法。馬傑認為,黑六不能隻管配種。驢的發情周期每年隻有一次,而每次的時間也並不是很長,如此一來,它不發情時也就無事可幹。馬傑認為這不僅不合理,也是一種資源浪費,生產隊裏總不能整天用好草好料供養著這樣一條驕奢淫逸隻會交配的寄生蟲。

於是,他當即決定,要讓這個黑六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體力勞動。

馬傑第一次是讓黑六駕轅,準備去麥場拉一些幹草。

一天下午,馬傑特意從場上找來一輛很小的木板車。這種車其實是人畜兩用,所以裝載量很小,拉起來也並不費力。但在這個下午,黑六一被套上繩索立刻就警覺起來。它顯然從沒受過這樣的待遇。當它明白了馬傑是要讓它駕轅拉車,就像受了侮辱似的一邊亂踢亂咬一邊嗚啊嗚啊地拚命狂叫。馬傑卻不管這一套,不由分說就給它勒上了嚼子,然後用力向後拽著將它塞進車轅搭上扣襻套起來。但是,就在他轉身去拿鞭子時,黑六突然將身體往後一蹲,又猛地向前一躥就拉著這輛空車朝街上狂奔而去。馬傑頓時慌了手腳,連忙上前追趕,一邊還在它的後麵狠狠甩出一個響鞭。馬傑的這根鞭子與眾不同。一般車把式的鞭子都很柔韌,鞭杆用幾根竹枝擰結而成,鞭繩也是細而短,這樣甩起響鞭不僅省力,也便於使用,更重要的是這種響鞭隻具有威懾力,打到牲畜的身上卻並不疼。馬傑的鞭子則是向村裏的拖拉機手要來幾根機器上的廢三角帶,用上麵拆下的膠皮繩編織而成。而且上粗下細,足足有八尺多長,木柄則是一截粗短的鐮刀把,這樣掂在手裏就像是一根凶悍的霸王鞭,甩起來也震耳欲聾,幾乎讓所有的牲畜聽了都心驚膽戰。但這一次,黑六卻對馬傑的鞭聲充耳不聞。它就那樣拉著一輛空木板車叮叮哐哐地朝街裏絕塵而去。那輛木板車原本隻是用一些木條和竹片拚接而成,並不結實,被黑六這樣拖著一跑很快就甩掉了兩個軲轆。但黑六仍不肯停下來,還一邊尥著蹶子拖著車架子在坑窪不平的街上狂奔。車架子很快就被顛得麵目全非,街上到處是散落的木板和竹片,待胡子書記和生產大隊長發現時,黑六身後拖的就隻剩了兩根光禿禿的車轅。北高村的生產大隊長是一個很健壯的女人,姓高,叫高大蓮,村裏人都叫她大蓮隊長。據說這個大蓮隊長曾經擔任過全公社的婦女突擊隊長,在農業學大寨大搞水利建設的工程中幹出過許多成績,因此很有些名氣。在這個下午,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剛從外麵開會回來,迎麵正好看到從街上狂奔而來的黑六。大蓮隊長走上前去,吆喝一聲就將黑六攔住了。這時馬傑也拎著鞭子氣喘籲籲地從後麵趕過來。胡子書記看看黑六,又看了看馬傑,皺起眉問,這是怎麼回事?馬傑並不回答,撲過來就抽了黑六一鞭子。黑六立刻疼得哆嗦了一下。大蓮隊長已經看明白了,於是對馬傑說,你不該讓它拉車,它的工作比拉車更重要。黑六似乎聽懂了大蓮隊長的話,連忙將頭紮進大蓮隊長的懷裏,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胡子書記伸手拍了一下黑六,也說,我們對有“黑五類”成分的人還要給出路,讓人家改造自己重新做人,更不要說黑六,它畢竟還是一頭牲口!事後馬傑對我說,當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這頭叫黑六的畜生竟然如此虛偽,甚至比人還要陰險。它聽了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的話先是在他們麵前溫順地垂下頭,接著又開始哆嗦起來,似乎是由於剛剛挨了鞭子疼痛難忍,後來這哆嗦竟還漸漸地變成了抽搐,好像痛苦得隨時都要癱倒下去。直到胡子書記當即宣布,扣掉馬傑這一天的工分,並讓他用軟毛刷子為黑六刷洗一遍全身,它才好像好了一些。

在這個下午,馬傑沒再說話就將黑六牽回牲口棚。但是,他剛按大蓮隊長的要求為它拌好一槽精細的草料,再回頭看時,卻發現黑六早已若無其事,正一邊打著響鼻跟鄰槽的一匹棗紅騍馬搖著尾巴調情。馬傑盯住它看了一陣,慢慢放下攪料棍,轉身又拎起了自己的鞭子。這時黑六也已注意到了。它立刻丟下那匹騍馬,兩眼一眨一眨地看著馬傑。馬傑衝它冷笑一聲說,你不用看,大蓮隊長不是讓我給你刷毛嗎,我現在就給你刷。他一邊說著將鞭子在頭頂用力甩了一下,鞭繩立刻在空中扭出一個很好看的花結,然後悄無聲息地落下來。馬傑的鞭技一向很精湛。我曾經親眼見過,他竟然可以一鞭就將一隻落在樹上的麻雀抽下來。他得意地告訴我,北高村的牲畜都很怕他,他的鞭子不僅很疼,而且可以不留任何痕跡。一般的車把式用鞭子抽打牲畜都會有一條一條的鞭印,那是因為將鞭繩整個落下去,他則不然,他隻用鞭繩的末梢,這樣落到牲畜身上就隻是一個點,而且想抽哪裏就抽哪裏。其實馬傑抽打別的牲畜時,黑六一定親眼見過,因此也就應該深知這根鞭子的厲害。但是這時,它看著馬傑,臉上的表情卻忽然輕鬆下來。馬傑起初有些不解,但接著就明白了,黑六是有恃無恐。剛才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讓他用軟毛刷子為它刷毛,過一會就肯定要來檢查,而倘若他用鞭子抽了它,即使痕跡不明顯他們也能一眼就看出來。所以,黑六斷定,盡管馬傑將那根鞭子在自己麵前揮得呼呼生風,卻並不敢真落到自己身上。

但黑六畢竟是一頭牲畜,它還是想得過於簡單了。

馬傑看懂了它的心思之後,隻是微微一笑,就將它牽到旁邊的一片空地上。黑六搞不懂馬傑這是要幹什麼,有些不解地看著他。馬傑不緊不慢地彎下身,將它的韁繩拴在一根木樁上,然後倒退幾步用力抖了抖手裏的鞭子。這時黑六才開始緊張起來,但它仍然緊盯著馬傑,似乎想看一看,他今天究竟敢不敢用鞭子抽打自己。馬傑先將鞭繩在手裏拽著試了試,然後舉起木柄,突然用力一甩,啪的一聲,那根長長的鞭繩打了一個旋就發出一聲脆響。黑六的一條後腿猛地顫抖了一下。它這時才感覺到,自己這條腿的腋窩裏像被刀子狠狠割了一下。但是,還沒等它回過神來,就又是啪的一聲。這一次它站不穩了,它感覺到另一條後腿的腋窩裏又狠狠地疼了一下,這疼痛就像一股電流立刻通遍全身,接著它的兩腿一軟就咕隆跪了下去。馬傑一手抓住鞭繩,對它說,站起來。黑六又艱難地站起來。黑六直到這時才終於明白了馬傑的險惡用心。在牲畜身上,四條腿的腋窩處應該是最隱蔽的地方,如果不鑽到肚子底下是絕對看不到的,而且和人一樣,這也是最敏感的部位,倘若用鞭子抽到這裏也就更加疼痛難忍。而就在這時,馬傑又做出一個更可怕的舉動,他去拎來一桶涼水,將鞭子在裏麵蘸了一下。黑六起初還不明白馬傑這樣做的用意。但是,當這根蘸了水的鞭子又抽在它兩條前腿的腋窩裏時,它立刻意識到,這樣的疼痛竟然比剛才更可怕。

在這個下午,馬傑就用這根濕漉漉的鞭子輪番抽打黑六四條腿的腋窩,每抽一下,黑六的全身都要劇烈地抽搐一下。但是,這根鞭子實在太長了,甩起來要花費很大的氣力,如此一來就漸漸影響了準確性。這是馬傑事先沒有想到的。就在他又一次舉起鞭子時,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臂酸了一下,他原本是想抽打黑六的左後腿,因為他當時是站在它的左前側,這樣就隻有將鞭子朝相反的方向甩才能使鞭梢落到它左後腿的腋窩裏。而由於他的手臂突然感覺不對勁,就稍稍向裏偏了一點,於是鞭梢落到了不該落的地方。事後馬傑對我說,他絕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發現,黑六那根碩大的陽具突然抖動了一下,然後就像一條探出身體的蛇倏地縮了回去。馬傑直到這時才意識到,是自己的鞭子出了問題。他立刻蹲下身去觀察,發現黑六的那裏已完全縮進身體裏,連兩個睾丸都不見了蹤影。馬傑的心裏一下有些慌,他知道這件事意味著什麼。但他這時還在安慰自己,他想這東西應該傷得並不太重,否則黑六就不會這樣安靜了。這時黑六看上去也的確很安靜。它似乎還在暗暗慶幸,由於自己的下體出了這樣一點意外,才終於躲過了馬傑的這一頓鞭子。

但是,馬傑和黑六都沒有意識到,事情遠比他們估計的要嚴重得多。

接下來的問題是出在第二年春天。

在這個春天,黑六沒像往年一樣按時發情。北高村與我們南高村一向在繁殖牲畜方麵保持著協作關係,這時我們村已讓幾匹有生產任務的騍馬做好各種準備。如此一來也就產生了誤會。我們村認為北高村說黑六沒有按時發情不過是一個托詞,黑六每年的發情期比日曆還要準,說它不發情就如同說騾子發情一樣令人難以置信。我們南高村認為,北高村一定是出於什麼利益的原因為黑六另尋了新歡,而他們這樣做不僅不道德,也是一種極不講操守的行為。北高村的大蓮隊長聽說此事特意來向我們村解釋,她說沒有別的原因,任何原因都沒有,就是黑六不發情。大蓮隊長無可奈何地說,牲畜不發情是誰都沒有辦法的,你就是給它們硬來也沒用,這跟人是一樣的道理。大蓮隊長說到這裏,臉一紅就不好再說下去了。

我們南高村很快了解到,大蓮隊長說的話的確屬實。黑六在這個春天不知為什麼,竟像是將發情這件事忘記了。往年它早早地就會躁動起來,哪怕碰一碰皮毛或摸一摸脖子,都會立刻張大嘴吐出一些白色的黏液,走在街上遇到外村的騍馬或草驢拉車經過,也要追在後麵打著響鼻去向人家獻殷勤。但這一次它卻毫無跡象,就是將再漂亮的紅鬃騍馬或花背草驢牽到它麵前,它的反應也很淡漠,似乎已心如止水,萬念俱灰。大蓮隊長當然不甘心。村裏一向待黑六不薄,對它的照顧幾乎比對五保戶和傷殘軍人都要高,大蓮隊長不相信它的身體裏好端端的會出什麼問題。於是就親自將它牽去公社的獸醫站。但獸醫站的獸醫也看不出任何問題。獸醫很認真地檢查了一番,搖搖頭說,牲畜的生殖力也是一種能量,既然是能量就總有釋放完的時候。獸醫拍了一下黑六的屁股,得出結論說,它已經沒用了。

大蓮隊長直到這時才終於相信,黑六的曆史使命是徹底完成了。

黑六從此就失去了一切待遇。它被拴來大槽子上,和幹粗活的牲畜一起亂踢亂咬,一起去搶吃摻著粗茬幹草的混合飼料。每天的早晨和下午也要被套上繩索去拉車,或被轟趕到田裏去幹各種農活。但是,直到這時,它身上致命的弱點也才暴露出來。原來它的體力竟然很差,由於長年養尊處優,到田裏踩著鬆軟的泥土連站都站不穩,更不要說去拉犁耕地。胡子書記這時就又想起它當年的曾曾祖父,也就是那頭白嘴唇大鼻翅長耳朵長臉小短腿的板凳驢。胡子書記突然發現,這頭黑六的長相竟與它當年的曾曾祖父極為相像。於是,經過與大蓮隊長和其他村幹部商議,就作出一個新的決定,既然黑六不適合幹農活,索性就讓它繼承祖業也去充當交通工具,專門供村裏的幹部們騎著去辦事。我想,這對於黑六來說應該更是一種奇恥大辱。如果讓它自己選擇,它肯定寧願去拉車耕地也不想這樣供人驅使。

也許正因為如此,才發生了後來的事。

那是一個初夏的上午,北高村的貧協主任要去公社參加貧協代表聯席會。其實這個貧協主任完全可以搭乘村裏順路的拖拉機,即使步行也不過幾裏路。但他卻堅持要騎黑六。他說當年大地主高久財的小老婆經常騎著它的祖先回娘家,他看了一直很眼熱,所以現在他也要騎它嚐試一下,看一看當年的那個女人究竟是一種啥樣的感覺。貧協主任這樣說著就牽出黑六,然後翻身騎上去。貧協主任很瘦,騎到黑六的背上,應該不會有太重的分量。但他並沒有意識到,這樣騎在黑六身上還一邊用木棒抽打它的屁股就已不僅是簡單的重量問題。當時貧協主任隻顧高興了,他發現這樣騎著黑六的確感覺很好,不僅舒服,還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再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居高臨下起來。所以,他沒有注意到黑六臉上的表情。事實上他就是注意到了也無法看到,因為這時的黑六正將脖子直直地向前伸出去,兩眼不停地向左右睃尋。事後據親眼目睹的人說,黑六馱著貧協主任就這樣走了一段路,突然轉身朝著道邊的一棵槐樹走過去。那是一棵幾十年的老槐樹,樹幹已經粗糙皴裂。黑六走過去隻是不動聲色地把肚子在樹上輕輕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貧協主任突然慘叫一聲就滾落下來。當時正在田裏耪地的人們連忙趕過來,將貧協主任抬回到村裏。待將他的褲腿撕開,這條腿隻是膝蓋以下有些發紅,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傷痕。

但是,人們很快發現,貧協主任的傷勢似乎沒有這樣簡單。

他這條腿已完全失去知覺,而且像充了氣似的迅速腫脹起來。

胡子書記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立刻派人將貧協主任送去公社的衛生院。衛生院的幾個醫生看過之後都麵麵相覷,搖著頭說衛生院沒有這樣的設備,恐怕要去縣醫院。送去的人問什麼設備。幾個醫生說,鋸腿的設備。大家一聽立刻驚得目瞪口呆,有人問,隻是讓驢在樹上蹭了一下,就要鋸腿?!一個醫生說,鋸腿已經是輕的了。另一個醫生也搖搖頭,說這頭驢實在太厲害了,你們不要看這條腿表麵沒什麼,其實它裏麵已受了嚴重的擠壓,現在皮肉跟腿骨已經完全脫離開,如果不盡快鋸掉,恐怕連性命都很難保住。

就這樣,貧協主任又被轉去縣醫院,就將這條傷腿從根部鋸掉了。

那天直到傍晚,馬傑才在村外的一片樹林裏找到了黑六。

馬傑走到黑六跟前,立刻嚇了一跳,隻見它的嘴裏滿是鮮血,跟前的許多樹幹都已被啃掉樹皮,乳白色的木碴上沾著黏稠的血跡。馬傑立刻明白了,黑六顯然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也意識到這一次是在劫難逃,所以就想盡快一死了之。但它實在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自殺辦法,隻能采取這種笨拙徒勞而又隻會增加痛苦的原始方式。黑六看到馬傑,立刻驚恐地向後退了幾步。它自從那一次挨了鞭子,再見到馬傑就總是心驚膽戰。這時,它已經完全崩潰了,它慢慢退到一棵樹的旁邊,四條腿不停地打著顫,兩個耳朵也相互疊著耷拉到一起。它認為馬傑一定是來找它算賬的。它已經料到,馬傑這一次絕不會輕易放過它。但是,它很快發現,馬傑的手裏並沒有拿著那根可怕的鞭子,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表情。他隻是走過來,從地上撿起韁繩,就牽著它朝村裏走去。這時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已經等在牲口棚。

胡子書記迎過來,掰開黑六的嘴看了看,牙齒已經脫落得所剩無幾。

於是,他回過頭去,跟大蓮隊長相視了一下。

大蓮隊長嗯一聲說,看來也隻能這樣了。

胡子書記點點頭說,殺了吧。

殺……殺了?

馬傑有些意外,看著胡子書記。

大蓮隊長說,剛才,生產隊裏已經研究過了,既然它不能幹活,騎又不能騎,留著也就沒啥用處了。胡子書記說是啊,現在它的嘴又成了這樣,以後連草料也不能吃,生產隊裏總不能用糧食養著這樣一個廢物,痛痛快快殺了它,大家還能分一些肉吃。

事後馬傑對我說,他當時就預感到,殺黑六這件事肯定會落到他的頭上。因為他是飼養員,一向熟悉牲畜的習性,而更重要的是當地農民是輕易不肯自己動手殺牲畜的,他們都很迷信,認為牲畜的一輩子不容易,倘若殺它們會遭報應。果然,在這個傍晚,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臨走時對他說,這件事,就由你來幹吧。馬傑連忙說不行。他說自己確實不行,他平時殺一隻雞都下不去手,更不要說殺這樣大的一頭牲畜。胡子書記又跟大蓮隊長對視一下,就走到馬傑的麵前說,有些事,還是不要說得太明白了,這頭黑六原本好好的,每年都能按時配種,可到你手裏還不到一年,怎麼就成了廢物呢,現在你不殺它還讓誰來殺?

大蓮隊長也說,不要說了,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