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這樣說,又看了馬傑一眼,讓它死得痛快些。
當天晚上,村裏的胡屠戶來到牲口棚找馬傑。胡屠戶是胡子書記的親叔伯堂弟,在村裏專門負責宰殺豬羊一類家畜。馬傑一看見胡屠戶就像是見到了救星,連忙對他說,你來得正好,你殺豬有經驗,黑六還是由你來殺吧。胡屠戶卻搖搖頭說,你這話就外行了,屠戶也並不是啥都能殺的,殺豬跟殺牲口可不是一回事,我來是給你送工具的。胡屠戶說著就打開一個麻布包,裏麵是刀子鉤子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利刃。胡屠戶拿起一把細長的牛角彎刀,這把刀大約有一尺多長,看上去像一鉤彎月,刀刃飛薄,刀尖也很鋒利。胡屠戶用拇指在刀鋒上試了試說,我給你挑了這把長一些的牛角刀,剛才還磨了一下,驢的脖子比豬脖子要長,但殺起來道理是一樣的,隻要將這把刀從脖子底下插進去,一直插到胸口,然後用刀尖在心髒上劃開一個口就行了,記著,放血要用大盆,驢血是大補可不要糟蹋了。
胡屠戶說罷,放下這些刀具就走了。
這時馬傑才發現,槽子上的黑六正朝這邊看著,一直在很認真地聽。
馬傑經過反複考慮,最後還是決定不使用胡屠戶送來的這些刀具。胡屠戶殺豬馬傑是見過的,盡管他的技藝很精湛,但豬在死時也很痛苦,總要掙紮半天才會斷氣。因此,要想讓黑六死得痛快些就隻有另想辦法。在這個晚上,馬傑從草垛旁邊搬來一口鍘刀。這鍘刀是專門用來給牲畜鍘幹草的,鋼口還說得過去。馬傑從木槽上卸下刀片,這爿刀片已有些生鏽,而且由於長期鍘草,刃口也很鈍。馬傑拎著來到牲口棚。在牲口棚的角落裏有一眼石井,這是用來飲牲畜的,井台上有一盤很大的青石。馬傑將鍘刀放到井台上,撩了一點水就用力磨起來。刀片約有四寸寬,三尺多長,磨起來霍霍的聲音就很響亮。馬傑這樣磨一陣,停下來用水衝一衝,然後再磨。黑六始終站在旁邊,還不時晃一晃耳朵,伸過頭來看一看。馬傑一回頭,突然發現它也正在看著自己,他跟它的目光碰到一起,心裏突地一顫。於是,他將刀片立在旁邊,去拎來一桶水,就開始用軟毛刷子為它刷洗全身。馬傑一邊刷著還特意摸了摸它的脖頸。它的脖頸很柔軟,隱約可以感覺到裏麵的頸骨。
就在這時,他又看到了黑六的眼睛。
黑六的眼睛很濕冷,黑得深不見底。馬傑殺黑六是在第二天上午。地點就選在牲口棚。
殺牲畜是一件大事,北高村的全村特意歇了半天工。村裏的人們雖然不肯親自動手殺牲畜,但吃肉的欲望卻很強烈,早早地就都在家裏刷鍋燒水做好一切準備,然後端著盆或簸籮來到牲口棚等著分黑六。馬傑看一看大灶上的水已經滾開起來,就將黑六從槽子上牽出來,拴到那片空地的木樁上。這時人群裏就響起一片唏噓的聲音。馬傑朝人群裏看一眼,就轉身去拎過那把鍘刀。鍘刀的鋒刃已磨得雪亮。馬傑為了應手,還特意在鐵柄上纏了一些麻繩。他來到黑六麵前,掏出一塊黑布將它的兩眼蒙起來。
但黑六用力一搖頭,將黑布甩掉了。
馬傑再蒙,又被它甩掉了。
然後,它慢慢回過頭,睜大兩眼看著馬傑。
事後馬傑對我說,你能相信嗎,驢這種畜生竟然會笑。當時黑六的臉上皺了皺,眼角居然還出現了一些細碎的魚尾紋。他說他看出來了,它的確是在笑,它是在衝著他微笑,他甚至還聽到它的嘴裏發出一陣嘿嘿的聲音。馬傑頓時有些心慌意亂,立刻舉起鍘刀就呼地砍下來。在此之前,馬傑已在黑六的脖頸上看好了位置,他發現它稀疏的鬃毛間有一個不大的缺口,這缺口離頭顱很近,而且恰好是脖頸最細的地方,他想如果把刀砍在這裏,應該會省力一些。但是,由於他的刀舉得過高,在揮下來時有些發飄,這就使落刀的位置發生了一點偏離,似乎靠上了一些。馬傑感覺到了,這把鍘刀的確磨得很快,因此盡管靠上,在落下的一瞬也幾乎沒遇到什麼阻力,隻聽喀嚓一聲,黑六的頭顱就從脖子上齊刷刷地滾落下來。這顆頭顱如同一隻巨大的冬瓜,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出很遠。直到它停下來,那隻衝上的眼睛仍還皺著一些魚尾紋,它睜得大大的,像在瞪著馬傑,又像是瞪著馬傑身後的人們。那個失去了頭顱的身體並沒有立刻倒下去,似乎沉默了一下,突然就有一股黏稠的血水從脖腔裏直噴出來。這血水一直噴濺出很遠,如同一團猩紅的煙霧朝人群裏落下去。
人們驚叫一聲,立刻朝四處散開了。
失去了頭顱的黑六似乎猶豫了一下,又猶豫了一下。
它遲疑著朝前走了兩步,然後,才慢慢地癱倒下去。
馬傑沒去管清洗黑六的內髒。隻是將它的皮剝下來。
這是一張完整的驢皮,非常柔軟,看上去栩栩如生。
馬傑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在牲口棚裏殺黑六。
在這個上午,馬傑並沒有注意到,從他用那口鍘刀砍下黑六的頭顱,直到在血泊裏用牛角尖刀一點一點地將它的皮剝下來,始終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這就是黑七。其實馬傑事先已考慮到這個問題。他想,在殺黑六時不應該讓其他牲畜看到這個血腥的場麵。牲畜的身材雖然高大,心胸卻很狹窄,膽量也很小,這樣的場麵會對它們的情緒產生嚴重影響,搞不好還有可能發生炸棚。炸棚是指由於某種突發的刺激,使牲畜們同時受到驚嚇而狂躁起來,這種情況一旦發生是很難控製的,牲畜也會因為互相踩踏和撞擊而受到傷害。但是,馬傑將所有的牲畜都牽去了別的院子,惟獨忽略了拴在角落裏的黑七。所以,黑七也就目睹了馬傑砍殺黑六的整個過程。馬傑直到拎著黑六那張血淋淋的驢皮朝牲口棚的外麵走去時,才無意中發現了黑七。黑七正站在槽子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和他手裏的那張驢皮,眼睛裏似乎有些濕潤,尾巴也像一根木棒直挺挺地撅起來。在此之前,馬傑並沒有注意過這頭黑七。黑七的外形與黑六很相像,也是長耳朵長臉四肢短小,但陽具也很小,所以也就沒有配種任務。嚴格講,這種板凳驢是專供人騎的,並不適於田間勞作,因此黑七的主要工作隻是拉車。但它的性格卻與黑六不同,平時沉默寡言,因而也就很少引起人們的注意。
馬傑絕沒有料到,黑七接下來竟會弄出一場如此之大的事故。
馬傑覺得自己在這場事故中很無辜。盡管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一致認為,這件事的責任完全在他,也就是說,是由於他的疏忽大意造成的。但馬傑卻堅決否認。馬傑一口咬定是黑七所為。馬傑說,在這件事發生前的最後一瞬,他是親眼看到的。他說黑七當時幹的事簡直不可思議,沒有人會相信它竟然能這樣做。胡子書記當然不能認同馬傑的這種說法。胡子書記說,黑七不過是一頭啞巴畜生,無法為自己辯解,這就讓人懷疑是馬傑故意要將責任推給黑七。大蓮隊長也這樣認為。大蓮隊長說,黑七再怎麼說也隻是一頭驢,而且是一頭比黑六還要老實的笨驢,它不會也不可能像馬傑說的那樣故意做出破壞集體財產的事來。
這起事故是發生在殺黑六幾天以後的一個上午。在這個上午,別的牲畜都被牽去下田了,牲口棚裏隻剩下黑七和一匹懷駒的騍馬。馬傑在這個上午是故意將黑七留下的,他準備套它去公社糧站拉一些飼料。他在臨走前先為那匹騍馬飲過水,又在槽子裏添了一些草料,然後拿過棕刷為它的全身刷了刷毛。馬傑在照料臨產牲畜方麵很有經驗,他知道經常為懷駒的騍馬刷一刷毛,會使它的產門肌肉鬆弛,這樣可以有利於將來的生產。但是,就在他為這匹騍馬刷毛時,突然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似乎是來自他的身後,又像是在頭頂。接著他就感到,好像整個牲口棚都嘎吱嘎吱地響起來。他連忙回過頭去,才發現竟然是黑七。黑七正在不動聲色地啃咬著牲口棚裏的一根立柱。在牲口棚裏大約有五六根這樣的立柱,但這一根最粗,而且剛好豎在牲口棚的中央,是專門用來支撐整個棚頂的關鍵部位。事後馬傑說,他一直搞不懂,黑七怎麼會知道選擇這樣一個要害的部位。當時黑七發現馬傑正在看著自己,於是就停下來,也抬起頭看看他。但它接著就又埋下頭去,若無其事地繼續啃咬那根立柱。它咬得不慌不忙又非常賣力,為使這根立柱盡快鬆動,它還用頭去頂住它的根部用力晃動。於是整個牲口棚立刻也跟著忽忽悠悠地搖晃起來。牲口棚的棚頂雖然隻鋪了一層秫秸,但由於下雨潮濕已有了相當的重量,這時這根立柱已被黑七啃咬得拔出地麵,再這樣一晃動,棚頂就開始漸漸地向一邊傾斜。馬傑突然明白了黑七的意圖,立刻丟下手裏的棕刷朝它撲過去。但為時已晚,整個牲口棚隨著晃動扭了幾扭,突然發出一陣巨大的斷裂聲就轟然塌落下來。而就在這一瞬,馬傑看到黑七朝旁邊輕輕地一跳,就跳到了牲口棚的外麵。北高村一共有二十幾頭牲畜,因此牲口棚具有相當的規模,這樣一坍塌情形自然可想而知,頓時塵土飛揚狼藉一片。但是,牲口棚坍塌還隻是這場事故的開始。在馬傑身後的立柱上,還掛有一盞仍然亮著的馬燈。這是馬傑給牲口添夜草時拎過來的,後來一忙就忘在了那裏。這時棚頂坍塌下來,這盞馬燈也就被砸在了裏麵,煤油流淌出來引燃秫秸,立刻就著起了大火。這場大火燒得很快,火勢也很猛,隨著迅速蔓延整個牲口棚裏轉眼間就成了一片熊熊的火海。聞訊趕來的村民想用水桶救火,但試了試卻都無法靠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火焰夾裹著濃煙越燒越旺。也就在這時,人們突然聞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這顯然是烤肉的香味,非常香,與燃燒的煙氣混在一起就似乎更加誘人,很像今天街上賣的烤肉串。這時大家才突然想起那匹懷駒的騍馬和黑七,接著就又想到了馬傑。但人們很快就發現了黑七。黑七並沒有被砸在火裏,它正站在不遠的地方,麵無表情地向火裏望著。這就可以斷定,仍然在火裏的隻是那匹騍馬和馬傑,也就是說,這股烤肉的香味應該是從它或他的身上散發出來的,又或許是同時散發出來的。其實人與牲畜的區別並沒有很大,這樣用火一燒,竟然分不出誰是誰的氣味。人們想象著正在大火裏被燒烤的那匹騍馬和馬傑,立刻都感到不寒而栗。
這場大火燒了很久才漸漸熄滅下去。牲口棚已變成一片廢墟。人們果然在灰燼裏發現了那匹騍馬的骸骨。它顯然被燒得無處躲藏,於是紮到一個角落裏,渾身的骨頭都已被燒得黑漆漆的,還在冒著淡淡的藍煙。但是,卻沒有發現馬傑。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皺著眉對人們說,再找一找,仔細找一找,那樣大的一個活人再怎樣燒也總會留下一點痕跡的。但是,人們將整個火場都仔細搜尋了一遍,卻仍然不見馬傑的蹤影。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突然驚叫了一聲。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連忙走過來。那女人一邊向後退著,用手朝地上指著說,那裏……就在那裏。這時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才發現,在地上正有一堆黑乎乎的灰燼向上一拱一拱地微微動著。接著猛地一翻,一顆人的腦袋就從裏麵冒出來。這顆腦袋已經與那些灰燼渾然一色。他用力喘出一口氣,然後張開嘴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人們圍過來仔細看了一陣才認出來,竟然是馬傑。
馬傑雖然已黑得麵目全非,身上卻毫發無損。原來就在牲口棚坍塌的那一瞬,他不知怎麼竟被壓進了那眼石井。這一來反而救了他。他先是將身體在井水裏浸泡了一下,然後就像一隻壁虎似的緊緊貼著井筒,直到上麵的大火漸漸熄滅,他才試探著一點一點爬上來。
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當然不相信馬傑所說的話。他們認為這件事與黑七沒有任何關係。黑七之所以能在這場大火中幸免於難,是因為它當時剛好站在牲口棚的邊上,而這也正說明它不可能做出馬傑所說的那種事來。胡子書記對馬傑說,黑七從沒有啃韁繩的習慣,你是飼養員應該最清楚這一點,既然它連韁繩都不啃,又怎麼可能像你說的那樣去啃那根立柱呢。大蓮隊長也說,不管怎樣說,這件事也是你的責任,就算這根立柱是被黑七啃倒的,也說明它早已不太結實,好好的一根立柱,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地讓驢給啃倒了呢,你作為牲口棚的飼養員事先就沒有發現嗎,或者發現了,又為什麼沒有及時加固呢。大蓮隊長最後得出結論說,由此可見,這起事故是遲早都要發生的。大蓮隊長說,幸好當時別的牲畜不在,否則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胡子書記嚴肅地說,可那匹懷駒的騍馬還是燒死了,一失兩命,這給生產隊的集體財產也造成了很大損失。接著,胡子書記就當眾宣布了對馬傑的處理決定,胡子書記說,首先要扣掉馬傑全年的工分,其次,馬傑要盡快將火場清理幹淨,協助村裏搭建起新的牲口棚,然後將這裏的所有工作移交給新任飼養員。
胡子書記對馬傑說,你已經被撤職了。
馬傑對我說,直到這時,他仍然沒把黑七往太深處想。他認為黑七在那個上午啃倒那根牲口棚的立柱並沒有什麼很明確的目的,也許它隻是出於無聊,因為對於這樣一頭驢,除去無聊他實在想不出它還會有什麼別的用意。但是,接下來的事終於讓他警覺起來。
他突然發現,這個黑七確實不是一頭簡單的驢。
馬傑用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將牲口棚的廢墟清理幹淨。然後,他就按著大蓮隊長的要求套了一輛木板車,準備將這些炭灰拉到田裏去當肥料。但是,他又犯了一個錯誤。他不應該讓黑七駕轅。在這個傍晚,他剛剛把車裝好,正在清掃最後一點灰燼時,黑七突然拉起車就徑直朝那眼石井走過去。它走得不緊不慢,而且聲音很輕,來到石井跟前還繞了一下,待馬傑回頭發現時,它已經將屁股用力向上一撅,高高地揚起車轅,然後呼嚕一聲就將整整一車炭灰都傾倒進了井裏。井口立刻騰起一團黑色的煙霧。這眼井是專門飲牲畜的,這樣倒進一車炭灰井水顯然也就不能再用。大蓮隊長剛好在這時來到牲口棚。大蓮隊長立刻走過來,扒著井口朝裏看了看,然後抬起頭對馬傑說,看來,胡子書記真的是看錯你了。
看……看錯我了?
馬傑看著大蓮隊長,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蓮隊長說,這一次是我親眼看到的,你還怎樣解釋?
馬傑沮喪地說,既然你都看到了,我當然不用再解釋。
大蓮隊長冷笑道,你是不是又要說,是黑七存心搞鬼?
馬傑說難道不是嗎?
大蓮隊長立刻反問,你認為是這樣嗎?
馬傑說當然是這樣。馬傑說,黑七是自己把車拉過來的,又是它自己把車上的灰倒進井裏的,不是它在搞鬼又會是誰呢,難道是我嗎?可是,大蓮隊長說,牲口是聽人吆喝的,你如果不吆喝它,它又怎麼會跑到這裏來呢?這時,馬傑終於忍耐不住了,他不明白大蓮隊長為什麼一定要將責任強加給自己。於是很生氣地說,我根本就沒吆喝它!
你沒吆喝嗎?
我當然沒吆喝!
馬傑覺得大蓮隊長這樣指責自己簡直沒任何道理。黑七是擅自把車拉到井邊來的,他想問一問大蓮隊長,這樣簡單的事她怎麼會看不出來。大蓮隊長點點頭說,我當然看出來了,這件事就是你故意做的,你對村裏處理你的決定心懷不滿,所以才讓黑七把這一車炭灰倒進井裏,好給下一任飼養員增加一些麻煩。大蓮隊長擺擺手說,你不要再說了,淘井的事我會安排別人來幹的,實話告訴你,現在讓你來淘我還真有些不放心呢。大蓮隊長臨走時又說,你盡快把這裏收拾幹淨吧,村西還有一堆人糞肥,從明天開始,你去田裏送糞。
大蓮隊長說罷,又用力看了一眼馬傑就轉身走了。
馬傑看看大蓮隊長結實的背影,又扭頭看一看仍站在井邊的黑七。這時,他發現黑七也正在看著自己。它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眼角忽然皺起一些魚尾紋,這些魚尾紋很細,如果不仔細看幾乎不易察覺。馬傑立刻明白了,它這是在笑,它正在衝著自己笑。黑七的這個笑容立刻讓馬傑想起當初的黑六。馬傑突然有一種感覺,他發現這個黑七竟然比當初的黑六心計更深,也更陰險。好吧……你就笑吧,咱們看一看究竟誰能笑到最後。
馬傑衝它點點頭,一邊這樣說著就轉身朝不遠處的灶屋走去。
馬傑來到灶膛跟前,用一根火通條在裏麵撥了撥,就撥出一塊烤白薯。這塊白薯是紅皮的,幾乎有兩個拳頭大小,由於剛在灶膛裏燒過也就非常的燙手。馬傑一邊吹著氣將它在兩隻手裏來回顛倒著,又抬頭看了看黑七。這時黑七眯起兩眼,正朝這塊烤白薯貪婪地看著。馬傑就笑了。他知道黑七還在餓著肚子。他從早晨到現在還一直沒有給它喂過草料。於是,他又想了一下就朝牆角的水缸走過去。他舀了一瓢涼水,將這塊烤白薯在裏麵泡了一下,然後走到黑七麵前,心平氣和地對它說吃吧,快吃吧,這東西很好吃呢。他一邊說,就把這塊散發著香甜氣味的烤白薯送到黑七的嘴邊。黑七立刻迫不及待地一口就咬到嘴裏。由於這塊烤白薯被涼水泡過,所以吃到嘴裏也就很舒適。但是,黑七一嚼就出了問題。它沒有想到白薯的裏麵竟然如此之熱,立刻被燙得渾身一激靈。接著它就又做出了一個更錯誤的判斷,它以為隻要這樣繼續嚼就可以將這東西的溫度迅速降下去,於是也就更加賣力地嚼起來,一邊嚼著嘴裏竟還冒出騰騰的熱氣,連鼻孔也被燙得翻卷起來。黑七很快意識到,這樣嚼下去顯然是錯誤的,它應該盡快把這個熱得可怕的東西吐出來。但它剛要張嘴,馬傑已經看透它的心思,於是一伸手就將它的嘴給捏住了。黑七被燙得嗚的一聲,兩眼用力向上一翻,立刻鼓起兩個很大的眼白。馬傑開心地看著它,欣賞著它的表情,過了一會才慢慢鬆開手。
但這時,黑七已將那塊滾燙的烤白薯咽了下去。
它用力張大嘴,哈哈地喘著氣,肚子裏發出一串咕嚕咕嚕的聲音。
黑七一連幾天沒吃草料。馬傑知道,它的嘴裏肯定已燙起了水泡。他故意拌了一些精細的飼料倒進黑七麵前的食槽子裏。飼料散發出一陣陣穀物的香氣。但黑七隻是用嘴唇一點一點拱著,卻並不能吃進去。大蓮隊長也感覺黑七出了問題,來牲口棚看過幾次。她發現黑七一直在槽子裏用嘴唇拱著草料,就以為它是在吃,反而還表揚了馬傑幾句,說他這樣做就對了,善始善終,隻要一天沒將飼養員的工作交出去就對集體的牲畜負責任。馬傑受到表揚往田裏送糞也就幹得更加賣力,每天讓黑七餓著肚子從早晨一直幹到天黑,車也越裝越滿。但是,馬傑並沒有注意到,黑七的眼神也越來越異樣。
每當它看馬傑時,眼裏就會忽地暗下去,似乎閃著幽幽的磷光。
後來的事情是發生在一天傍晚。在這個傍晚,馬傑終於完成了大蓮隊長交給他的任務。他將最後一車糞肥裝好時,連自己也感覺有些餓了。他趕著黑七來到村外,無意中摸了摸它的屁股,發現它身上已滲出泅泅的汗水,於是看一看四周沒人就對它說,你現在肯定是又餓又累,對不對?黑七似乎沒聽見,仍然低著頭,拉著糞車慢慢地向前走著。馬傑笑一笑說,你知足吧,跟黑六比起來你幸福多了,你還沒嚐過我的鞭子呢,那滋味可比現在難受。馬傑一邊這樣說著,糞車就已來到一座橋上。這是一座很窄的石板橋,剛夠一輛糞車通過。橋下是一條水渠,雖然不深,但已積了很多淤泥。
馬傑正說得高興,黑七就已拉著這輛糞車走到石板橋的中間。
就在這時,馬傑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了。他發現黑七回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在它回頭的一瞬,他又從它的眼角看到了魚尾紋。馬傑立刻意識到,這時黑七衝自己笑應該不是好兆。他趕緊衝它大喝了一聲:籲——!他這樣喊是想讓黑七停下。但是,黑七卻似乎聽而不聞,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於是馬傑連忙又去拉車轅上的手閘。仍然無濟於事。黑七的四條短腿突然變得強健有力,就這樣拖著車閘硬是朝石板橋的邊上走去。馬傑慌了手腳,他意識到繼續坐在車轅上是很危險的,但就在他要往下跳時,隻見黑七的身體猛地往下一塌,又用力一縮,竟然就從轅套裏鑽了出去。裝滿糞土的木板車頓時失去了平衡,朝旁邊一歪就從石板橋上翻了下去。這時馬傑仍坐在車轅上,他向下墜落著,隻覺耳邊呼呼的風響,漸漸地頭已經朝下,接著許多散發著惡臭的糞團就劈劈啪啪地衝他砸過來。他的心裏還很清醒,他知道倘若一直這樣栽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他的頭很可能會插進渠底的淤泥,而那樣一來自己也就要像一株植物似的栽在了渠裏。他試圖讓自己的身體正過來。但這座石板橋的高度畢竟有限,還沒等作出努力,他和這輛木板車就轟然掉進了水渠。幸好他這時已從車轅裏掙脫出來,被狠狠地拋到了一邊。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是平著落入水中的,接著那些糞團便鋪天蓋地砸下來。他用盡全身的氣力,好容易才從水裏伸出頭。
就在這時,他發現,黑七正麵無表情地站在岸邊看著他。
馬傑這一次遇險最先驚動的是我們南高村。因為這條水渠恰好是兩村的界河,而就在他出事時,我們南高村的人又正在附近的田裏鋤地,因此大家立刻趕來搭救他。馬傑確實被搞得很慘,險些就丟了性命。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他從渠裏撈上來時,身上簡直臭不可聞,而且從鼻子和嘴裏仍然不斷地有水流出來,那水的顏色和氣味也很可疑。
馬傑就這樣被送回了北高村。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當然不相信黑七會做出這種事。胡子書記搖著頭說,黑七這樣老實的一頭驢,況且又不會縮身術,如果將它套牢了怎麼可能從轅子裏鑽出去?不可能,胡子書記十分肯定地說,再怎樣說這也是不可能的。大蓮隊長去村外的水渠邊找到黑七,將它牽回來時發現,在它的肩胛處有一道明顯的擦傷。大蓮隊長認為,這顯然是因為套車的繩索沒有拴牢,滑脫時掛傷的。大蓮隊長說,黑七的出身雖然有些問題,但在村裏一向表現很好,它拉車拉了這樣久,還從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如果把韁繩拴牢了它是不可能褪套的。大蓮隊長還特意將黑七牽來知青集體戶,似乎要讓它與馬傑當麵對質。但這時的馬傑已說不出話來。他由於肚子裏灌進了太多的髒東西,一直在不停地嘔吐,先是將前幾次吃的飯菜都嘔出來,漸漸吐的就隻剩了黃綠色的膽汁。
彩鳳一直守在馬傑身邊,隻是不停地流淚。
彩鳳那一次得了壯科,因為馬傑燒死那一窩黃鼬才清醒過來。從此她就經常來集體戶幫馬傑燒水做飯,或為他洗衣服。北高村的人都有些懼怕大蓮隊長,但彩鳳卻不怕。彩鳳在這個傍晚對大蓮隊長說,你還是把黑七牽走吧,他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你再跟他說這些話還有啥用呢。彩鳳說,就算他沒把那轅套拴牢,也是為了給生產隊拉糞,城裏的工人出了事故工廠還要照顧呢是不是?大蓮隊長看看彩鳳,就不再說話了。但是,這時誰都沒有注意到黑七。黑七一來到集體戶就始終盯著門外的那麵牆壁。在那麵牆壁上釘著一張黑色的驢皮。驢皮的四肢向兩邊伸展開,似乎是很舒服地趴在牆上,雖已有些幹硬,但那身皮毛仍然閃著黑亮的光澤。旁邊還有一小塊驢頭形狀的毛皮,兩隻眼睛已是兩個洞,似乎瞪得大大的。
接著,黑七就做出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
它慢慢走過去,伸出舌頭在那張驢皮上舔了舔。
馬傑直到夜裏仍在不停地嘔吐,還發起了高燒,嘴裏一直嘟嘟囔囔地說著胡話,似乎在跟黑七爭論著什麼。胡子書記來看了,皺著眉說這樣下去不行,還是趕快送醫院吧,灌了一肚子大糞,弄不好會死人的。馬傑就直接被送去了縣醫院。
其實我早就知道馬傑和彩鳳的事。那時馬傑去公社糧站拉草料,經常帶彩鳳一起出來,偶爾也到我們集體戶裏坐一坐。彩鳳很大方,看上去不像農村女孩,皮膚很白,五官長得也很細,隻是稍微胖一些,身上圓圓的很豐滿。那時女知青嫁給當地農民的有很多,但男知青跟當地女孩子談戀愛卻不多見,因此馬傑和彩鳳的事也就引起很多人的關注。據說胡子書記曾經找馬傑很嚴肅地談過一次,問他是不是真想跟彩鳳搞對象。胡子書記說,彩鳳這孩子不容易,從小死了爹,她媽又是那樣一個女人,這些年一直沒有人疼,你如果沒這心思,可不要害她。但馬傑聽了胡子書記的話並沒有說什麼。馬傑認為也沒必要跟胡子書記說什麼。他覺得無論自己有沒有這個心思,或者彩鳳是否這樣想,都隻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跟別人沒有任何關係。但馬傑曾對我說,他的確很喜歡彩鳳,他說他喜歡胖一些的女孩,所以彩鳳很合他的心意,至於她是不是農村女孩則無關緊要。
馬傑很認真地說,彩鳳也是讀過高中的。
馬傑這一次在縣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其實醫生為他注射了催吐針劑,將胃裏的髒東西吐幹淨也就很快沒事了。但他的心理還是有一些問題。馬傑在心理上一直擺脫不掉那件事的陰影,他一想起自己的嘴裏曾經灌滿那些髒東西就感到惡心,接著就又會不停地嘔吐,無論醫生用什麼手段都無法控製。後來縣醫院的醫生隻好無可奈何地告訴他,這已是精神衛生方麵的事,他們隻是內科醫生,也無能為力了。醫生對他說,要想徹底痊愈隻有去做心理治療,或者自己慢慢調整,平時多想一些幹淨的美好的事物。
就這樣,馬傑隻好出院了。
馬傑是在一個夏天的上午出的院。彩鳳趕著大車來縣裏接他。馬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彩鳳,見麵一高興竟然連嘔吐的事也忘了。但是,在這個上午,馬傑拎著東西一走出大門立刻就愣住了。他發現,彩鳳趕來的大車竟又是黑七駕轅。黑七這時也已看到馬傑。但它隻是漫不經心地朝這邊瞥一眼,然後晃了晃頭就把眼垂下去,似乎繼續在想著自己的事情。馬傑這時畢竟剛剛見到彩鳳,正在興頭上,所以不想讓黑七破壞了自己的心情。於是,他將手裏的東西扔到車上,又讓彩風坐上去,自己就趕起大車從醫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