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上午已開始熱起來,但微風輕輕一吹,還是有些涼爽。馬傑的心情很好,剛剛出了縣城,看一看前後沒人,就迫不及待地將身後的彩鳳摟過來。彩鳳滿臉含羞地推了他一下,說這裏人多,再往前走一走吧。於是馬傑在黑七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就讓它跑起來。大車來到瘦龍河邊。這裏隻有一條被樹陰遮掩的蜿蜒小道,隻要繼續往前走就可以直接通向北高村。馬傑看一看路邊,發現有一片灌木林,就將大車趕進去。接下來的事情自然也就可想而知。那時縣級醫院的條件還很差,住院病人要自己帶被子。馬傑沒有想到,他帶來的被子在這時竟然派上了大用場。他先和彩鳳親熱了一陣,然後又將大車趕到一片枝葉更茂密的地方,把黑七的韁繩拴在一棵樹上,就將車上整理一下,抖開了那床被子。這架大車的寬窄剛好像一張雙人床,馬傑和彩鳳躺上去鑽到被子裏,這架雙人床立刻就像一條小船似的晃晃悠悠搖蕩起來。就這樣從上午一直搖到中午,又從中午搖到了下午。後來他們搖得實在太累了,困倦了,就不知不覺地相擁著在被子裏睡著了。
馬傑和彩鳳絕沒有想到會發生後來的事。
在這個上午,黑七先是看著身後的木板車在一顛一蕩地搖著,並沒有什麼反應,直到耐心地等到了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了下午,看一看車上安靜下來,漸漸地還傳出均勻的鼾聲,它才開始伸過頭去不慌不忙地啃咬拴在樹上的韁繩。其實馬傑拴的是一種蓮花扣,這種繩結不要說牲畜,就是人也很難解開。但黑七這樣啃了一陣,不知怎麼竟將這繩結啃開了。黑七又回頭看一眼,拉起大車悄悄地走出這片灌木林,然後沿著蜿蜒的小道徑直朝前走去。它走得很輕,四蹄慢慢地抬起來又慢慢地放下,身後的木板車平穩得像一條船。下午的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灑落下來,地上斑斑點點的如同微微泛起的波紋。在這個下午,當黑七拉著車走進北高村時,已是傍晚收工時間,去田裏鋤地的人們都在陸陸續續地往回走。這一來事情就好看了。馬傑和彩鳳仍還在車上很舒服地相擁睡著,他們在夢裏已完全沒有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他們不管自己在哪裏,也不管是中午還是下午,隻是沐浴在夏日的陽光裏恣肆愜意地睡著。他們覺得隻要這樣相擁在一起就已擁有了這世界上的一切。就在這時,他們恍惚中似乎隱約聽到了什麼聲音。於是一起睜開眼。這時,他們才突然發現,這輛大車不知怎麼竟然停在村裏的十字街口,四周已經圍滿了人,大家正好奇地伸過頭來向他們看著,就像在欣賞什麼表演。彩風立刻尖叫一聲就將頭縮進被子裏去。馬傑本想翻身起來,但意識到自己還一絲不掛,又趕緊躺下了。就在這時,車轅上的黑七突然揚起頭,將脖子一伸就嘹亮地叫起來。它的叫聲直抒胸臆,因此有著很好的共鳴,聽上去就像花腔男高音一樣地將氣韻一直灌到了頭頂。人群裏不知是誰實在忍不住了,噗哧笑了一聲。接著大家都跟著笑起來。這笑聲和著黑七的叫聲,如同是在伴唱。
當天晚上,馬傑拎著一瓶地瓜燒酒來到牲口棚。牲口棚裏的新任飼養員是貧協主任。貧協主任自從失去了一條腿,無法再去公社開會,就主動辭去了主任職務。但村裏的人們仍然習慣叫他貧協主任。馬傑對貧協主任說,他心裏不痛快,想跟他一起喝一喝酒。貧協主任一聽自然很樂意奉陪。其實貧協主任並沒有太大的酒量,但馬傑還帶來了一盒沙丁魚罐頭,這盒罐頭非常的誘人。貧協主任想,自己不能隻吃人家的罐頭而不喝酒,那樣會顯得過於嘴饞。於是,他為了這盒沙丁魚罐頭硬著頭皮陪馬傑喝起來。
這樣喝了一陣,貧協主任很快就醉了。
馬傑伸手推一推,見貧協主任已睡過去,起身來到牲口棚。
黑七這天晚上的食欲很好,一直在悠閑自得地吃著草料。這時,它一抬頭看見馬傑,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本能地向後倒退了幾步。馬傑並沒有說話,走過來解下韁繩,將它從牲口棚裏牽出來。馬傑一邊走著,手裏已拎了自己的那根鞭子。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黑七牽到村外,又來到了那條水渠的邊上。這時黑七已聞到馬傑身上的酒味,立刻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它一揚脖頸張嘴想叫,卻立刻被馬傑用事先準備好的籠頭套住嘴。馬傑將它牽到石板橋的下麵,把韁繩拴在水邊的一根木樁上,然後將手裏的鞭子輕輕抖開。馬傑事先已將這根鞭子做了處理,在鞭梢上拴了一塊一寸左右寬的牛皮。他先在水裏把鞭子蘸了一下,然後走到黑七的麵前,看著它說,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總跟我過不去?
這時黑七的眼角已經耷拉下去,嘴裏緊張得不停地嚼著。
它瞥一眼馬傑手裏的鞭子,兩隻耳朵顫抖著扭了幾扭。
馬傑又說,我知道你害怕了,可現在已經晚了,我對你一直是一忍再忍,可你總以為我好欺負,你現在把我搞到了這步田地,我已經無法再在這村裏呆下去了,還有彩鳳,她怎麼惹著你了?你幹嗎要把她也扯進來?馬傑說著哼一聲,又用力點點頭,你一個畜生能把我折騰成這樣,你也夠有本事了,好吧,今天咱們就把這筆賬好好算一算吧。
他說著突然用力一甩,就把鞭子抽下來。他的鞭子抽得很講究,隻有那塊鞭梢的牛皮掛著風聲落到黑七的身上,而整條鞭子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由於這塊牛皮很寬,所以落到黑七身上隻留下一塊灰白的印跡,倘若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但疼痛卻是一樣的,黑七的身上立刻抖了一下。馬傑的鞭子接著就像雨點般地落下來。他抽打得很有條理,也很均勻,黑七的身上漸漸地就出現了排列整齊的印跡。盡管黑七疼痛難忍,但也大感意外,它沒有想到這個馬傑竟然有如此厲害的鞭技。馬傑在這天夜裏就這樣往黑七的身上抽打一陣,去水渠裏蘸一下鞭子,接著再繼續抽打。直到後半夜,他才終於停下手,將鞭子在木柄上纏了纏,然後走到黑七的麵前說,我希望今天夜裏的事,你能牢牢記住,下一次可就沒有這樣簡單了。他這樣說著,又用手拍了拍黑七那顆碩大的頭顱,如果黑六在天有靈,它會告訴你的。但這時,黑七反而平靜下來。它盯著馬傑,突然眯起眼,又在眼角皺出了一些魚尾紋。
好吧,你就笑吧,馬傑點點頭說,隻要你有膽量,咱們就走著瞧。
他這樣說罷,將鞭子插進身後的腰裏,就將黑七悄悄地牽回來。
第二天早晨,貧協主任酒醒之後來牲口棚裏添草料,突然發現黑七的身上起了變化。黑七原本是純黑的,這時卻不知怎麼變成了灰驢,而且不是正灰,隱約還能看到一些泛紅的斑點,似乎一夜之間就成了一頭雪花青。貧協主任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走到近前又仔細觀察一陣,就發現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情,黑七的臉上竟然還是本色,而且一頭烏黑的皮毛顯得更加油亮。貧協主任覺得這件事非同小可。恰在這時,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來到牲口棚。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先是很認真地看了看黑七,也沒看出究竟是什麼問題。但就在這時,胡子書記突然聞到貧協主任的身上有一股酒味,立刻問他,你昨晚喝酒了?
貧協主任點點頭,說喝了一點。
大蓮隊長一聽也立刻警覺起來。
於是問,昨晚,還有誰來過這裏?
貧協主任吭哧了一下才說,知青馬傑。
大蓮隊長和胡子書記相視一下,當即就奔知青集體戶來。
馬傑這時還沒有起,仍然仰在炕上酣然大睡。胡子書記一走進來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於是上前一把拽起馬傑,沉著臉問,你昨晚去牲口棚,都幹了啥好事?
馬傑坐起來,揉揉眼,愣了一下才看清是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
他懶散地說,我現在,還能幹什麼好事?
大蓮隊長問,你去跟貧協主任喝過酒嗎?
馬傑說喝了,心裏煩,喝一點酒散散心。
大蓮隊長又問,黑七的身上是怎麼回事?
馬傑說我是跟貧協主任喝酒,又不是跟黑七,它的事我怎麼知道?
胡子書記明白了,馬傑是無論如何不會承認的。而且,他也實在想不出馬傑究竟用了什麼手段才使黑七變成這樣的。於是說,好吧,你趕快起來,抓緊時間收拾行李吧。
去哪?馬傑有些奇怪。
去工地。胡子書記說。
胡子書記告訴馬傑,公社馬上要動工挖一條排灌渠,已經下發通知,讓每村至少派一名勞力,還要出一頭牲畜,立刻去工地報到。這時大蓮隊長也緩下口氣,對馬傑說,你現在的情況,自己心裏應該最清楚,這一次鬧出的事在村裏影響很不好,非常不好,我已經派人把彩鳳送去了她姨家,你這一陣也不要呆在村裏了,就先出去挖渠吧。
馬傑聽了想一想,覺得這對自己倒是一件好事。
胡子書記又說,關於派牲畜的事村裏也已研究過了,就讓黑七跟你去。胡子書記盯住馬傑,又意味深長地說,雖然這一陣,黑七跟你鬧出一些事來,可畢竟一直是你用它,你們彼此熟悉,況且它在村裏除去拉車也沒別的用處。馬傑一聽是黑七,立刻要說什麼。胡子書記卻衝他擺一擺手,說別的話就不要再說了,這件事已經決定了。
馬傑來工地時就已有預感,後麵可能還會出事。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鬧出的事竟然不可收拾。
馬傑對我說,其實在他出來前,北高村的貧協主任就提醒過他。貧協主任對他說,他早已看出來,黑六和黑七這兩頭驢的心計太深,不知是不是它們出身的緣故,好像總跟人民公社不是一條心。貧協主任指著自己的那條斷腿告誡馬傑,說驢要歹毒起來可比人厲害,尤其這頭黑七,表麵看著不聲不響,心裏更比黑六深得沒底,帶它出去可千萬要小心。
馬傑對我這樣說時,正在工地附近的一個水塘邊上給黑七喂樹葉。
這一次挖渠任務,我也被南高村派出來。但與我一同出來的還有一個當地農民,所以牲畜的事不用我去操心。關於黑七,馬傑早已對我說過一些,因此我對它並不陌生。我很認真地觀察過這頭黑驢,卻沒看出有什麼特別,我甚至覺得它比一般的驢還要猥瑣,看上去不僅沒精打采,還有些呆頭呆腦。按公社規定,各村派出的勞動力工地上是統一管飯的,但牲畜不管,要自己解決。馬傑雖然也帶來很多飼料,卻從不喂黑七,他將這些飼料都拿去跟附近村裏的農民換了旱煙和地瓜燒酒。馬傑說對黑七這種畜生就要采取虐待的方式,如果讓它吃飽喝足,它就又會有精神生出一些事來。所以,他隻是將它牽來附近的水塘邊,喂一些樹枝樹葉或塘裏的水草。這些東西黑七當然難以下咽。馬傑卻並不在意,愛吃不吃,渴了就讓它喝水塘裏的水。這是一個死水塘,青黃色的塘水已有些發臭,上麵還漂了一層肮髒的浮萍。有時黑七寧肯伸著頭去舔吃那些水麵上的浮萍,也不願吃樹葉。
就這樣,黑七很快瘦下去,漸漸地連肚子兩側的肋骨也顯露出來。
最先發現問題的是工地上的質檢員。質檢員姓楊,來公社之前也曾在村裏喂過牲畜,因此對這方麵很在行。楊質檢是從黑七的糞便裏看出問題的。於是一天傍晚就來找馬傑,問他這頭驢是怎麼回事。馬傑有些奇怪,說沒什麼事啊,很正常。
楊質檢搖搖頭說,可是看它的糞便,好像不太正常。
楊質檢問,你每天給它喂的,是什麼飼料?
馬傑說牲畜還能喂什麼飼料,當然是草料。
楊質檢問,哪一種草料?
馬傑說就是一般的草料。
楊質檢說不對,我怎麼看著好像還有樹葉。
馬傑一聽笑著說,可能是它自己從地上揀著吃的。
楊質檢點點頭,說這樣最好,現在工程很緊,上級要求的時間更緊,所以不僅是人,牲畜的任務也很繁重,一定要讓它們吃好喝好,還要注意它們的休息,這樣才能確保工程正常進行。楊質檢臨走又特意叮囑,說你要注意了,要我看,這頭黑驢的肚子好像有問題。
黑七的肚子確實有了問題。由於馬傑經常給它吃一些樹葉水草之類的東西,又喝塘裏的髒水,很快就拉起稀來。黑七拉稀也與眾不同。它的肚子裏似乎脹滿了氣體,每次拉稀前總要先放一個很響亮的屁,然後東西才隨著氣體一起噴出來,看上去就像一團米黃色的煙霧。如此一來,也就給馬傑增添了許多麻煩。這條排灌渠其實就是一條河道,按設計要求不僅具有相當的寬度,深度也達五米左右,因此岸坡非常陡峭,從渠底挖了泥,僅憑人的力量根本無法用手推車推上來,必須要用牲畜在前麵拉坡。馬傑將黑七的繩索拴得很短,這樣可以便於他一邊推車一邊用鞭子抽打。但黑七在拉坡時一用力,往往憋不住肚子裏的氣體和稀屎,經常會直接噴向在後麵推車的馬傑。如此一來馬傑就要時時提高警惕,每當聽到很粗悶的一聲,立刻就要低下頭去迅速將自己藏到車後,接著他的頭頂上就會出現一片昏黃的霧氣。馬傑很快就尋找到一個有效的辦法。他再挖泥時,將鏟起來的泥條一鍁一鍁在車裏排列整齊,然後再像砌磚一樣地一層一層碼起來,這樣就形成了一道很高的像牆一樣的屏障。如此一來,馬傑的表現就顯得格外突出。工地領導當即向馬傑提出表揚,號召全工地都來向他學習,為了早日完成挖渠任務“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上級領導為此還特意獎勵了黑七一袋精細飼料,說它的表現和馬傑一樣,也是其他牲畜學習的榜樣。
但是,這袋飼料黑七並沒有吃到。當天晚上,馬傑給黑七喂過樹葉,就將這袋飼料弄去附近的村裏跟當地農民換了一瓶地瓜燒酒和幾個老醃兒雞蛋。我曾經很認真地提醒過馬傑,我對他說,最好對黑七不要太過分。我說讓牲畜拉坡其實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你不為黑七想也要為自己想一想,它的身體一旦被搞垮,爬坡時突然拉不動車,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馬傑聽了隻是微微一笑。他說沒關係,他了解這頭畜生。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還是被我說中了。
關於這件事我一直沒有搞明白。我覺得這很像是一起普通的事故。原因當然在馬傑。由於馬傑經常讓黑七吃樹葉,而黑七又一直拉肚子,體力也就越來越差,因此發生這場意外應該是黑七力有不支造成的。但馬傑卻對我說,你太善良了,也太小看這頭畜生了,它可不是一般的驢,你就是給它吃一年的樹葉再讓它拉坡,隻要它肯咬牙也照樣能爬上去。馬傑很肯定地說,這畜生就是故意的,它這一次的用心更歹毒,它是想要我的命。
但我仍然將信將疑。我很難想象黑七會有這樣險惡的用心。
發生這件事是在工程接近尾聲的時候。這時水渠已挖到最底層,地下水也漸漸滲出來。因此工程也就更加艱難,大家不再是挖泥,而是用鐵鍬在水裏撈泥。那是一個上午。當時馬傑正趕著黑七爬坡。岸坡不僅泥濘,也越來越濕滑。就在黑七快要爬到坡頂的一瞬,它突然站住了,四個蹄子用力在地上刨著不停地打滑。馬傑立刻看透了它的心思。以往黑七也曾耍過這樣的伎倆,爬坡時故意表現出筋疲力盡,上去卸車後好趁機休息一下。但這一次馬傑卻不想讓它休息。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工地剛剛為勞力們加鋼。所謂加鋼就是改善夥食的意思,每人一大碗油汪汪的燉肥肉,外加八個渾圓雪白的硬麵饅頭。因此馬傑這時仍然渾身是勁。馬傑掄起鞭子就朝黑七抽了一下。他這一下非常狠,正抽在黑七的耳根上。馬傑當然知道,牲畜的耳根是輕易不能抽打的,由於這裏過於敏感,牲畜往往會因為突然的疼痛而受驚。但是,馬傑故意要這樣做,他就是想警告一下黑七,讓它明白,他已看透了它的小聰明。黑七挨了這一鞭子突然一愣,然後把身體微微地向後頓了一下。這時它的四個蹄子已深深地插進泥裏,渾身的骨頭也將毛皮用力地繃起來。它慢慢回過頭,朝馬傑看了看。
馬傑突然發現,它的眼角又皺起了一些魚尾紋。
他原本已經又一次舉起鞭子,這時突然停住了。
就在這時,黑七的屁股慢慢塌下去,接著將身體猛地一縮,又用力向前一躥。它的用意顯而易見,是想故伎重演再一次從轅套裏鑽出去。但馬傑已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訓,事先早有防備,他將黑七牢牢地在轅套裏拴死了。如此一來事情也就更加嚴重。黑七拉著車原本是繃緊氣力的,這時稍一鬆勁,泥車立刻就順著岸坡開始向下溜去,而且越溜越快。待黑七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從轅套裏鑽出去,再想將車控製住為時已晚。這輛裝滿濕泥的手推車拖著黑七一直向下衝去,接著又猛地一顛,便裹挾著馬傑一起翻下溝底。馬傑的兩手仍然緊緊抓住手推車的把手。他隻覺天旋地轉,很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向一邊。就在他被泥土埋起來的最後一瞬,看到黑七一直滾下來,被沉重的泥車砸在了下麵。
馬傑這一次險些丟了性命。他從泥裏被挖出來時,耳朵鼻子和嘴裏都塞滿了泥漿,憋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楊質檢立刻指揮大家拉過一根膠皮管,接到一台抽水泵上用力朝他衝了一陣。直到將他衝出本來麵目,又狠狠打出幾個噴嚏,吐出一些泥沙,才終於喘過氣來。
但是,黑七卻沒有這樣走運。它的一條前腿被砸斷了。
工地的楊質檢親自用一台拖拉機將馬傑和黑七送回村來。北高村的知青集體戶是在村口,所以楊質檢沒有進村,直接就將馬傑和黑七拉來集體戶。馬傑送走楊質檢,回到集體戶的院子時,突然發現黑七又站在了門口那麵牆壁的前麵,正衝著牆上的那張驢皮呆呆地發愣。它的兩個耳朵軟耷耷地垂下來,鼻孔裏發出突嚕突嚕的喘息聲。那條傷腿還不時地往上抬一抬,似乎想觸摸一下牆上的那張驢皮。但這驢皮實在掛得太高了,它觸摸不到。它的眼裏似乎蒙了一層霧氣,接著就有一些像淚水一樣的渾濁液體流淌出來。馬傑走到它跟前,抓住韁繩用力拽了拽,想把它從這張驢皮的前麵拉開。他覺得它這樣看著這張驢皮讓人很不舒服。但他使勁拉了幾下,卻沒有拉動。黑七仍然執著地朝牆上看著,四個蹄子像是釘在了地上。馬傑用韁繩朝它臉上狠狠地抽打了一下。
黑七突然回過頭,盯住馬傑。
馬傑與它的眼神碰到一起,不禁愣了一下。
就在這時,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帶著幾個村幹部來到集體戶。他們正在村裏開會,研究秋收的事,聽到消息就立刻趕過來。胡子書記先詢問了一下馬傑和黑七的傷勢。馬傑說自己倒沒有太大問題,隻是肺裏嗆了一些泥水,還有些咳嗽,身上和腿上也被砸了幾處,並沒有傷到筋骨。但貧協主任很快發現,黑七的問題卻很嚴重。貧協主任將它的那條傷腿搬起來看了看,發現已斷成三截,於是搖搖頭說,這畜生廢了,以後沒啥用了。
胡子書記還有些不死心,看了看貧協主任。
要不要……再牽去公社獸醫站看一看?
大蓮隊長也說,牲畜的事,最好慎重。
馬傑卻在一邊說,不用看了,沒用了。
沒用了?大蓮隊長問。
沒用了。馬傑說。
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商議一陣,又跟幾個村幹部碰了一下。
然後,胡子書記就點點頭說,好吧,看來殺是一定要殺了。
大蓮隊長說,喂一喂也好,秋天正是牲畜上膘的時候。
胡子書記看一眼馬傑說,等喂得肥一些,還是由你來殺吧。
就在這時,誰都沒有注意,站在旁邊的黑七慢慢抬起頭,朝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這邊看了看,又用力瞥一眼馬傑和貧協主任,然後轉過身,就一瘸一拐地向門外走去。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了一些傳奇色彩。
馬傑對我說,這件事確實令人難以置信。
那時已是初冬季節。田裏的糧食收到場上,都已用葦席一垛一垛地囤起來。馬傑因為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就被派到場上守夜。就在這一天的下午,村裏剛剛作出決定,第二天上午,要由馬傑動手殺掉黑七。盡管馬傑一再向村裏提出,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殺黑七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恐怕自己還沒有這樣的氣力。但胡子書記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胡子書記說首先,當初黑六就是由馬傑殺的,而且事實證明,他這種砍頭的方法也很好,不僅可以使牲畜少受痛苦,渾身的血一下被放出來,肉也更加好吃。再有,胡子書記說,讓馬傑來殺黑七應該也最合適,黑七這段時間沒少跟馬傑找麻煩,起初大家還懷疑,是不是馬傑對村裏有什麼意見才故意在黑七的身上出氣,但現在看來,應該不是這麼回事,而且經公社的楊質檢證實,這一次在工地上,黑七還差一點就要了馬傑的命,所以,胡子書記說,讓馬傑殺黑七也正好可以出一出心頭的悶氣。胡子書記最後又說,還有一點也很重要,村裏人都不願動手殺牲口,這馬傑應該是知道的,所以讓他來殺也算是為村裏做了一件好事,大家的心裏都有數,自然是很感激的。
馬傑聽胡子書記這樣一說,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在出事的這天夜裏,天很陰,到後半夜時還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馬傑像往常一樣,先去四周巡視了一遭,看一看沒有什麼事,就在場邊點起一堆火,然後掏出一瓶地瓜燒酒獨自喝起來。這時四周萬籟俱寂,隻有遠處的田野裏偶爾傳來土獾或黃鼬的叫聲。馬傑一邊喝著酒,忽然想起彩鳳,心裏不免有些傷感。據大蓮隊長說,彩鳳的姨家是在關外,她的姨已在那邊給她找了一個對象,而且很快就要結婚了。馬傑想,他和彩鳳也許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麵了。於是他又想到了黑七。他覺得他和彩鳳的事弄成今天這樣完全是黑七造成的。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黑七不過是一頭驢,它為什麼會對自己懷有如此刻骨的仇恨。
馬傑正在這樣想著,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篤篤聲。
這聲音時斷時續,又非常的清晰,似乎越來越近。
他慢慢回過頭,朝黑暗裏看了看,就看到了黑七。
黑七顯然是啃開韁繩溜出來的。它的一條前腿仍然高高地抬起來,走路的樣子有些奇怪,像在跳一種舞蹈。這時,它走到馬傑的麵前,歪起頭很認真地看著他。馬傑借著火光突然發現,它的眼角又皺起了一些魚尾紋。它的臉已明顯地胖起來,因此這些魚尾紋看上去就更像了一種很怪異的笑紋。馬傑慢慢站起來,也盯住它看著。就這樣對視了一陣,黑七就慢慢轉過身,不慌不忙地朝著附近一間堆放工具的土屋走過去。在那間土屋的門口放著兩隻巨大的油桶,裏邊裝滿農機用的柴油。黑七走到一隻油桶跟前,低下頭去用力頂了一下,又頂了一下。就在這時,馬傑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立刻朝那邊撲過去。但是已經晚了,那隻油桶被頂得晃了幾晃,咕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裏邊的柴油立刻洶湧而出。接著,黑七做出了一個更令人吃驚而且不解的舉動,它慢慢躺下去,在那流淌的柴油裏滾了幾下。它身上的皮毛雖然短卻很蓬鬆,這樣一滾那些柴油立刻就被吸進去。它又滾了一陣,用力站起來,然後一瘸一拐地朝馬傑走過來。它的那條前腿仍然高高地抬著,似乎在揮舞著一隻拳頭。馬傑突然明白了,立刻轉身朝場邊跑去。在那邊堆放著兩垛秫秸,秫秸垛的旁邊就是一囤一囤的糧食。但黑七的動作卻比馬傑更快,盡管它瘸著一條腿,看上去仍然異常的靈活,它隻在那堆火上一躍而過,身上就立刻燃燒起來。接著,它一扭頭就猛地朝馬傑直衝過來。馬傑向後倒退了兩步,轉身朝著糧垛相反的方向跑去。事後他對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說,他這樣跑當然是想將黑七引開,因為他已明白了它的企圖,他絕不能讓它的陰謀得逞,更不能眼看著貧下中農辛苦一年的勞動果實付之一炬。但是,他卻告訴我,他當時這樣跑其實是慌不擇路,倘若他再跑慢一點渾身燃燒的黑七就會朝他撞過來,那樣他的後果將不堪設想。在那天夜裏,馬傑就這樣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著。黑七則跟在後麵緊追不舍。黑七身上的火焰越燒越旺,幾乎將村外的田野映得通亮。直到馬傑在村外繞了一圈,又跑回知青集體戶,黑七追到門口終於無法再跑了。這時它的身上已著起了熊熊大火,皮下的油脂噝噝流淌著,使耀眼的火焰一直升騰到半空。它就那樣站在知青集體戶的門外,睜大兩眼瞪著驚魂未定的馬傑。那條傷腿仍在一下一下地用力揮動著……
天亮時,雪已越下越大。清新的空氣裏彌漫起一股肉香。但這香味有些奇怪,隱隱地含著一些焦糊,似乎還混有一些柴油的氣味。北高村的人們尋著這氣味來到村外,赫然看到了黑七。這時的黑七仍站在大雪裏,身上隻剩了一具灰褐色的骨架。這骨架還在冒著一縷縷堅硬的青煙,看上去如同金屬的一般,就那樣硬挺挺地站立在雪地裏。
2005年12月27日定稿
⊙文學短評
《雙驢記》說的是人與驢的故事。馬傑是一名普通知青,因為讓神誌不清的本地姑娘彩鳳恢複正常從此讓人刮目相看,並被委以飼養員的重任。馬傑想方設法對黑六加以折磨,致使黑六喪失繁殖功能。遭到遺棄的黑六難逃被屠宰的命運,而黑七目睹了馬傑殘忍屠殺兄弟黑六的全過程。馬傑在出盡洋相後變本加厲地對黑七進行報複和折磨。黑七最後奮死一搏,讓人震撼。小說以驢的智慧和有情有義來反襯人的凶狠、殘忍,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