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陳應鬆,1956年生於湖北公安縣,原籍江西餘幹縣,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省文學院院長,國家一級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等,發表多部中篇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
一
號是一隻二齡鷲。它已經十分勇猛了,尖喙硬硬的,在秋風中尤其如此。褐色的眼珠轉動起陰影,能使人膽寒。它掃過高原,是絕對無情的;它君臨一切,是天空的王者。在那遙遠的高原,隻要你是一隻鷲,你就賦予了神性,你是天神的使者。住在高原上的人,他們的靈魂是由禿鷲帶到天堂的。
現在它卻是一隻遷徙的餓鷲,旅途寂寞,寒風廣大,在天空尤其如此。它已經找不到隊伍了,它的兄姊是否早到了溫暖的南方,在一片無人幹擾的草甸上,在夷嶺的那邊,正等待著它?
它是在追逐一隻田鼠時掉隊的。那是一隻狡猾的黃毛田鼠,它仗著對地形的熟悉鑽進一堆亂石縫中,號守了幾個出口,都沒能逮住它。有一次看見了那隻田鼠露出了尾巴,可是當它把嘴伸進去時,那石縫差一點卡斷了它的喙頭。就這樣,耽誤了時間,等它再一次飛起來的時候,天空已經發暗,隻有斷崖靠西的那一麵還反射著最後一縷夕光。它叫了兩聲,又叫了兩聲,除了孤獨的回聲外,陌生的天空裏什麼也沒有了。
就是在第二天的早晨,它記得從寒露中醒來,準備尋找獵物的時候,它遭到了這夷嶺的致命襲擊。
夷嶺有兩種凶狠的留鳥。它們小巧玲瓏,但狂妄至極,這些留鳥的傲慢來自於它們狹隘的個性和眼目,對一片天空久戀之後,它們因此忌恨所有的飛禽,連雲彩也忌恨。這兩種留鳥一種是紅尾伯勞,一種是黑卷尾。紅尾伯勞當地人叫“嘎郎子”,意思是它嘎裏嘎氣的,不知道天高地厚;黑卷尾叫“箭子”,是一種怒氣衝衝的鳥。於是,掉隊的號在這兩種鳥的挑釁下演出了一場悲壯的也是羞辱自己的生死大戰。最後,它打敗了。
這怎麼可能呢?然而事實如此。
在夷嶺的天空,紅尾伯勞和黑卷尾從來就沒有團結過,它們是生死對頭,冤家,互不買賬,常常為天空中一條無形邊界打得天昏地暗。而今天,它們團結起來了。它們看見那一隊又一隊從廟朱上來的大鳥,這些大鳥飛得很高,沒有長期住下來的意思,也沒有與它們爭奪林中的食物。但它們恨這些大鳥,嫉妒它們,原因隻是因為它們飛得太高。
號聽到了一陣狂躁不安的大喊大叫,就在它的下麵。忽然,一群小黑鳥躥了上來,這就是黑卷尾,它們貼著號的翅翼射向天空,然後又俯衝下來。
這隻是一種恫嚇,虛張聲勢。號在心裏笑著,但緊接著紅尾伯勞也加入了攔截的隊伍,它們配合黑卷尾,揮舞著寒光閃閃的尖嘴對號展開了進攻。
丁連根那天正在摘包穀,他是不愛朝天空看的,天空中沒啥,吃的全在土裏。但是有一根粗大的羽毛掉到他麵前,又一根粗大的羽毛掉到他麵前,還有小羽,還有血。他以為是下雨了,摸摸鼻子尖,是紅的。下紅雨嗎?他仰頭望望天,就看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一群土鳥在攻擊一隻大鷹。那大鷹的頸子沒有毛,是癩鷹,當地叫這種鷹為癩鷹。
“喔!”他說,“個賊日的!”他罵了一句。
狂亂的黑卷尾們以忽上忽下的亂躥擾亂了號的視線,號踟躕著不知從哪兒突圍,就在它恍惚無定的時候,陰險而聰明的紅尾伯勞就趁機下口了。這些在夷嶺驕傲的嘎郎子,它們是如此地勇敢,無所畏懼,知道以弱勝強的辦法。它們瞅準的是號的屁股,瞅準了,啄一口,飛開,再來啄一口,再飛開。號先是疼痛,然後是憤怒。這隻憤怒的神鷲,它知道自己在天空中的影子就是飛翔的石頭,對,石頭,那彎曲的鐮刀一樣的喙嘴就是力量與尊嚴,還有恐怖。小鳥們因為恐怖而孤注一擲,忌恨也像宿怨一樣,它們知道,高原上的號如今不過是孤獨的過客。但激情是不會泯滅的,而且它是無所畏懼的,它啄到了一隻黑卷尾,啄它的毛,啄它的皮肉。它在被自己的翅翼攪得迅猛的氣流中沉下身子——它知道了背上的疼痛和尾部的疼痛,它的利爪把那些芝麻大的小鳥抓出了血,皮毛撕裂時小鳥們發出的淒厲聲音,是最美妙的音樂。號疼痛,沉默。血從天空灑落,羽毛紛飛,剛才丁連根摸到的那一滴血,就是這場戰爭的祭酒。
紅尾伯勞也傷了,它們的口中雖然含著號的皮肉,但號也扯下了一隻紅尾伯勞的胸腹;另一隻被號的翅膀一掃,便斷了腿。
現在,號已經遍體鱗傷。麵對著兩種不怕死的小鳥,它簡直束手無策。它躲避,它下降,它叫,它逃竄。
這個黃昏因為濺滿了鳥們的血而變得悲壯起來,天空中充滿著莫名的哀傷。總之號是這麼看的,它弄不清楚,在這裏——在翻過夷嶺的途中,使它失去了尊嚴。這僅僅是開始,當生命保全之後,失去尊嚴的生命會發生徹底的變異。這就是命運吧。
它記得在天空中應戰的時候,還有一隻鷲也遭遇到它同樣的命運。那隻鷲它不認識。當它因為身體的沉重而下墜的時候,看到那隻鷲也跟它一樣,搖搖晃晃地往下掉落下去。山下的深壑、梯田、村舍以及河流都在向它們招搖著秋天迷人的景色。這些陌生的景色在嘲笑它們,也將撫摸它們。
它們彙合了,在一處坡地的雜樹林裏,它們細小的呻吟與呼喚彼此都能聽見。號看了看那隻鷲,它的同類,是一隻體力有些不支的老鷲。它望著它,它也望著它,不過那是一瞬間的對視。然後它們就在不到一米遠的距離裏各自蜷伏進開始衰頹的茅叢中。白花花的野茅並不比高原溫暖的陽光差多少。
二
癩鷹來了。丁連根從傍晚便開始尋找那兩隻鷲。他看見它們在那個遠遠的小山對麵的崖穀裏沒有再飛起來。
他回到家裏,他啃了兩個紅薯,就叫上老婆,帶著電筒,向崖穀走去。
到處是苞穀地,也有吃苞穀的猴子和熊瞎子。因此丁連根希望盡快找到那兩隻鷲,不願碰到任何野物。他和老婆帶著繩子,還有兩把砍刀。如果這兩隻鷲不被野物吃了,就會被別人捉去。或者,它會重新飛起來。
丁連根當然不怕,隻是擔心那麼大的兩個家夥難以馴服,萬一它們反抗,啄他,用翅膀撲他(和他的妻子),那怎麼辦?丁連根的老婆可不是個孬種,她連這點顧慮都沒有。她有勁,她曾經打掉過丁連根的門牙,有一次在與鄰居的毆鬥中,是她(而不是丁連根)把那家的男漢扒掉了褲子,在屁股上留下了她凶猛的五爪血印。
“哈,這兩個家夥!”丁連根的老婆一個餓虎撲食就罩住了號。號是年輕的鷲。可號沒有反抗,跟逮雞一樣。
接著丁連根也撲到了另一隻老鷲。他們開始捆綁。這也很容易,縛住兩個翅膀,另外,那一雙鐵似的爪子也得纏個嚴嚴實實。那嘴巴,鐵鉤子似的,也得纏住,以防萬一。
丁連根的老婆先捆了號,她摸摸它的屁股,說:“傷得不輕呢。”丁連根的電筒光裏,號的屁股上的血已經凝固了,現在在捆綁的過程中,碰到了那些傷口,又有幾處滲出鮮豔的血水來。而丁連根看他手上的那隻老鷲,整個屁股都被啄爛了。紅尾伯勞一口一口又一口,啄得它千瘡百孔。號畢竟年輕一些,它還能在天上與它們搏殺過一陣,而那隻老鷲,它衰笨了,它失去了平衡與力量,不過是一片被旋風打著的落葉,小鳥可以欺負它,人更可以欺負它。
“隻怕有二十多斤哩!”丁連根的老婆提著號說。她將號丟到背後,丁連根也把老鷲背到了背後。老鷲更重。
他們在深夜下山。
因為困倦,回到家他們便把兩隻鷲丟到了屋旮旯裏,喝了些水便躺到床上睡去了。
丁連根困,可他的老婆並不困,興奮正在她的腦海裏驚濤拍岸。聽著丁連根那些蠢裏蠢氣的鼾聲,她心裏罵道:“真蠢!”因為丁連根說,這可是難辦啊。丁連根對鳥的知識掌握得太多了。這個平時悶氣的小個子男人,肚裏還是有貨的,他似乎對上麵的政策啥都懂,平時見了個紙片隻要有字都會一個人呆在一邊研究老半天。雖然她平日裏嘮嘮叨叨,但一句話也不頂用,關鍵時候還得聽男人那一句話。說行,就是行;說不行,就不行。幹得,就幹;幹不得,就不能幹。門牙打掉了,還是不能幹。事實證明,男人丁連根總是對的,男人就是男人,男人不愧是男人。他說:“這難辦啊。”莫非就真難辦?把它們殺了,醃了,下酒吃,給孩子吃,給娘送一隻去,頂一二十隻雞呢。她摸了摸它們的脯子,有肉。就那一隻爪子,給爹下兩頓酒怕是沒有問題。去賣了吧,丁連根說隻能悄悄賣,那也得賣上幾十塊、上百塊錢。就把它們賣了。或者賣一隻,醃一隻。總不能把它們喂養吧,那怎麼喂?它們要吃些啥?吃老鼠,到哪兒去捉那麼多老鼠?吃兔子,到哪兒去買那麼多兔子?“放他娘的屁!”丁連根的老婆想到這裏猛地拍了一把床沿。於是整個床一震,丁連根的鼾聲停了片刻,他翻了個身,呱唧了一下嘴巴,又睡去了。也許壓根兒未醒。
她得先作出一種安排和處置。這兩隻癩鷹有她的一份。
夷嶺的秋夜傳來了山濤與樹潮的悠長吼叫聲。那是秋深了,風欺淩著山區的一切,告訴它們,季節正準備轉換。接著,雪和冰雹就會來了。不過這種情況並不多見,隨著氣候的一年年變暖,那種幾十年前大雪封門又封山的景象已是鳳毛麟角。
在她聽見堂屋正梁上那隻鷯哥學貓的叫聲細膩地響起後,她在對兩隻鷲的盤算中甜蜜蜜地睡去了。
三
號聽見了貓叫。
它的眼在黑暗中搜索到了,那所謂的貓,是一隻鷯哥。這隻烏黑的鷯哥,它跟這房子裏的黑夜一樣黑。這隻鷯哥就叫鷯哥,屋裏的主人從小就是這麼喚的。它現在正嚇唬在屋梁上跑馬的成群的老鼠,它隻是嚇唬。而號聽見老鼠的奔竄聲卻想到的是那種口中嚼動的滋味。太饑餓了,加上幹渴,老鼠的血肉可以解決這一切。可它被捆綁著,它和那隻老鷲被塞在一口水缸的底下,那兒潮濕的空氣雖然緩解了屁股火辣辣的疼痛,但肚子空空,加上它們無法動彈,連嘴張開的權利也沒有了。
那隻老鷲在輕輕地呻吟,它太難受了吧。它在令人神往的、自由無羈的高原生活了十年,也許二十年。風吹動著高原上的草,百獸嬉戲,流泉琮琤,到處是鮮花,到處是食物。除了嚴冬的肆虐,沒有什麼可讓它們擔心。而隨著遷徙之路的改變——那一條從祖先至今行走的天路,正慢慢離開那熟悉的天空,向一些陌生的、充滿了野蠻與邪惡的地方延伸。夷嶺的第一批探路者正悄悄地選擇了它們。可老鷲老啦,它知道前程危險,但對生命不息的熱望使它踏上了這條道路,然而,卻是一條滿含恥辱的不歸路。
號打了一個盹。當它從夢中醒來想舒展它的翅羽以抖掉夜的殘餘時,才明白了它的處境。天空已經不存在了,水缸代替了一切。這個充滿著黴氣和肮髒氣味的角落,射進了一線早晨的白光。它看見了那個昨夜捉它們的男人的麵容,臉盤很小,長著一隻狗鼻子,眉毛稀疏。他看了它們一眼,就從水缸邊挑上水桶出門了。這時那個捉號的女人也敞著懷出來了,她揉著一雙發腫的眼睛,渾身散發著一股女人的熱騰騰的酸氣。
現在,她揉著那一雙發腫的眼睛,好像不相信這兩隻鷲屬於自己似的,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兩隻鷲的羽毛。它們的頸子是禿的,就那兒,一直接連到頭頂,有些純白色的細羽,比其他地方的羽毛更柔軟,像普通的鳥羽一樣。號以為她是要為它們鬆綁的,至少給它們一點水喝,解開它們喙上的繩,讓它們嗑嗑舌頭,可是沒有。這個女人站起來,屋梁上的那隻鷯哥就開始喊了:
“妲妲,妲妲!”
那是一種諂媚的聲音,是夷嶺的另一種鳥,比凶惡的黑卷尾和紅尾伯勞還令人討厭。
“妲妲,妲妲,老丁挑水了,咕嚕咕嚕。”鷯哥說。它吐字清晰,語言乖巧,整個兒都是圓潤的,它模仿吞水的聲音就跟水聲一個樣。
女人從缸裏舀了一瓢水,給它添水,並且抓了些黍子丟進那隻竹籠裏。女人不想答理這隻饒舌的鷯哥。它的舌頭是如此地柔軟,被撚了舌,被撚去過幾層舌鞘,它才會如此乖巧,口舌如簧的。
姓丁的男人挑水回來的時候,就有陌生人走進來了。
這些陌生人是丁連根的老婆帶來的。被鷯哥稱為妲妲的這個女人,是個炮筒子。“逮著癩鷹了。”她在外麵說。這是一種炫耀。可是昨日晚上她的男人反複給她交代的“不吱聲”,早被她那種炫耀的衝動給忘記了。一個男人逮一隻癩鷹不算啥,這過去有過;甭說是一隻鷹,一頭虎也有人逮過。但一個女人逮一隻癩鷹卻是聞所未聞,天下奇聞。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一個女人打死過一隻豹子,傳遍了整個中國,這女人就是夷嶺的。不過,那是一次偶然的運氣。豹子要吃她,她在樹上,準備跳下來逃生的,剛好跳在了豹子的腰上,將其脊骨壓斷了,豹子就癱了。就這麼,一個尋豬菜的女子,成了英雄。而如今,這個曾經仰慕過打豹英雄的女人,也將成為英雄。她從男人丁連根那兒知道,如今沒誰敢稱打野物的人為英雄,但在夷嶺,在村裏,她還是可以獲得英雄的稱號的。
渴望成為英雄的女人,帶著食肉寢皮的英雄主義氣概,把她的事跡在一早晨就傳揚開了。就這麼,又恨又氣,怒不敢言的丁連根,看到人們雲集到他的家裏來看稀奇。
“這是兩頭癩鷹。”那些人肯定說。他們這麼肯定,也知道它的價值。誰都知道,這是政府宣布的二級保護動物。但對動物隻有吃法的區別,沒有保護等級的區別。大家吃過熊,吃過娃娃魚,也吃過穿山甲。大家清楚,隻要你不打熊貓與金絲猴,這命是可以保住的。不過,在經常吃掉的二級保護動物裏,癩鷹是稀少的,簡直沒有。這癩鷹為何在這兒出現,而且一次逮住兩隻?
這個現象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隻是丁連根隱隱感覺:會有更多的癩鷹從這兒經過。看來,夷嶺的天空要發生什麼變化了。
隨著那些人一起進來的還有蒼蠅。成群結隊的蒼蠅也是嗜血的幽靈。它們聚集在號與老鷲的屁股上。它們叮著,而看鷲的人就用樹棍子戳這些鷲。他們抽著煙,咳嗽著。
水來了。有人給它們解開嘴上的繩子,讓它們喝水。不一會兒,它們的麵前還出現了一些魚頭和魚腸子。“是得喝點水了。”號心裏想著就把尖喙伸進那個瓦盆裏。那些魚腸子味道並不好,號叼了幾條進嘴裏,其餘的它想讓給老鷲吃。可老鷲連水也不願喝,它閉著眼睛,沒精打采。它太傷心,它一定太傷心。過多的回憶會使它變得執拗和絕望。而且有人在那老鷲的羽脯下使了勁,那帶毛刺的棍子一定也刺疼了它,還包括心。有人還十分可惡地用棍子翻弄它的傷口,他們在討論他們引為自豪的紅尾伯勞是怎麼把嘴伸進這癩鷹的深肉裏,把肉扯出一個洞來的。蒼蠅時起時落,在那些人的談話中穿梭飛舞,發出嗡嗡的聲音。
“我們是看見過一場戰爭。”他們說。每個人都似乎對天空中發生過的一切目不轉睛過。其實,關於那場搏鬥,看見的並不多。他們之所以感興趣,是在於這一對捕捉巨大癩鷹的夫婦,並不是獵人。他們在村裏的地位,可能還不如村長門前的一塊石頭呢。
四
是殺還是不殺它們,愁煞在丁連根的心頭。食物愈來愈艱難,而風聲愈傳愈遠去。
“我們是窮家小戶。與其讓鄉幹部來搜了去,不如主動把它們獻給國家。”丁連根蹲在門檻上抽著煙。煙抽了不少,煙是最差的“紅金龍”,抽進去直刺舌尖和牙縫。
第一天他買了三斤爛魚,第三天去一個養豬場拖回了一頭死豬。太陽在山路上把死豬曬膨了,散發出一股讓人倒海翻江的臭氣。死豬雖然隻花了十五塊錢,然而那一整天,像掰了兩畝地的苞米一樣累。因為他整整走了三十多裏地。
整個屋裏因為死豬而增添了數不盡的蒼蠅和臭味。他用鹽水洗著兩隻鷲的屁股。老鷲的傷太深,有一塊已經變黑。
“殺了它,我們也不缺這塊肉吃。”他對老婆妲妲說。
這是現實的問題,老婆不得不考慮。兩隻鷲的食量驚人。這樣吃下去,他們的兒子的學費也要吃完了。但難道就不能殺了它嗎?誰來管你,你殺了,你吃了,給兒子補胃氣,炒辣椒吃難道不比吃南瓜和扁豆有味嗎?老婆譏笑他:“國家,國家這麼大,你未必送到北京去喲!”他的老婆踢了老鷲一腳。老鷲現在能站起來了,號也站著,但它們的翅膀仍被捆著。翅膀高張起來,像飛翔的樣子,但它們捆著。
捉了野物獻給國家,是丁連根的老婆第一次聽到的從丁連根口裏吐出的像領導一樣的話語。可縣裏的領導來了,村裏卻給他們吃熊掌。有一次,有一對有了些異味的熊掌,還是被縣裏來的幾個土管員下了三斤白酒。不過事後他們拉了三天肚子。
但丁連根起了心想交給國家,還是村裏的趙老餅一句話戳到他的心尖。趙老餅是見過世麵的,有幾年挖藥材去了高原。“這是神鷲,那邊多啦!”他說。他指的那邊是高原。
這丁連根清楚,隱約聽到過這癩鷹的來曆,它們是神物,至少在趙老餅所指的方向,離夷嶺很遠的地方是如此。有人說這些神鷹的眼裏映著你的前生和來世。他不相信,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對於鳥,要麼是吃了,要麼是馴它。馴過小鳥的丁連根不會有一種對於鳥的恐懼,沒有,現實生活中越來越不使人恐懼什麼,人們隻是生存,隻是為得到更多。那種得到的欲望如果不遇到直接的抵抗,任何鬼話瞎話也唬不住他。人們已經無所畏懼。但是在趙老餅來過的那個晚上,丁連根摸黑在鷯哥的貓叫聲中去缸裏尋水喝時,他在黑暗中猛然看到了兩隻眼睛,那是號的眼睛,在黑暗中射出兩道寒光。這隻是幻覺吧。後來定睛時那寒光消失了;也許是他不願看了,不敢看了。也許號闔上了眼睛,他在那褐色的、敵視而且威嚴的一雙鷲眼裏,似乎看見了一些模糊的穢物。“那裏麵沒有我。”他說。他給自己壯膽,他點燃一支煙,笑笑。笑自己膽這麼小,還能在半夜去捉鷲嗎?哈哈!他心裏說。他變得高大了,強健了,心定了,神穩了。他做他的事;他給鷲敷傷,他研究著它們的頸子,想著從哪裏開刀,想怎麼啃它們的爪子,第一口酒吃哪一根,吃前跗呢還是啃後趾,吃它的頦還是啃它的頰?
這虎視眈眈的想法隻能是想法,是為了抵禦某種悄悄滋生的恐懼。當他看到兒子在它們的麵前,號的那雙陰森的眼睛似乎是一種災難的預兆與念咒。兒子太柔弱,他害過幾場大病,後來因打針而使一隻腿粗一隻腿細,走路時有些打拐。鷲卻似乎太強大,它們無聲,它們被綁,它們吃著臭魚爛蝦,可它們強大。的確如此。丁連根是個比較膽小的男人,在夷嶺,他當然也可以走夜路,拿著一把鋼叉便能一個人照看苞米地,以防青猴掰摘。但那是生活所迫。一旦從生存的泥潭裏掙紮出來,他不能毛著膽子去抗擊世上一切強大的東西。
我怕什麼!他有時候還是這樣想。
“國家就是縣裏!”在老婆多次質問他國家是不是村長、國家是不是“胡公安”之後,丁連根終於發脾氣了。“你吃了它你就能長幾塊肉了嗎?這些癩鷹都是吃死人的,你敢吃?!”
在激烈的爭吵中,丁連根拿上扁擔叩著地下,好像要劈人的樣子;又找繩子,好像要上吊,要把人勒死的樣子。他的老婆喑聲了,躲在房裏,丁連根的那氣勢把她堵住了,那氣勢像一道火牆,呼喇喇地點燃了整個屋。
丁連根挑著兩隻鷲就出門了。
“個賊日的!”不知道是罵誰,罵老婆,罵鷲,罵橫著碰上門框的扁擔或者門框?
“妲妲,妲妲,你出來。”等丁連根出了門,煙火氣散去了,屋梁上的鷯哥說話了。在丁連根發脾氣的時候,它一直呆在籠裏的那個大水碗中,僅把嘴伸出來。這籠是丁連根專為鷯哥做的浴籠,有一個大陶碗,比臉盆小不了多少,山裏漢子吃飯的那種碗。鷯哥愛在裏麵洗澡,遇上害怕,也會藏身水中。
在那兒,在水缸邊,一堆臭熏熏的豬下水,一些鷲的糞便和丁連根將鷲綁上扁擔時棄下的幾根羽毛。那羽毛真的很大,灰白色的尾羽,還有幾根金褐色的頭羽。
女人等待著男人反悔,他走出村,氣在三五步之後就會消的。這幾十斤好好的鳥肉,總不能白白送給國家。況且他送到縣裏,現在已經是下午了,要走到縣裏,得半夜了。除非他能搭上便車。另外,他的手上沒有錢,他吃什麼?他的煙也沒帶著呢。他火兒一來把什麼都忘了,這釘錘子(她私下給他的諢名),他要挑回來。挑到哪個地方歇歇,吃一支煙,然後就回了。江裏的江豬子也是吃死人肉的,白鱔也是吃死人肉的,白鱔鑽入死屍的肚裏,吃空了才出來。可它們的肉一樣好吃,還金貴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