釘錘子,回來!她在心裏喊。
五
人有時候橫了就橫了。整整一個下午,丁連根就這麼簡單地憑著一股強勁一步不歇、不吃不喝地走在去縣城的路上。
每當別人問起他,他便說:“癩鷹。”他木頭木腦,咽著幹涎水。想抽煙,沒抽煙,無煙。過河的時候,才找出一共兩塊多錢來,沒買煙。算了算,這一趟有保障了。
他沒回頭。
他倒是在細細地打量天空。
天空有雲,很淡。天很高,靜靜的,有鳥飛過。後來,他看見了在緊挨著夷嶺的山邊,在西南天際豁口,低垂在天幕盡頭的山峰間,有一隊鳥飛過,那是鷲,從高原飛過來的,正在翻越高高的夷嶺。它們如一陣烏雲。他看著它們滑過天空,自言自語地說:“更多的癩鷹就要到了。”
“咱們走吧。”他說。他換了換肩。那兩隻倒吊著的鷲,嘴微微張著,並且淌出一串涎沫來。它們是渴了。這天氣不對,好像給人造成了錯覺,以為還是夏天呢。他抹著脖子裏的汗。一群蒼蠅一直從村裏跟出來,跟著他。它們圍著一前一後的兩隻鷲,依然叮它們的屁股。不時還有路邊的蒼蠅加入到這支隊伍中來。現在,鷲們的屁股歇滿了蒼蠅。他驅趕,飛了,又回來。又驅趕,又飛了,終於還是落到鷲的身上。鷲的身子散發出一股雞屎的臭味。有一陣子,他覺得它們並不可怕,就是雞,大雞,大一點的雞,或是一隻馴過的鷯哥,秦吉了。它們肮髒,倒吊著,嘴角流涎,它們,就這種樣子的鳥,怎麼會是神鳥呢?它們破衣爛衫,蓬頭垢麵,遠不如一隻嘎郎子或箭子。這樣想的時候,他就快動搖了。那腿,要讓他動搖,踅過去,回頭,向家裏走去,殺了,醃了,或者賣了。
我能不能把它賣掉呢?
一想起與政府打交道,他就不寒而栗,就覺得自己不是那種角色。他是一個農民,穿著與幹部們大有區別。村長都對他愛理不理的。村長去村頭的茶場餐館吃飯,都被人用摩托帶著,還打一條領帶。丁連根活到如今,不知領帶是啥玩藝兒,他摸都沒摸過。鄉政府的人呢?去年他去過一次,這時間上與現在還很近,與他心上的忐忑還緊挨著哪!那是與幾個鄉親一起去的,為化肥肥了田而莊稼不長的事;還一件事兒,也不是對著村長們來的,所以才敢光天化日之下踏進鄉政府的院子。那事是:村裏與劉稅收合夥收屠宰稅,說誰交了再給豬打防疫針就不要錢,可稅收了,針沒人說了。另外,鄉裏的劉稅收見了哪家養一隻鳥或一隻猴子,都要收特種養殖稅。自家養的玩藝兒,憑什麼要交稅呢?一隻鷯哥他交了五塊錢。後來,他氣不打一處來,硬是把鷯哥餓了三天,餓得鷯哥莫名其妙,整天喊“妲妲、妲妲”。為這事,與老婆妲妲打了一架,被老婆打掉了一顆門牙,心髒停跳,後來是老婆用一根納鞋的針刺了腳底的湧泉穴,差不多把腳板刺穿了,才還過陽來。他與鄉親就為這樁事想順道去找找聽說很年輕的鄉長。那鄉長簡直像晚輩一樣的年輕,胖乎乎的,現在的幹部都年輕,都胖乎乎的,細皮嫩肉的。可是那天他們被年輕的鄉長吼了一頓。那天下著小雨,鄉政府的院子剛平整了,還沒來得及鋪水泥磚頭什麼的,一腳的泥水踏進去,就被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煙鬼樣的人給擋在了門口,讓他們去一間小屋反映。小屋裏掛著一塊聯防隊的牌子,一個穿著製服的年輕人跟另一個年輕人在談什麼。丁連根認出了那就是他們鄉的鄉長,在電視裏見過。“喔。”鄉長聽了兩句,旁邊那個穿製服的人提醒說,“有什麼話直說。”丁連根和幾個鄉親就直說。不過都已經把他們想好的話給打亂了,說話就沒有連貫性,杵頭杵腦的,幹巴巴的,在鄉長的臉上看不出一絲那種交談的笑意來。但電視上的鄉長為何卻總胖乎乎地笑,而麵前的鄉長卻木著臉呆著嘴唇呢?及至給鄉長說了,鄉長就說劉稅收的情況我們要調查,稅是國家穩定的基礎雲雲。那是什麼話呢?他們是反映情況,特別是關於化肥的問題,鄉經管站出售的化肥為何沒有好的?可鄉長袒護劉稅收,他反複地吼著說該交的稅還是要交,交稅自古就這樣,又不是共產黨想出的歪點子。那種搪塞的口氣,不想傾聽他們的口氣是太明顯了。於是,腳上泥糊糊的丁連根們就隻好出來了。
電視形象與他們所見到的形象不符,這是丁連根最懼怕的事。領教了那一次之後,丁連根好些天抽煙沒味,喝酒沒味,連跟老婆同床也沒味。而縣裏的幹部們會是怎樣呢?連村長鄉長都這個樣子,縣長不更了不得!不過縣長在電視上也經常見到,比電視裏的鄉長也不差,也年輕,戴一副眼鏡,學生模樣,可丁連根現在想起來也親熱不起來。比如去年遇上了洪水,縣長在電視裏談到要死守大堤,誓與大堤共存亡時,頭發卻絲毫不亂,腳上穿著擦得像酒瓶的皮鞋。這個形象與電視中一個來這兒抗洪的解放軍中將一身稀泥巴的形象比也差了。後來,在春節的時候,縣長到災區與災民一起過春節,但災民穿著別人捐贈的衣服,而縣長穿著皮西服,也打著那種妖裏妖氣、花花綠綠的領帶子。災民和縣長一起在一個火鍋裏撈雞吃,然後碰杯,災民們碰了杯,脖子都是硬的,然後埋著頭嚼雞,這哪是在過年哪,簡直是受罪。我丁連根也隻怕要受一遭這樣的罪了?那樣的雞,嚼得出什麼味來呢?太難受了!我去找縣長,他能跟我握手嗎?然後能夠說,丁連根同誌,你將這對珍貴的禿鷲獻出來了,我代表全縣四十八萬人民感謝你;然後給我獎金;再然後跟我一起吃雞嗎?丁連根隻是這麼試試探探地想,他壓根沒這個奢望。
現在,他把這兩隻鷲挑到哪裏去呢?他頭上有汗,腳上也有汗,頭上是鹹汗,腳上是臭汗。他穿臭力士鞋,夾襖很舊了,草帽也是舊的。他挑著兩隻髒兮兮的鷲,放到縣長的辦公室裏,放到辦公室縣長的大皮椅對麵(電視裏見過),把這樣讓蒼蠅圍著叮吮的鷲挑進縣長屋裏?或者放到副縣長屋裏(副縣長是哪個副縣長呢?縣委書記?)。
他走上了公路,那是寬闊的大道。是一條油渣路,是國道。走上國道,天已經晚了,要想再回去已經不可能了。也就是說,離家遠,離縣城近。
“我得在哪兒歪一夜呢?”他說。那隻老鷲好像快死了,一動不動的,頭全蔫了。他歇下來,喘口氣。把鷲挑到路邊,那兒有一條水溝。他把鷲幹脆就丟進水裏,兩隻鷲掙紮了一陣子,就能喝水了,咕嘟咕嘟地喝著水,發出野獸一樣的聲音。
他把鷲拖上來撫著。他想自己也應該喝兩口水。於是也學著鷲發出那種奇怪的聲音。這鷲怎麼會發出怪溜溜的聲音呢?
“我是叫花子養不起萬歲爺。”他隻能這樣對鷲也對自己說。“我把你們放生吧。”他實在沒有勇氣踏進縣城。
這樣,他開始解兩隻鷲的繩子。丁連根沒啥好想,他解繩子,找下手的地方,一個結一個結。解開一個結,心就輕鬆一陣子。鷲很配合他。從逮到它們的那天起,他就發現鷲很溫馴,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種猛禽,它們不反抗,不執著,不發狂,不會像狗或別的畜生那麼賊似的亂咬你一口。許是它們太虛弱了,有傷在身,許是它們換了一個地方,威風全無。
它們解開了,它們趔趔趄趄地站定了,可首尾不平衡,腿上沒勁。解開後更加暴露了它們的本相。它們是兩隻病鷲,垂死的鷲,它們被這兒的鳥,被沒有胃口的臭魚爛蝦,被蒼蠅,被一整天倒吊在扁擔上折磨得氣息奄奄了,跟這眼前的落日一樣。
號站得好一點,它看見那隻可憐的老鷲正靠在一棵榔榆蔸上發抖。身上的羽毛還是濕漉漉的,剛才那個挑它們的人把它們粗暴地丟在水溝裏,老鷲沒有反應過來,差一點溺死了。它無法緩過神來,它太衰老了,一點打擊都使它覺得猶如重錘。
它們無法飛起來了,雖然自由近在咫尺。號明白自由到來的時候,它想振一下翅,它看看是不是麵前的人真有讓它自由的意圖,是真還是假。它揣摸著。翅膀下的確沒有了繩子,腳下也輕了。在那人盯著公路上一溜煙開過去幾輛汽車的當兒,號的翅翼張開了,它顧不得老鷲,它要飛,去追趕那已經淡入雲深處的隊伍,它的兄姊。另外,它對老鷲沒什麼好感。它的父母或者一種血質暗示過它,老鷲常常會吃掉雛鷲,在它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躲避那些陌生的老鷲。當然,現在它不怕了,它足有力量來對付一隻老鷲。可是,與其說它是被傷痛和虛弱壓得飛不起來,不如說是被此時的黃昏壓在了翅膀上。
鷲不飛,丁連根不能撇下它們空著手走掉,擔心它們再被人逮住了。
他隻好把兩隻鷲重新捆起來。
肚裏的嘈蟲正在發出慘痛的叫聲,他餓了。鷲也餓了。可此時他想抽一支煙,極想。他看見路邊不遠處有個黑影子,在漸漸升起的夕煙裏,他猜想那是一個路邊小賣部吧?
他重又挑上鷲。
他說:“我請你們抽支煙吧。”
當他剛看清那個黑影是一輛長麵包車時,他就被車旁站著的兩個人給喝住了。
六
現在,要說到夷嶺特殊的地理位置了。除了天空即將成為禿鷲又一條新的過道外,它還是重要的南北交通要道。有一條國道、兩條省道穿越縣境。這兒是兩省交界處,相當偏僻,舊社會是打劫剪徑的土匪出沒的地方。現在,它沒有工業,也沒有什麼商業,但一些單位卻富得冒油,人們手上拿出的煙幾乎都是紅塔山和芙蓉王。原因就是任何單位都可以找到理由上路,公安、路政、財政、稅務、鄉政府、林業局、煙草專賣局甚至縣紀委,還有什麼技術監督局、衛生防疫站等等等等,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沒收過境的香煙、木材、家禽、汽車。南來北往絡繹不絕的各種車輛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滾滾財源。這種雁過拔毛的致富政策,行將使天上的鳥遭遇到與地上的車同樣的命運。
到處是設卡的人,喝令丁連根放下擔子的,是幾個上路的林業局的人。
他們示意他把擔子放下。他們總是顯得那麼幹脆,沒有餘地,好像真理被他們攥著,他們的出現就是來梳理世上的萬事萬物。
“這是什麼呢?”
“看你們說是什麼。”丁連根說。
有一個人站得遠遠的,兩個人站得近近的。無論遠近他們都有點害怕兩隻放在地上的鷲。那鷲放在地上也有凳子那麼高,而且它們彎鉤似的喙伸得老遠,好像往外呼呼地冒著吃人的熱氣。
“這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你知道嗎?”一個把煙叼在嘴上的人說話了。丁連根影影綽綽看到他的麵目,很胖,下巴的贅子隻怕有半尺長,垂在領口外麵。他旁邊的那個最先要他放下擔子,拽了他的扁擔,現在張著腿望著公路兩端,也不時望望兩隻鷲。另一個站得遠遠的人手上拿著一個乒乓球拍一樣的東西。那東西丁連根在公路上見過,上麵寫著個“停”字。
“我這是挑到城裏獻給政府去的,”丁連根說,“我知道是保護動物。”
胖子喊在一旁東張西望的人說:“他說他是去獻給政府的。”
他的口氣充滿著嘲笑和不信任。
“他送給縣裏?他送給縣裏?”那個東張西望的人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丁連根。
“獻給政府。”丁連根糾正說。
“獻給政府?”那人說。
“你獻給政府?”胖得發喘的人說。他年齡好像並不大,頂多三十來歲。“你這麼晚了挑來獻給政府?你的心情這麼迫切?看來你的覺悟蠻高咧!我們就是政府,你可以走了。”
就完了?就這麼簡單?好像……好像不應該這樣的……
“我……我……我就走了?”他說。
“當然。”他們說。
“不寫個東西給我嗎?”
“那寫什麼,你說?寫什麼?你獻了不就是獻了嗎,你很光榮,雖然你是半夜悄悄地送來的,那也很光榮嘛。哈哈!”
丁連根去抽扁擔。他覺得很乏味。扁擔是不能獻的。一條用過五年的竹扁擔,汗水把它染得發紅了。
他在黑暗中解扁擔。他想問你們究竟是幹什麼的?他沒敢開口。他在想他們是政府嗎?他們不像政府,不是我心目中的政府。他們沒問我的名字,他們知道是誰送的呢?上麵要求對國家保護動物一律要送交給政府,都是這種結果嗎?這是沒收,獻就是沒收嗎?既然如此,我何不把它們殺了?那獻個卵子!把它們丟到山崖裏去喂狼還痛快些!別人獻出的動物曾在電視裏出現過。不過隻是畜生的鏡頭,奇怪的四耳狼、猴麵鷹,還有一隻金絲猴,它們在接受的院子裏被人飼養著。那是縣政府的院子還是林業局的院子?就都這麼獻了走了?連一句好聽的話都沒有?
他有點後悔,有點傷心。他望了望地上黑糊糊一堆的鷲,對他們說:“它們沒吃東西呢。”那幾個人沒理他。他又說:“它們餓了一整天,有一隻好像不行了。它們的屁股啄爛了,還沒好。”
“怎麼,舍不得吧?”好像是胖子在說。
丁連根就走了。他覺得跟他們說多了沒用。他沒往回走,他往前走。因為他記得他兜裏還有兩塊多錢,那前麵不遠一個小集鎮什麼的,有幾戶人家,有打鐵的、賣麵的、剃頭的。他看見了一些煙火便記起來了。
他的鼻子酸酸的。他往前走,背著扁擔,輕鬆是輕鬆了,風吹在身上,有絲絲寒意,但心很清爽,而鼻子發酸。
我坐一會兒吧。他現在是徹底的無力了,腳挪不動,他就坐在路邊,望著黑黝黝的山影和丘陵。
他發困,他伏在自己的雙膝上,把頭埋進去。他聽見有汽車過來又過去的狂叫聲,路上有塵土。他抬起頭,看到他見到的那一輛麵包車從身邊疾駛而去,那上麵有他的兩隻鷲。
七
號聞到了一股汽油味,接著聞到了一股潲水味,一股發膩的酒精氣味。它和老鷲被那個人粗暴地丟進汽車,然後,它們又來到了另一口水缸的腳下。它們是被拖進來的。那些人把它們拖到飄滿酒精氣味的屋子,讓它們呆在水缸下,號還以為又回到了那個捉它的男人的家裏呢。可是過了幾分鍾,老鷲就被人提走了,倒提著,像提一隻雞。提它的人拿著一把刀,另外幾個吃著煙的男人指著那隻老鷲說:“就這隻。”
就這樣,號看見老鷲被他們提走了。那個拿刀的人把刀丟到地上,說:“我一隻手還提不動呢。”
於是有幾個人過來與他一起提,另一個拾起地上的刀子,走出了後門。
從後門吹來的風裏號馬上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那是同類鮮血的氣味。號差不多麻木了,饑餓和捆綁使它身心俱損,意識模糊。它甚至記不起它是從哪兒來的了,好像它從來就生活在靠近水缸的角落裏,生於斯,長於斯,從來就是個饑餓的、失去飛翔能力並被綁縛的鳥。那股血腥味衝得它大腦愈發鈍痛。是鈍痛,好像有人用一塊石頭敲打過它的全身。
又接著傳來了那種剁肉剁骨的聲音。
再接著號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老板,有沒有麵吃?”那是捉它的人,倒挑著它走的人。那人因為饑餓而顯得更加瘦小,像一塊長在山崖上的疙瘩樹根,臉上就像沒有水分的、幹巴巴的石頭。
樓下沒有人,人都上樓去了。樓上有男人的聲音,有女人的聲音,有杯子相碰的聲音,那狹窄的樓梯口湧下來一團一團的人聲與酒精氣味。這個人不知怎麼就忽然提上了號往外跑,跑得飛快。這個人像一個鬼魂,像一陣風,他的山裏人的步子簡直像豹子一樣迅捷。他背著號就跑。他跑下公路,跑上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道。他無法歇下來,他的腳板不停地叩打著石子,發出嘣嘣嘣嘣的聲音。他的扁擔在肩上彈跳著,有時撞到一棵樹,有時撞到一些石壁,也發出瘮人的聲音。另外,他的嘴裏呼哧呼哧的像一頭野獸。他狂奔,他就是一頭野獸,在夷嶺的夜裏背著一隻禿鷲,慌不擇路。號覺得它的脊骨都要顛斷了,在那個人汗濕水流的背上。“我操他的媽,我操他的媽,個賊日的!”號聽見他在罵。
丁連根在罵。
那隻老鷲成了一堆肮髒的禽毛,被人煮了。他連夜趕回去,帶回了一隻鷲,丟失了一隻鷲。連那尖著橙黃色嘴巴的黑鷯哥都在嘲笑他:“哈哈!哈哈!”
村裏的人都來看他。“你是賣了吧?”他們說。“你肯定是賣了!”他的老婆也說。老婆站在村裏人的一邊。他們不相信他去獻一隻癩鷹給國家,另一隻卻背回來了。
“神鷲是可以吃的。”當他聞到了那股煮鷲的香氣,他捉的鷲被那些上路設卡的人下了酒,他才相信這樣的鷲的確是可以吃的。這是一個事實。那黃棕色的飛翼、金黃色的冠毛和瓦灰的導向翎全像一堆雞毛,是雞毛。那香味,被醬油、八角和桂皮煮出的香味,沒有什麼奇異之處,也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用酒送下喉嚨。
這沒有神秘了。而且,他怕誰呢,與政府打過交道的人,還會怕誰呢?一方水土一方風俗,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號的眼睛呢?雞的眼睛!沒有神秘,沒有詛咒,沒有巫婆一樣的蠱惑。沒有!它就是鳥,一刀下去,什麼都沒有了,魂飛魄散,變成大糞,肥田,就是這麼!那些設卡的人就是這麼吃的!設卡的人帶了個好頭!
他搶回的這隻鷲,他打量著它,再一次審視。吃了它嗎?賣掉?關於吃它的計劃已經爛熟於心了,從第一口,到最後一口。我賣掉它的話,也比白白送給那些設卡的人吃了好!這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呢?他們憑什麼要設卡?他們沒收過一車車的木材,聽村裏的人說,他們將一個養殖戶的一百多隻七彩山雞也沒收了,原因就是運那七彩山雞的車忘了帶特種動物養殖證件什麼的,再回去拿也不行,因為你已經上了路,開始了販運。而山雞是保護動物,你未帶證明,就不能證明你是家養。跟這些人有什麼道理可講的?沒有道理,他們就是道理。他們沒收有道理,放行也有道理;他們吃了有道理,不吃也有道理。這些土匪!
丁連根就是這麼認為的。
這隻鷲我可以把它養著,他心裏說。當然這也是碰上了又一件事,夷嶺外麵來了兩個人。這兩個人聽說這裏有一隻活鷲,想把它買去。在證實了這兩個人不是縣裏設卡的那幫人之後,丁連根突然不想賣了。
“我們是買去當誘子的。”那兩個人爭先恐後地說。“我們不是幫餐館買的。”他們證實現在縣城餐館裏紅燒癩鷹的生意正陸陸續續好起來。“這還是秘密嗎?有好多癩鷹不被這裏的鳥啄下來,也都餓掉下來了。當然嘍,還有槍呢,還有農藥呢。”
兩個來買鷲的人說這隻號可以當“誘子”。說它口齡小,好馴,縣城的鷲都是死鷲。他們在那兒高談闊論,直言不諱,以為丁連根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不懂鳥。可當他們抬頭看到屋梁上有一隻烏黑發亮的鷯哥,聽見鷯哥在那兒喊著女主人“妲妲,妲妲”時,他們發現說漏了嘴。“你是個內行。”他們說。他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沒有五百元我不賣。”丁連根說。
他的老婆衝了出來,把號提溜著就往那兩個人懷裏塞。“他不賣我賣了。這隻是我捉到的。他捉的那隻早讓政府屙成屎了。”她一手提號一手扒開漫天要價的丁連根。丁連根被扒了個趔趄,他哪是他老婆的對手。
“我做主!”老婆拍著胸膛,“一百八十元你們提了走人!”
那兩個人隻肯出三十五元,說縣裏一隻紅燒全癩鷹也才八十元一盤,你嚇我!
後來他的老婆說:“我送給你們算了!”還是往那兩個人懷裏塞。
那兩個人不知女主人是激將,在那兒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試探地說:“是啊,一隻癩鷹也養不起,一天要吃兩斤肉,你養還不如送人劃算。家有金山也要吃垮。”
“我是送給你們的,你們拿走呀!”妲妲說。
那兩個人不敢接,但女主人塞給他們的時候,號的爪子把其中一個的脖子劃出了兩條深深的血印,隻一擦,就是兩條血印,比機器還鋒利。那個捂著血印的人正要去抓號的腋窩,女主人的手就閃電一般收回去了。她把號丟給了身後她的男人,哈哈大笑說:“你們痛快些吧!”
那兩個人紅了臉,灰溜溜地拍著手走了,說:“買賣不成仁義在。”
老婆妲妲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破口大罵丁連根道:“你個釘錘子,那你就養啦!看你養出五百塊錢的金子來!”
“可一百八十塊錢的金子也養不出來。”丁連根囁囁嚅嚅地說。
這就是丁連根隻好把號養著的原因。
八
丁連根在河上守了兩天,終於守到了一頭死牛犢。
這可以節約一些錢。
他不想告訴老婆妲妲說他是想馴“誘子”的。他想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所以他得忍著,不能做聲。他認為先給老婆講了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再則他認為女人隻會壞事,尤其像老婆妲妲這樣的大炮女人。他疲倦了,他心涼了。在秋天的河邊,他抽著煙,看水,心涼了。心中卻無端滋生了一種抗拒,反抗這世界的,對著幹的,不信邪的。他把煙頭一支一支地丟進河裏,他想了兩天,心中行事的想法慢慢明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