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走著船,有鸕鶿船,但沒有了他爹的。鸕鶿在叫,還有別的鳥,黑卷尾,紅尾伯勞,漂亮而安靜的戴勝,鋸工一樣的沼澤山雀。他現在可以重溫他死去的父親的那一整套馴鳥割舌的技巧。他記起來他曾是一個馴鳥人的後代,這麼多年,他種莊稼,打柴,也養了一隻乖巧的鷯哥,可從來沒意識到自己的父親是一個馴鳥人。然而他的父親是一個馴鳥人,非職業的馴鳥人。他的父親還是一個殘廢軍人。他的父親從朝鮮戰場上回來之後腦子就不好使了,那腦子裏有美國鬼子的彈片,據說取不出來,每隔兩年就去城裏拍一次片,據說那彈片在腦袋裏都長毛了。父親因為愛盤鳥,回來以後還是盤鳥,後來養了幾隻鸕鶿,在河上捕魚。腦筋好的時候,捕過十幾斤的大青魚。腦筋不好的時候,他就擰鸕鶿的頭,將鸕鶿的頭擰掉。一隻鸕鶿在六十年代就要二十多塊錢,他生生擰去了四個鸕鶿的腦袋。他說:我擰美國鬼子,我擰杜魯門和李承晚的腦袋。他隻是一個瘋了的愛鳥人,過去丁連根就是這麼診斷的,他甚至不想回憶起他的父親。他曾將他的父親捆住,捆在廁所裏。當然嘍,這都是父親發病之後。父親除了這樣,還要剪鳥的舌頭(謝天謝地,隻是剪鳥的!)。後來他養了一隻玩兒的鷯哥,他先是撚舌,也就是把鷯哥厚鈍如甲的舌頭撚薄,撚一層皮去,再敷藥,等雀舌好了之後,再撚。可是,在那一年他發病後,竟扯出鷯哥的舌頭來剪去了一截。這是在他糊塗的時候剪的,那一天是端午節,丁連根記得清清楚楚,他在用“美人腳”粽子蘸糖吃。那隻平常隻會說簡單話語的鷯哥,突然能成篇背誦林彪的語錄了,而且是一口地道的黃岡話呢。在1976年,這隻鷯哥天天高喊“天塌了,天塌了”,結果那一年發生了大地震。在地震後的第三天父親就殘忍地將那隻鷯哥掐死了。他拖著死牛犢回去的時候想,我終於要馴馴它了。那幾個設卡的人給了他勇氣,把他推向了一個驍勇殘忍的馴鳥人的行列。“我試試看吧。”他對自己說。
他托著一匹死牛犢回來的時候,他的老婆瞪著一雙牛卵子眼睛。他的老婆說:“嘿,你瘋了!”他說:“我就是瘋了。我要喂一隻全縣全國最大的鳥。”
一個人瘋了你是擋不住的。妲妲記得她瘋了的公公。你除非把他捆住,像捆公公,像捆一隻癩鷹。
就是這麼,丁連根剁發臭的死牛犢,然後,把它們拋給號。
號第一天沒吃。
第二天也沒吃。
這隻號是傲慢的,它有著鷲的尊嚴。
肉太臭,這是對它的侮辱。
不能讓它的眼裏總是出現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光芒。現在,我假設它已被幾個人丟進館子吃了,被兩個鳥販子買走了,把它丟進籠子,運到集貿市場讓人們依質論價,指手畫腳,然後——馴也好,殺也好,總之,假設它不存在了,它隻是一個影子。就這麼,你吃也罷,不吃也罷。這是熬鷲的開始。鷲就是這麼開始熬它的。“熬吧!”他咬牙切齒地說。除非縣長親自上門來,收走這一隻鷲,說,丁連根同誌,感謝你。否則,我是閉門不出了。
為防止號在極度的憤怒中發瘋與反抗,他找了一根牛皮帶,套在它的右腿上。然後,丁連根給它做了個眼罩,罩上它的雙眼。然後,他給它鬆了綁。因為鉗製它的自由,或許是它拒食的原因。他給了它翅膀的自由和雙爪的有限自由,會喚起它的野性的幻覺,並因為饑餓而瘋狂地撲騰而噬咬。現在兩隻眼被黑布罩住的號,猶如置身永久的黑暗中,鷲對黑暗的恐懼使它無所適從。另外,它已經沒有力量了。
對嘴前的腐肉隻有胡亂地吃。一個人到山窮水盡之時,是沒有什麼尊嚴可講的。
第三天的夜裏,丁連根聽到了水缸底下傳來了細細的咀嚼與吞咽聲。那不是鷯哥的,鷯哥吃著粟米,總是如飲醇醪。而且鷯哥沒有晚上進食的習慣。鷲也沒有,但鷲蒙上了雙眼,它已不知白天黑夜。
第四天早上,丁連根起床,果然看到了號啄去了不少的腐肉,它的喙鉤上還沾著進食的肉屑。
丁連根找了些鹽,放進水裏,給號擦爛臀。號嘴裏發出感激一樣的細微呻吟聲。
“這還差不多。”丁連根說。
九
號的傷漸漸好起來了。它開始拚命地進食,也拚命地掙紮。一旦體力回到了體內,它便不顧一切地撕扯那束縛它的皮套。它在暗無天日的黑暗中轉著圈,想將腿從套子裏掙出來,它啄它,鍥而不舍,準確下嘴。結著皮套的是一根從父親鸕鶿船上取下的纜繩,浸了許多遍豬血,異常結實。在它狂亂地啄咬皮套的過程中,那纜繩在它右腿纏得層層疊疊,它終於站立不穩,一下子翅羽委地,渾身淌著虛汗,像一隻垂頭喪氣的落湯雞。
熬鷲就是如此,熬所有的猛禽也如此,先讓它們歇斯底裏,然後讓它們認命。反反複複,它們就相信了命運對於它們隻能如此。
不過這一天號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它被取下了眼罩,睜開眼不僅看到了天空和太陽,還看到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號在丁連根一撒手時就猛撲了過去。兔子天生是鷲的下酒菜,它還沒跑幾步就被號強勁的爪子鉗住了,那雙爪像抓一張紙。它製服了兔子,站在它的背上,望了望丁連根,也望了望在屋簷的橫梁上看它抓兔子的鷯哥,然後,它的鉤喙深深地紮進了兔腹。
屋梁上的鷯哥看著鷲撲食活物,它看得目瞪口呆。它看到了地上的那隻大鳥另一種進餐的方法,看到了鷲酣暢淋漓地喝著血,剝著內髒,一口將兔子的細腸吸溜進去;它吐出兔毛,發出聲音,它的爪子在地上磨著,磨去那沾在上麵的毛與血,並且對鷯哥露出無聲的覬覦。鷯哥不由向後退縮了幾步,不過它馬上就清楚了它所在的位置,很高,高不可攀——它就是這麼認為的。鷲很低,至少今天如此,它的牛皮帶很短,它無法飛起來了,雖然它有如席的翅膀。而且鷯哥馬上就看見,在鷲飽餐完那隻兔子後,男主人便露出他從未有過的殘忍本性。號的腿早就是綁住的,牛皮帶一端穿過一個桃樹的樹丫,男主人收緊牛皮帶,鷲就往樹丫上靠去。隻一瞬間,在號還沒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它就被倒吊在了那棵正在落葉的桃樹上。
號被倒吊起來了,它倒看著世界,無法掙紮與撲打。接著它馬上又淪入黑暗中,那個該死的眼罩又罩住了它。它的翅膀耷拉了下來,全身無力,像被人抽了筋一樣。當你倒懸於世界的時候,你就是這樣了,你甚至無法表達你的憤怒,無法思想,對這個被人折磨的世界產生絕望,而且是黑暗中的絕望。
這種倒懸預示著一隻鷲死了,另一隻鷲將誕生。而它們是同一隻鷲。
熬它!
它在晚上被塞進雞籠裏。
塞進雞籠是要力量的,可鷲已經像一灘稀泥了。在桃樹上,它所有的血都被洗過一樣,像最柔弱的水,連它鐵一樣的爪子也不過像幾根枯枝,虛張聲勢,其實連一根筷子也抓不起來了。
這個晚上,號開始拚命地撞籠子,撞雞籠。雞籠的穢氣熏蒸著它,那兒蟎蟲飛舞,鑽進羽毛下的皮膚中,咬得它奇癢難耐。
這種撞籠的聲音是憤怒和絕望的,連老鼠和學貓叫的鷯哥也不敢吱聲了。號叫著,悲憤、孤獨。它呼喚那遠方天空的同類,它控訴,它詛咒。
那聲音實在太嚇人了。丁連根的老婆在床上護著自己的兒子。她說:“你把它殺了麼。你不把它殺了,就把我們母子殺了,我們受不了了。”於是他老婆穿著大褲衩跳下了床,拿起刀。刀被丁連根奪去了,手好在沒劃到。丁連根將刀丟到院子外頭,說:“你幹什麼呢!你幹什麼呢!”
在鷲拚命撞籠子的聲音裏,丁連根與老婆打了一架。這一切,都是阻止老婆妲妲想扼死鷲的企圖。他說,熬過這一陣子就好了。結果他的嘴被掃了一巴掌。他被逼著去看籠裏的號,他拍打籠子,他踢籠子,他吼號,也想綁住它,可他不敢了。撞籠子的猛禽是不可接近的。猛禽就是猛禽,當它發怒,惟一的辦法就是任其自然,或者,將它殺死。
在雞籠上問題,一對男女為此進行了一場下手狠毒的較量,男的不僅挨了幾嘴巴,連手背上的皮也被摳去了一塊;而女的這一次吃了虧,她的一隻眼睛給打充血了,肥胖的大腿被撞出一個凹窩來,怎麼也複不了原。打過之後他也沒講出他真實的意圖來。
鷯哥也一夜未能入眠,它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東方現出曙色。而這時鷯哥卻因為打瞌睡,一頭栽下橫梁,也被吊在梁上了。不過,嘴巴發腫的男主人馬上把它托上原位。
號呢,號撞得頭破血流。
幾隻露宿在外的雞進來了,它們看到一隻天上的禿鷲正張著一根根零亂的大羽,咆哮並占領在它們低矮的老巢裏。
“滾開!”丁連根對雞說。
雞們一哄而散。
“喂,號!”他說。他已經正式給這隻鷲取了名字,叫它號。他現在要與它對話了。當它精疲力竭的時候,他不厭其煩,心平氣和地與它對話。
“喂,號!”他說。他突然變得有點吊兒郎當了。而且,他突然變得十分殘酷,十分麻木,十分邪惡。他沒想到僅僅與老婆打了一架後就成了一個熬鷹人。順順當當地,就能熬一隻大鳥了。看來辦什麼事都不難。殺人殺順了手,也就沒事了。
這不是一隻鷯哥,鷲有著頑強的意誌,執拗的個性,勇猛無羈的品格,鷲凶猛,毫不屈服,天生的倔種。在那兒,在高原,它臨風怒目,一堆高高的野火中有人投下香料,經幡飛揚。那是整個夏季,湖水平靜得像玻璃一樣,也溫暖得像綢緞一樣,偶爾在空中燃燒的陽光,無法灼傷它們的翅膀。翅膀就是一切,是意誌,也是精神;是膽,也是心。
“我隻有熬你了,現在。”他說,他蘸了鹽水給號擦新傷舊疤。然後,他不再管它,到十裏外的一個養豬場去,弄些死豬肉來。秋深了,上遊的水愈來愈平,不會有什麼東西流來了。在養豬場,他弄來了十斤死豬肉。場長說病死豬肉都埋了,丁連根說我又不是來查你們的,怕什麼。你還埋那些,你埋到香腸裏去了。果然,丁連根就是在場長的香腸加工車間切的十斤死豬肉。
回來之後,他把豬肉用涼井水泡著。
鷹撞著,且要餓三天。這是餓鷹,要熬,先餓,就是這麼,餓得它奄奄一息,再給它吃。吃的東西已經不能叫肉了,用涼井水泡的,要退它的火氣,那萬丈豪情,還有腸肚裏的油水,都將不再,要使它清心寡欲。
十
又一個三天來臨的時候,號從雞籠裏走出來。它搖搖晃晃,像大病初愈的老人,它蓬頭垢麵,血痂累累,如跋涉了萬裏長途。它走向院子,看看天,天空暈眩,差不多恍若隔世了。它貪婪地嗅吸著外麵的空氣。空氣裏隱隱透出的那種季節的芬芳,已經與它遠離。要穿過那種芬芳,到更遠的森林中的草甸,季節是生命的動力,也是它的渴求。而現在,它渴求什麼呢?食物。它吃了,它吃木渣一樣的死豬肉,白瘮瘮的,吃這種肉除了能填飽肚子,再沒有什麼用了。那是水的味道,就是水,洗抹布一樣的水,沒有血性的肉,失去陽氣的肉,無須爪子和鉤喙的力量,不需要撕扯,不需要搶奪,甚至,連咀嚼也不需要。號就這麼吃著。
秋天說涼就涼,在晚上,號的同類的唳叫正從遠方傳來。號和那個熬它的人都在傾聽。而落葉正從天空飛下,滿院都是。在這樣的北風裏,傳來的是更多的禿鷲遷徙的信息,而侵略和殺戮的信息也隱隱地傳來了。
號吃著這樣的肉,它看見了那個主人的獰笑了嗎?把它熬成像他一樣精瘦、沒有激情的人?
取下眼罩,不是讓它能看見東西,而是看它何時眨眼睛。丁連根不允許號打盹,更不允許睡覺。為此,他與鷲一起熬,熬鷹人就是這麼的。他買來了兩條煙,一包茶葉,還有一個雜音如雷的收音機。他放著音樂,他抽煙,他用大茶缸喝水。他在晚上披著一件狗皮大衣躺在竹椅裏,緊守著號。隻要號一打盹,他手上的那根竹篾子就會抽上它的身。號已經渾身無力了,吃著水泡的豬肉,最冷冽的井水使它的心到了冰點,那根竹篾子極有彈性,打在羽上,疼在心上。還有那沒毛的禿頸也是打擊的對象。晚上不讓睡,白天也不讓睡。
“我給你講故事吧,號。”
要磨它的性子,就對它講故事。丁連根講了一個許孜的故事,說古時候有個叫許孜的人,他骨瘦如柴,死了雙親,一個人獨自運土建墳,又栽上鬆柏,他哭的時候許多鳥獸都圍攏來看,當然也有癩鷹啦!後來,有隻鹿來毀樹苗,許孜就說,你這畜生怎麼不顧我啊!第二天他再栽樹時,發現那頭鹿被一隻老虎殺死了,放在樹苗下。許孜又哭,便把鹿埋葬了。那老虎看到此景,又羞又愧,就一頭撞死在墳上。許孜呢,許孜哭了虎,又把虎埋葬了。丁連根又講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講夷嶺山裏有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洗澡時變成了一個癩頭龜。她的女兒們隻好在家裏挖了個土坑,放滿了水來供養她。他還講了夷嶺山裏有個鄉長,因病要變化成老虎,整天吼叫。有一次他要吃他的嫂嫂,終於被人製服了。大家趕快在他身上澆水,才使這鄉長沒變成老虎,但這鄉長身上的虎毛已生出來了,好看得很。丁連根還給號說:我們縣城邊有座廟,廟裏有個惡和尚,常常嗬斥去敬香的老香客。有一天香客們進香,發現廟裏沒有了惡和尚,隻剩下一條兩丈多長的大蛇,蛇纏著一件和尚的僧衣,原來惡和尚變成了蛇。
“這都是實有其事。”丁連根說。
號已經困得實在不行了,可它的主人還在那兒不停地嘮叨和用竹篾子戳它。然後,還給它吃一種用馬齒莧水浸了的白水肉,那真是苦澀難咽,是徹底涼血的玩意兒。它不想撲打了,它隻想睡覺。如果它跳一下,除了竹篾子外,它的主人還將它的尾巴也纏起來。在困倦中“認食”的記憶是鮮明的,可以記一輩子。那安靜的院子裏,它的主人除了讓它記住吃帶馬齒莧味的白水肉,還用馬齒莧汁擦它的羽毛與傷處。
還有什麼可以盼望的呢?沒有了。一隻鷲,在這片光禿禿的露出血紅土色的山嶺,為了躲避寒冷,就這麼下來了,就這麼投降了。麵對著這死亡般的痛苦,它得忍耐。
這是漫長的五天五夜,為此,丁連根的老婆也極不情願地加入了熬鷲的行列。這個女人比男人還殘暴,她用草棍撐號的眼皮,她說:“你吃了我的那麼多肉,不想為我做一點事呀!”號想,我沒有吃她的肉,號已經在這些天裏,能聽懂人的語言了,知道了大致的意思。
號在五天五夜的煎熬後不再是它自己了,它在這五天五夜裏幻覺不斷,已經被折磨得不再是鷲,隻有鷲的形象,沒有鷲的銳氣。是鷲的令人生疑的同類,是一隻鷯哥,它雖然沒撚舌,雖然不會模仿罪惡的人類說話。
它站在空地上,綁著一根細繩子。
手上戴著手套、臂上綁著棉絮的丁連根拿著一塊肉,他讓號飛來,號就飛來;他喚它,他給它整理羽毛,他讓它站到他肩上。他說:“喂,號,過來!”號就過去了,助紂為虐地顯示著那個短小主人的威風。它沒有威風,隻有威風的形象,那鉤似的喙與鐵似的爪,那讓人膽寒的褐中帶藍的眼珠。它服帖了,它聽話了,它改變了生的幻想與憧憬,像一個實實在在的事實而不是觀念生活在人的肩頭。天空遙不可及,南方的草甸與高原的雪山都成為了夢境,甚至,夢境也稀薄了,冷卻了,在馬齒莧水和寒井水泡出的豬肉味中它已經毫無尊嚴可言。那個人不再害怕它,溫情脈脈地折磨它,它害怕那個人,一個接一個的噩夢般的記憶告訴它:順他者昌,逆他者亡。
它從這個村裏走過去的時候,發現它的主人成了村裏最驕傲的人。因為一隻叫號的禿鷲在他手下成了一隻家禽,成了一隻十分難得的“誘子”。
十一
丁連根的那條船是偷偷下水直入夷嶺河穀的。他給人說他的船將去上遊運金礦。據說他的一個兄弟在上遊挖金礦發財了,村裏的許多人都加入了挖金礦的隊伍。夷嶺河穀的水因此翻滾著鹹毒的熱氣,全是金礦的廢水流下來的。連一隻捉魚的鸕鶿也沒有了,所以丁連根將他父親的鸕鶿船整理好,隻能推說是去運礦石,以便躲過鄉人的眼睛。其實,他已經將那個罪惡的計劃準備付諸實施了。不過村裏的人隱隱感覺到他馴這隻大鳥並不僅僅是出於對父親愛好的模仿。從設卡人的虎口裏奪下的這隻癩鷹一天至少兩斤肉的消耗,對一個山裏的農民來說簡直比供養一個鄉長還艱難。“不能白吃我的肉。”丁連根的老婆總是在嘀咕這句話。現在,輪到這隻癩鷹給他們還債了。丁連根也是這麼認為的。
號被縛在船上。這已經很輕鬆了。當它看到那壯美的河穀和群山的時候,它打著盹,因為瞌睡不足,或者老是昏昏欲睡,翅膀已經懶得打開了。船是那種改裝過後的鸕鶿船,有較大的艄樓頂,還有一根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的桅杆。艄樓頂,放的是一頭從養豬場買來的瘟豬和從河裏撈到的一匹死馬。這些令人作嘔的死畜,在北風裏把它們惡心的氣味傳得很遠。而在船的四周,都布置好了粘網。在艄樓的一個角落,丁連根用一些樹枝巧設了一個小棚,剛好容得下他矮小的身子,他的手上現在握有一根大棒。那是一根梨木大棒,光滑,沉重,像鐵一樣給人信心。
他歪坐在棚子裏,他望著這河穀。會有更多的癩鷹來嗎?他在想。鷲在往這邊飛,這倒是他預料到的。許許多多負傷的黑卷尾和紅尾伯勞雖然前仆後繼,但已經開始怯陣了。那些傷者的血羽紛飛給了它們太多的恐怖,而且,禿鷲愈飛愈多,它們沒有能力對付這龐大的敵陣了。黑壓壓的鷲,像令人窒息的濃煙,朝它們嗆來,朝這片天空嗆來。
可是,對於丁連根來說,有了一個“誘子”,就有了一片天空。這天空是他的,在夷嶺的周圍,已經有人使用了大棒,來對付那些年年過境的神鷲。現在,天路正在改變,這些像漁汛一樣的天上的魚群,被暗暗變化的氣候驅趕到夷嶺,那些賴此為生的打鷹人,正在追隨著它們的遷移,將它們置於死地。隻是,人們的嗅覺趕不上鳥的靈敏。
這一天,雪崩似的陰影下降了,禿鷲來了。號看見了那麼多同類,它高興嗎?它唳叫著,發出“咿——咿——”的幽長的叫聲,整個河穀在正午的太陽裏都響徹著它的回聲:
“咿——咿——”
饑餓和長途跋涉使它們要歇一歇了。有同類呼喚著它們,空氣中腐屍的氣味在引誘著它們。它們的眼睛看到了那船頂上的美餐。這個日子連丁連根也感到有些震驚,有哄搶食物習慣的天上的神鷲,循著號的叫聲過來了,它們撲向那瘟豬和死馬。可是,它們碰上了粘網。
這麼多的禿鷲撞在了他的網裏,他的父親的形象變得渺小了,而他自己卻變得高大和愚妄起來。這是屬於我的嗎?這些大鳥,當它們聚集得太多就沒有了讓自己細想的餘地了——它們投進了羅網裏,它們在網裏撲打著,那景象一樣讓人恐懼。太多的禿鷲會讓人恐懼。他還能想什麼呢?丁連根,這個男人無法去想清什麼了,禿鷲在飛撞,更多的後者又被網住了。他看呆了,像個白癡,在看夢中看到過的那種惡鬼附身的景象。那些鳥都在他的腳下,像黑浪翻滾。真是驚濤駭浪啊!他要征服它們,戰勝它們,將它們平息:這慘烈的叫聲,爭搶的叫聲。
他衝出樹枝的棚子,一棒一棒地擊打著它們的腦袋。一棒下去,禿鷲的頭就耷拉了下來,再補上一棒,禿鷲的爪子就伸直了。一棒又是一棒,有時候一棒可以打倒兩隻。他隻好這麼打了,魔鬼附了身,他已經身不由己了。
號像沒看見一樣,麵對著同類的紛紛倒下和身首異處,它依然蹲在桅杆的橫桁上,叫著,召喚更多的同類。
秋風像鐵一樣地掃過來,而更多的禿鷲此刻正在越過這夷嶺高高的山脈,懷著它們溫暖的希望向南方的草場飛去,尋找它們的天堂……
⊙文學短評
《神鷲過境》敘述了一隻神鷲從“將軍”到“奴隸”的轉變過程。“號”本來是一隻英勇的神鷲,在天空中自由翱翔,是俯視一切的“王者”。在飽受丁連根的虐待和折磨之後,神鷲變得溫順、配合,而丁連根也變得越發“驍勇果敢”。作家巧妙地設計了神鷲一步步淪為“工具”的過程,這與丁連根逐漸“神勇”的過程是同構的,反映了人性中貪婪、自私和殘忍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