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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1955- ),當代著名作家,原名管謨業,生於山東高密縣。著有長篇小說《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等,中短篇小說集《透明的紅蘿卜》、《爆炸》等。作品曾多次獲文學大獎,其中《蛙》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鑽圈的爺爺是個木匠,鑽圈的爹也是個木匠。鑽圈在那三間地上鋪滿了鋸末和刨花的廂房裏長大,那是爺爺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裏有個閑漢管大爺,經常到這裏來站。站在牆旮旯裏,兩條腿羅圈著,形成一個圈。袖著手,胳膊形成一個圈。管大爺看鑽圈爺爺和鑽圈爹忙,眼睛不停地眨著,臉上帶著笑。外邊寒風凜冽,房簷上掛著冰淩。一根冰淩斷裂,落到房簷下的鐵桶裏,發出響亮的聲音。廂房裏彌漫著烘烤木材的香氣。鑽圈爺爺和鑽圈爹出大力,流大汗,隻穿著一件單褂子推刨子。歙——歙——歙——,散發著清香的刨花,從刨子上彎曲著飛出來,落到了地上還在彎曲,變成一個又一個圈。如果碰上了樹疤,刨子的運動就不會那樣順暢。通常是在樹疤那地方頓一下,刃子發出尖銳的聲響。然後將全身的氣力運到雙臂上,稍退,猛進,歘地過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堅硬的木屑飛出來。管大爺感歎地說:“果然是‘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樹疤’啊!”
爹抬起頭來瞅他一眼,爺爺連頭都不抬。鑽圈感到爺爺和爹都不歡迎管大爺,但他每天都來,來了就站在牆旮旯裏,站累了,就蹲下,蹲夠了,再站起來。連鑽圈一個小孩子,也能感到爺爺和爹對他的冷淡,但他好像一點也覺察不到似的。他是個饒舌的人,鑽圈曾經猜想這也許就是爺爺和爹不喜歡他的原因,但也未必,因為鑽圈記得,有一段時間,管大爺沒來這裏站班,爺爺和爹臉上那種落寞的表情。後來管大爺又出現在牆旮旯裏,爺爺將一個用麥秸草編成的墩子,踢到他的麵前,嘴巴沒有說什麼,鼻子哼了一聲。“來了嗎?”爹問,“您可是好久沒來了。”蹲著的管大爺立即將草墩子拉過去,塞在屁股底下,嘴裏也沒有說什麼,但臉上卻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為了感激爺爺的恩賜,他對鑽圈說:“賢侄,我給你講個木匠與狗的故事吧。”
在這個故事裏,那個木匠,和他的狗,與兩隻狼進行了殊死的搏鬥,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沒死,但受了重傷。狼的慘白的牙齒,狼的磷火一樣的眼睛,狗脖子上聳起的長毛,狗喉嚨裏發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鬆樹林子,綠油油的血……諸多的印象留在鑽圈的腦海裏,一輩子沒有消逝。
管大爺身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三角眼,尖下頜,脖子很長,有點鳥的樣子。一個很大的喉結,隨著他說話上下滑動。他頭上戴著一頂“三片瓦”氈帽,樣子很滑稽。提起管大爺,鑽圈總是先想起這頂氈帽,然後才想起其他。這樣式的氈帽現在見不到了。管大爺作古許多年了。鑽圈爺爺去世許多年了。鑽圈爹已經八十歲了。鑽圈也兩鬢斑白了。爹健在,鑽圈不敢言老,但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老了。鑽圈把許多事情都忘記了,但管大爺講過的那些故事和他頭上那頂氈帽卻牢記在心。
管大爺用腳把眼前的鋸末子和刨花往外推推,從腰裏摸出煙包和煙鍋,裝好煙,揀起一個刨花圈兒,抻開,往前探身,從膠鍋子下麵引著火,點著煙,吧嗒吧嗒吸幾口,用大拇指將煙鍋裏的煙末往下壓壓,再吸兩口,兩道濃濃的煙霧,從他的鼻孔裏直直地噴出來。他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門,小眼睛直盯著鑽圈,亮晶晶的,很有神采,說:“大侄子,你長大了,一定也是個好木匠。‘龍王的兒子會鳧水’嘛!”
鑽圈聽到爺爺咳嗽了一聲。鑽圈知道爺爺對爹的木匠手藝很不滿意,對自己,更不會抱什麼希望。爺爺咳嗽,是表示對管大爺的恭維話的反感。
管大爺說:“五行八作中,最了不起的就是木匠。木匠都是心靈手巧的人,你想想,能把一棵棵的樹,變成桌子、板凳、風箱、門、窗、箱、櫃……還有棺材,這個世界上,誰能不死?死了誰能不用棺材?所以,誰也離不開木匠。”
爺爺冷冷地說:“一大些用草席卷出去的,也有用狗肚子裝了去的。”
“那是,那是,”管大爺忙順著爺爺的話茬兒說,“我是說個大概,大多數人還是需要一口棺材的,當然棺材與棺材大不一樣。有柏木的,有柳木的,有四寸厚的,有半寸厚的。我將來死了,隻求二叔和大弟用下腳料給釘個薄木匣子就行了。”
“您這是說的哪裏的話?”爹說,“趕明兒大哥發了財,用五寸厚的柏木板做壽器時,別嫌我們手藝差另請高明就行了。”
“我要是發了財,”管大爺目光炯炯地說,“第一件事就是去關東買兩方紅鬆板,請大弟和二叔去給我做。我一天三頓飯管著你們。早晨,每人一碗荷包蛋,香油餜子盡著吃。中午和晚上,最次不濟也是四個冷盤八個熱碗,咱沒有駝蹄熊掌,但雞鴨魚肉還是有的;自沒有玉液瓊漿,但二鍋頭老黃酒還是可以管夠的。二叔您也不用自己下手,找幾個幫手來,讓大弟領著頭幹,您在旁邊給長著點眼色就行了。做成了壽器,我要站在上邊,唱一段大戲:一馬離了西涼界——然後放一掛八百頭的鞭炮,還要大宴賓客,二叔和大弟,自然請坐上席——可是,我這副尖嘴猴腮的模樣,這輩子還能發財嗎?”
“怎麼不能發財?您怎麼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呢?”爹說,“沒準兒走在街上,就有一塊像磚頭那般大的金子,從天上掉下來,嘭,砸在您的頭上。”
“大弟,你這是咒我死呢!”管大爺道,“寸金寸斤,磚頭大的一塊金子,少說也有一百斤,砸在頭上,還不得腦漿迸裂?即便運氣好活著,也是個廢人。這樣的財我還是不發為好,就讓我這樣窮下去吧。”
“其實您也不窮,”爹說,“人,不到討飯就不要說窮。您瞧您,穿著厚厚的棉襖,戴著八成新的氈帽,我們彎著腰出大力,您抽著煙說閑話,我們都不敢說窮,您怎麼可以說窮?”
爺爺瞪了爹一眼,說:“幹活吧!”
爺爺一開口,爹就閉了嘴。場麵有點僵。鑽圈瞅著房簷下那些亮晶晶的冰淩,不由地歎了一口氣。
“小孩歎氣,世道不濟。”管大爺說,“大侄子,你不要歎氣了,我給你再講個木匠和狗的故事吧,聽完了這個故事,你就歡氣了。橋頭村有個木匠,姓李,人稱李大個子——沒準二叔和大弟還認識他,他也算是個有名的細木匠,跟二叔雖然不能比,但除了二叔,也就無人能跟他相比了——我這樣說大弟你可別不高興。”
“我是個劈柴木匠,隻能幹點粗拉活兒,”爹笑著說,“您盡管說。”
“李大個子早年死了女人,再也沒有續弦,好多人上門給他提親,都被他一口回絕。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養著一條公狗,黑狗,真黑,仿佛從墨池子裏撈上來的。都說黑狗能辟邪,但這條狗本身就邪性。去年冬天我去趕柏城集,親眼見到過這個狗東西,蹲在李大個子背後,兩個黃眼珠子骨碌骨碌轉悠,好像在算計什麼。那天是最冷的一天,刮著白毛風,電線杆子上的電線嗚嗚地響,樹上的枝條嚓嚓地響,河溝裏的冰叭叭地響。有很多小鳥飛著飛著就掉下來了,掉在地上立馬就成了冰疙瘩。”
“沒讓那些鳥把您的頭砸破?”爹低著頭,一邊幹活一邊問。
“大弟,”管大爺笑著說,“你是在奚落我,你以為我是在撒謊。去年最冷那天,就是臘月二十二,辭灶前一天,縣廣播電台預報說是零下三十二度,是一百年來最低的溫度紀錄。其實他們也是在瞎咧咧,氣象預報,是共產黨來了才有的事。一百年,一百年都回到大清朝去了。那個時代,還沒發明溫度表呢。”
“不要小看了古人!”爺爺冷冷地說,“欽天監不是吃閑飯的。他們能算出黃曆,能算出興衰,還算不出個溫度?”
“二叔說得對,”管大爺說,“欽天監裏的人,都是半神,像那個張天師,前算五百年,後算五百年,算個溫度不在話下。那天反正是夠冷的,從咱們村到柏城集,隻有十裏路,我就撿了二十多隻小鳥。有麻雀,有雲雀,有鵓鴣,還有兩隻斑鳩。斑鳩,為什麼叫斑鳩?因為它上午半斤重,下午九兩重,斑鳩,半九也。我把撿來的小鳥揣在懷裏,想給它們點熱度把它們救活。我爹生前是捕鳥的,二叔知道,大弟也知道。那扇捕鳥的大網還在我家梁頭上擱著呢。我要是把那網扛到南大荒裏支起來,一天下來,怎麼著還不網它百八十個鳥兒?拿到集上去,怎麼著還不賣個十塊八塊的?要說發財,隻要把俺爹的行當撿起來就能發財。但傷天害理,禍害性命的事兒,不能再做了。輪回報應,不敢不信。我是一百個信、一千個信的。俺爹的下場,嚇破了我的膽。俺爹一輩子禍害了多少鳥?五萬隻?十萬隻?反正是不老少。他從小就跟鳥兒擦上了,七八歲時,用彈弓打,人送外號神彈子管小六,我爹在他們那輩裏排行第六。聽老人說,我爹能聽聲打鳥。他根本就不瞄準,聽到鳥在樹上叫,從懷裏摸出彈弓和泥丸,胳膊一抻,嗖地一聲,鳥聲斷絕,鳥兒就從樹梢上,啪嗒,掉下來了。玩彈弓玩到十三歲,不過癮了,開始玩土槍,我爺爺是個大甩手,整天吃大煙,家裏的事一概不管,由著我爹折騰。我奶奶反對我爹玩土槍,幾次把他的槍放在鍋灶裏燒毀。但燒了舊的,他就做新的。他無師自通地就把土槍做出來了,而且做得很漂亮。火藥也是他自己配的。我奶奶管不了他,就咒他:小六啊,小六,你就作吧,總有一天讓這些鳥把你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