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了幾年槍,還嫌不過癮,又鬼使神差地學會了結網,沒日沒夜地結。結好了,扛到小樹林子裏支起來,網裏放上一個鳥圇子,唧唧喳喳地叫喚著,把那些鳥兒誘騙下來,撞在網上。人群裏有漢奸,鳥群裏有鳥奸。那些鳥圈子就是鳥奸。你想想看,鳥兒們也是有語言的,如果那些鳥圇子,告訴那些在天空打轉轉的鳥兒,說下邊是管六的羅網,千萬不要下來,下來就沒命了,那些鳥兒,還能下來嗎?鳥圈子一定是騙它們,說下來吧,下來吧,下邊有好吃的,好玩的,把那些鳥兒哄騙下來了。由人心見鳥心啊。人裏邊,也真有壞的。就說前街孫成良,他還是我的表弟呢,要緊的親戚。前幾年我跟他一起去趕柏城集,走得早,看不清路。他走在前,一腳踩到一堆屎上,跌了一跤。按說他應該提我一個醒。但他不吭氣,悄悄爬起來,繼續往前走。我在後邊,也跟著踩了屎,跌了一跤。我說表弟,你既然踩了屎,跌了跤,為什麼不提我一個醒?他說,我為什麼要提醒你?我要提醒你,我的屎不是白踩了嗎?我的跤不是白跌了嗎?你說這人的心怎麼這樣呢?

“我爹天生是鳥兒們的敵人,殺起鳥兒來決不手軟。他把那些鳥兒從網上摘下來時,順手就捏斷了它們的脖子,扔在腰間的布袋裏。那個布袋在他的胯下鼓鼓囊囊地低垂著,他的臉上蒙著一層通紅的陽光。我沒有親眼看到過我爹捉鳥時的樣子,但我的腦子裏總是浮現出我爹捉鳥時的景象。我爹捉鳥,起初是為了自己吃。小時候他就會弄著吃,聽說是跟著叫化子學的,找塊泥巴把鳥兒糊起來,放在鍋灶下的餘火裏,一會兒就熟了。把泥巴敲開,香氣就散發出來。這樣的香氣連我奶奶也饞,但她信佛,吃素。信佛吃素的奶奶竟然生養出一個鳥兒的煞星。如果那些死鳥的魂兒上天去告狀,我奶奶難免受到牽連。我爹後來就成了一個靠鳥兒吃飯的人,鳥肉雖香,但也不能天天吃。人是雜食動物,總要吃點五穀雜糧才能活下去。我爹別無長技,別的事情他也不想幹,莊稼地裏的活兒他是絕對不會幹的。弄鳥兒,是他的職業是他的特長也是他的愛好。說起來,我爹一輩子,幹了自己願意幹的事,也是造化匪淺。我爺爺死後,我爹要養家糊口,就把捕獲的鳥兒拿到集上去賣。到了集上,把腰間的布袋解開,把鳥兒往地上一倒,幾百隻死鳥堆成一堆,什麼鳥兒都有,花花綠綠的。有的鳥死後還把舌頭吐出來,像吊死鬼一樣,既讓人害怕,又讓人感到可憐。趕集的人走到我爹麵前,都要往那堆死鳥上看幾眼。有搖頭歎息的,有罵的:管六,你就造孽吧。對鳥兒最感興趣的還是孩子。每次我爹把鳥兒攤在地上,就有幾個小男孩圍上來看。先是站著看,看著看著就蹲下來。先是不敢動手,看著看著手就癢了,黑乎乎的指頭勾勾著,伸到鳥堆上,戳那些鳥。越戳越大膽,就翻騰起來,似乎要從裏邊找到一個活的。我爹抄著手站著,低頭看著這些嗵著鼻涕的孩子,臉上是悲傷的表情。我爹心中的想法,任誰也猜不透的。他是身懷絕技啊。如果是退回去幾百年,還沒把洋槍洋炮發明出來的年代,我爹靠著那一手打彈弓的神技,就可能被皇上招了去,當一個貼身的侍衛。就算時運不濟沒給皇上當侍衛,給大官大員們,譬如包青天那樣的大官,當一個護衛,王朝馬漢,孟良焦讚,那是絕對的沒有問題的吧?就算連王朝馬漢孟良焦讚也當不了,往難聽裏說,當一個綠林好漢,占山為王總是可以的吧?你們想想,那麼小的鳥兒,我爹一抬手,就應聲而落,要是讓他用彈子去打人,想打右眼,絕對打不了左眼。人的眼睛,是最最要緊的,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滿身的武功,比牛還要大的力氣,但隻要把你的眼睛打瞎了,你也就完蛋了。我爹真是生不逢時啊。生不逢時的人,對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總是冷眼相對。你有權,你有勢,那是你運氣好,不是靠真本事掙來的,我爹最瞧不起這些人。你有權有勢,我不尿你那一壺。生不逢時的人對小孩子是最好的。身懷絕技的人都是有孩子氣的,跟小孩特別的親。我爹身邊,總是有一些小男孩跟著。許多男孩,都打心眼裏羨慕我,羨慕我有這樣一個身懷絕技的爹,跟著這樣一個爹可以天天吃到精美的野味。走獸不如水族,水族不如飛禽。擺在我爹麵前這些鳥兒可都是飛禽。有麻雀,有黃鸝,有交嘴,有繡眼,有樹鶯,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鳥。我爹自然是能叫出來的。那些蹲在鳥堆前的孩子,用小手捏著鳥兒的翅膀或是鳥兒的腿兒,仰臉看著我爹:大爺,這是什麼鳥兒?黃雀。然後提起另外一隻:這隻是什麼鳥兒?灰雀。這隻呢?虎皮雀。這是臘嘴,這是白頭翁,這是竄竄雞,這是灰鵲鴿,這是五道眉,這是麥雞……孩子們的問題很多,我爹有時候很耐心地回答,有時候根本不理睬他們。我爹麵前,盡管圍著許多孩子,但他的鳥,其實很難賣。人們並不知道如何把這些東西處理成可食的美味。鳥賣不出去,時間長了,就臭了。在鳥兒沒有臭之前,我爹還是滿懷著把它們賣出去的希望,背著它們去趕集,但一旦它們臭了之後,就隻好埋掉,埋在我家房後那片酸棗棵子裏。那些酸棗,原本是灌木,因為吸收了死鳥的營養,長得比房脊還高,成了大樹。到了深秋,果實累累,一片紫紅,煞是好看。有一個挖藥材的陳三,用杆子敲打酸棗樹,每次都弄好幾麻袋,賣到土產公司,聽說賣了不少錢。他是個有良心的人,每年春節,都要送我爹一瓶好酒。說六叔啊,這是感謝你的那些死鳥呢。酸棗樹叢裏,有好幾窩野兔子,其中有一隻老兔子,狡猾極了,正是:人老奸,驢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這個老兔子,毀了好幾個鷹。你知道那些鷹是怎麼毀的嗎?那個老兔子的窩門口,有兩棵小酸棗,老兔子看到鷹來了,就用前爪扶著酸棗棵子,等待著鷹往下撲。鷹撲下來,老兔子不慌不忙地把那兩棵酸棗一搖晃,枝條上的尖針,就把鷹的眼睛紮瞎了。我爹用他的鳥網,經常能網到鷹。我們這地場,鷹有多種,最大的鷹,就像老母雞那麼大。鷹的肉,不怎麼好吃,酸,柴。但鷹的腦子,據說是大補。我爹每次捕到鷹,就會發一筆小財。縣城東關有個老中醫,用鷹的腦子,製作一種補腦丸,給他兒子吃,他兒子是個大幹部,出入都有跟班的呢。你們看我這是說到哪裏去了呢。後來我爹在不知道受了哪個明白人指點之後,不在大集上賣死鳥了。他在家裏,把這些鳥兒拾掇了,用調料醃起來,拿到集上去,支起一個炭火爐子,現烤現賣。鳥兒的香氣,在集上散發,把好多的饞鬼勾來。我爹的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那年秋天,鄉裏新來了一個書記,名叫胡長清,鼻頭紅紅,好喝幾口小酒。書記好喝小酒,是很正常的。他的工資是全鄉裏最高的,每月九十元,九十元啊,夠我們掙一年的了。二叔和大弟,你們辛辛苦苦地鋸木頭,累得滿身臭汗,一個月也掙不到九十元吧?”

“你這是拿檀香木比楊柳木呢。”爺爺說。

爹說:“聽說那個書記是個老革命,原先在縣裏當副縣長的。鬧水災那年,他帶領著農民去攔火車,說是火車震動,能把河堤震開。整個膠濟鐵路,中斷十八個小時。氣得國務院一個副總理拍了桌子,批示說:小小副縣長,吃了豹子膽。為了小本位,斷我鐵路線。責成山東省,一定要嚴辦。書記犯了錯誤,被撤了好幾級,下放到咱們這裏當書記。如果不是撤了職,他每月要掙一百多元。”

爺爺感歎道:“那樣多的錢,怎麼個花法?”

“所以我說我爹的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的。胡書記,一個老光棍漢,聽人家說他不結婚的原因是褲襠裏那件家什被炮彈皮子崩掉了。要不,這樣的老革命,還不從城裏找一個天仙似的女學生繁殖一大群革命接班人?不過要是這樣我估計著他也就不敢領著農民攔火車了。這個胡書記,脾氣暴躁,作風正派,從來不用正眼看女人,就衝著這一點,他的威信呼啦一下子就樹立起來了。在他之前,咱們鄉裏那幾任書記,都好色,見了女人腿就挪不動。突然來了一個不近女色的書記,大家都感到吃驚,然後就是尊敬。胡書記好趕集,沒事就到集上去轉轉,那時候困難年頭剛剛過去,集市上的東西漸漸地多了起來。我爹的鳥兒,用鐵簽子穿著,一串一串的,放在炭火上烤著,滋啦滋啦地冒著油,散發著撲鼻的香氣,連那些白日裏很難見到影子的野貓都來了,在我爹的身後打轉。連那些鷂鷹都飛來了,在我爹的頭上盤旋。瞅準了機會,它們就會閃電般地俯衝下來,抓起一串鳥兒,往高空裏飛,但飛不了多高它就把鐵簽子連同鳥兒扔下來了。鐵簽子在火上烤得太熱,燙爪子。胡書記是不是聞著香味來的,我真的說不好,但我想,隻要他到了我爹的攤子前,自然是能聞到香味的。那可不是一般的香味,那是燒烤著天上的鳥兒的香味啊。胡書記那樣的好鼻子,自然不能聞不到。而隻要他聞到了香味,他想不買也難了。我爹生前,高興的時候,曾經跟我嘮叨過,說這個世界上,最考驗男人的事情,一個是美色,第二個就是美食。美色,有人還能抵抗,但美食,就很難抵抗了。有的人可能幾年不沾女人,但把一個人餓上三天,然後擺在他麵前兩個餑餑一碗肉,讓他學一聲狗叫就讓他吃,不學就不給吃,我看沒有一個人能頂得住。”

“人的誌氣呢?人畢竟不是狗。”鑽圈的爺爺冷冷地說,“俺老舅爺小時候,家裏跟沙灣李舉人家打官司,輸了,家破人亡。俺老舅爺隻好敲著牛胯骨沿街乞討。有一次在大集上,遇到了李舉人在路邊吃包子。老舅爺不認識李舉人,就敲著牛胯骨在他麵前數了一段寶。老舅爺自小聰明,記憶力強,口才好,能見景生情,出口成章。那一段寶數的,真是格崩利落脆,贏得了一片喝彩。那個李舉人問我老舅爺:你這個小孩,是哪個村子裏的?這麼聰明,為什麼幹上這下三濫的營生?俺老舅爺就把家裏跟李舉人打官司的事數落了一遍。說得聲淚俱下。那李舉人臉上掛不住,就說,小孩,你別說了,我就是李舉人。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那樣,你爹是個混賬東西,他輸了官司,並不是我去官府使了錢,也不是官府偏袒我這個舉人,是因為公道在我這方。這樣吧,小孩,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也不用敲牛胯骨了,你拜我做幹老頭吧。從今之後,隻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俺老舅爺那年才九歲,竟然斬釘截鐵地說:‘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寧敲牛胯骨,不做李家兒。’集上的人聽了俺老舅爺這一番話,心中都暗暗地佩服,都知道這個小孩子長大了,不知道能出落成一個什麼人物。”

鑽圈插嘴問道:“這個老舅爺爺後來成了一個什麼人物呢?”

“什麼人物?”爺爺瞪了鑽圈一眼,單眼吊線,打量著一塊木板的邊沿,說,“大人物!”

“二叔,您說的是王家官莊王敬萱吧?\\\"管大爺肯定地說,“他後來參加了孫中山的革命黨,民初的時候,在軍隊裏當官,孫中山給他發的軍銜是陸軍少將。這樣的人物,自然是能夠做到凍死不低頭,餓死不彎腰的。”

鑽圈的爺爺哼了一聲,彎腰刨他的木頭,一圈圈的刨花飛出來,落在鑽圈的麵前。

管大爺說:“鑽圈賢侄,我繼續給你說木匠和狗的故事。”

鑽圈說:“你爹和鳥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我爹的故事,也沒有什麼講頭了。那個胡書記,每逢集日,就到我爹的攤子前,買兩串小鳥,蹲在地上,從懷裏摸出一個扁扁的小酒壺,一邊喝酒,一邊吃鳥,旁若無人。認識他的人,知道他是堂堂的書記,不認識他的人,還以為是個饞老頭呢。他後來和我爹混得很熟,很多人說我爹和他拜了幹兄弟。但其實沒有這麼回事。我爹是個直愣人,不會巴結當官的。否則,我早就混好了。”

“您現在混得也不錯。”鑽圈的爹說。